那一天出门,李熙年憋着一口气,牛屎岭门上,他从车窗深情地回望故乡一眼,纵使心中茫然,客车却毫不犹豫地越过岭垭,向南奔去,而他不知道何时是归途。
李熙年也够绝情,临走也没有向父亲告别一声,弄得李树标猫在一个隐僻土墩的一株空心龙眼树背后偷偷垂泪,几乎想坐到地上大哭一场。
在李树标的感知中,仿佛儿子抛弃了他,而且从此走向永别,走上黄泉路,李树标失望绝顶、喃喃自语:
你养你二十年,无功劳也有苦劳。
凭你那从未谋面的舅父一封信,就相信他。
你父苦口婆心,说干喉咙,你三斗芝麻倒无一粒落耳。
大公路不走,偏过独木桥。
不听父母言,吃亏在眼前。
举过三年狮头,不等于会杂技。
一叶孤舟,无边大海。
俗话说,走南莫走北,走北饿到地上趴。
劝你去收破烂,总是不听。
……
李树标牢骚发的再多,再悲壮,再伤心,此时此刻,李熙年也听不到了。
五十里处,李熙年转车北上福建,过诏安、漳浦,越过盘陀岭,像上了南天门,汽车像一只乌龟,渐渐远去……
李熙年却没有忘却清明节那天塔山上的事情,更不会忘却那个令他牵肠挂肚又颜面扫地的丁家姑娘。他咬紧牙关,握紧拳头,喃喃自语: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两个多小时后,漳州火车站维护之中,李熙年坐上摩托车再转道市郊郭坑站,花了十二点二元买了一张343列车票,搭上了鹰厦线上福建厦门开往江西鹰潭的笨重列车。343这是一列慢车,逢站必停,逢车必让。列车“咣当!咣当”往前“飞”,声音清脆悦耳,击打各位旅客的耳膜,胜过敲锣打鼓。李熙年的心情,却像铅块一样往后沉,心扉像病乌鸦的羽毛一样灰暗。虽然第一次坐火车,他却没有感到新鲜和趣味。
……
李家村路口那棵古枫,绿了又红,红了又绿,毕直的主干,像一根坚挺的时针,报出的是自然界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敲响的是人生日常生活喜怒哀乐。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那山,那水,那人间烟火,还有那对复制似地黑翅白斑蝴蝶,你追我赶,翩翩起舞,仿佛去年的珍藏,要给李熙年一个意外惊喜。
又是一年清明日,李熙年憋着一口气,一大早就来到母亲的坟头,心情复杂,仿佛今天的任务不止是扫墓。不管怎样,他可以安慰母亲的是,虽然没有带着罗丹回来,却已还清欠款债务。俗话说,无债一身轻。面对熟悉的母亲坟墓,他精心梳理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杂草除尽,翻起橙黄色的泥土,微笑地覆盖在坟墓表面上,一气呵成。他仿佛完成了一件艺术品翻新,舒出一口粗气。在他心中,今天放眼天下,一草一木,竟是如此顺眼,如此多情,蜜蜂嗡嗡叫,蝴蝶快乐飞,山花烂漫呀。
今天,李熙年穿着一身“海军蓝”,脚着赤色翻毛牛皮鞋,神色凝重,脸色红润,他终于也悲壮地在母亲面前放了一串鞭炮。“乒乒乓乓”的鞭炮声,除了驱邪镇恶,也让母亲放心,他李熙年终于挺过来了。
李熙年再睁大眼睛,登山道,烈士墓前,样样还在,只是没有了她。没有了她,于是,塔山今日是多么单调、寂寞和忧伤啊!
李熙年顿感失落,好心情被北风吹走,仿佛乌鸦衔走了昨晚月亮,而大地陷入黑暗。
再看一看母亲的房屋,墓草已锄的干净,黄土已培的极致,然而,李熙年迟迟不想回去。不想回去,仿佛他在等待着什么,非等不可,复仇吗?
十点多,李熙年打个小盹醒过来后,烈土墓前,突然冒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虽然悲伤有余,而又不失端庄,她正低头精心修理墓地。
李煕年顿觉蹊跷,疑虑重重,心中纠结,无法形容,忽然和她真真切切地打了一个照面。
哎哟!
李熙年几乎惊叫起来,这不是去年陪伴那姑娘来扫墓的母亲吗?是的!只不过少了健康,多了憔悴,为何一夜白发?
李熙年胡思乱想,手足无措,错觉上,或许她是烈士他妈?不可能,南山世俗,长辈不能替晚辈扫墓,那该多禁忌。然而,才时隔一年,她为何这般形容枯槁?一个个问号仿佛种在李熙年脑际,心头,闪动摇摆,要开什么花?结什么果?又一个个假设,无情无义地被自己推翻。
这时候,去年从这儿吆喝打人的花衫也从这里经过,却没有跟她老人家打招呼,疯狗一样扬长而去。
这一切的一切,未解待处,令李熙年很纳闷,真想冲过去追问个究竟,或打他花衫一顿,以解心头之恨。然而,他的心却是莫名其妙似地烦躁,被铁钩扯得难受,丁洁青怎么样了?无数忧愁,六月冰雹,从天而降。
李熙年失望地收拾起锄头等农具,准备告别母亲下山,白发老妇却主动走了过来,愁容满面又不失礼貌地询问:“后生仔,哪个村的?”
李熙年转身,浑身来劲,满脸堆笑、喜出望外地回答:“阿姨,我李家村的。”
“噢!李家村,你认识李树标吗?他是我同学。我叫蔡云芳,中心小学校长。不过没有上班了。我也要下山了,我们一起走。”蔡云芳一口气说出多个信息,她戴上“城笠”,和李照年并肩,“还有他的兄长李树源,有什么消息吗?五十年了,一走魂魂!”
李熙年万分惊讶之中,迫不及待地回答,“蔡阿姨!李树标是我父亲,伯父李树源,是生是死,一直没有消息。奶奶在世经常念叨他,可奶奶走后,十几年来,很少人提起他了,估计‘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说完,心中暖烘烘的,父亲是她同学,这事情,为什么他以往一点也不知道呢?
“六七十年代,我们两家还有来往。”蔡云芳告诉他,一年来,她本来红光满面的脸上,已添了不少皱痕,眉心打了几个一个死结,耳边仿佛贴上一块老年斑,背也微驼,步伐还是稳定的,可明显已是透支了的精神气。
老鹰出远门觅食,乌鸦为了一己之私,站在塔顶,身穿牧师黑衣,脖子带着虚伪的花圈,拼命地演奏《轮回》这道曲……
他们很快就下山了,李家村岔路又到,李熙年心头憋得慌,若不提问,就要错过机会了,心头似乎是就要爆炸了,他终于鼓足了劲头,声音因激动而顫抖地问:“蔡阿姨,你女儿丁洁青为何今天没有来扫墓?”
蔡云芳想不到李熙年会有这个提问,沉默……
李熙年紧张到结巴地问:“她出嫁了?”
不知道为什么,出嫁与他何干?他为什么害怕她嫁给那个花衫?可李熙年最害怕的就是蔡阿姨肯定地回答这个问题,证实这件事情,那就令他绝望似地。
蔡阿姨没说,只是怔一怔,眼圈发红,过一会儿,摇摇头,才哽咽地回答:“肯定你也舍不得,所有有良知的人都舍不得,可她确实是倒下了!”
“为什么?”李熙年紧追不舍,仿佛在追问一道“1+1=2”的数学题,“她不是游泳冠军吗?”
“孩子,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有空请到我家去看一看,这件事,我没办法一下子跟你说清楚。我必须赶快回去了,她是二十四小时离不开人的。”蔡阿姨收住眼泪,用袖口擦擦鼻涕,和一个农村老妇相差无几。
“那我现在就跟你去,方便吗?”李熙年有些胆怯地问。
“当然方便,你又不是外人。”蔡云芳笑了,她脸上还有两个酒窝,“那我先替女儿谢谢你的关心,你有自行车吗?”
“没有。用你的自行车,我来载你。”李熙年受宠若惊,交代一个同村中年男子扛回他的锄头、镰刀和竹篮,骑上蔡阿姨的自行车,蔡阿姨侧身跳上后座,李熙年不忘提醒,“阿姨,落岭了,你坐好!”
自行车在沙土路上急速地飞奔,一只漂亮的白鹭鸶在头顶飞过,却唱出了沙哑的歌声、仿佛伤心过度。
李熙年用十二足精神,自行车快速飞过倾斜的御史岭门大桥,这是一座跨度二十多米的单孔桥,建于一九六九年,桥下面是磐石为基础,拱门是钢筋混凝土浇铸,中间衔接处已经出现半尺高低的不平等,去年列入危桥。
自行车冲上不算陡坡的大庵口岭,毫不含糊……
李熙年双腿奋力踩踏着这辆永久牌单筒自行车,他虽然载着蔡阿姨,可他前往的是一个陌生的目的地。自行车冲上大庵口岭后,冲过南关龙船塘溢洪小石桥,桥头右边有两株五百年以上的古树,一株是白榕,一株是红榕,伞盖遮住了公路,挑夫经常在榕树下歇息乘凉,谈天说地,正是:
一好皇帝因阿爸,
二好挑担歇树脚。
来往的人多了,头脑灵活的商人就在路边开了几间小店,卖点心,零食,水和饮料,生意最好还是那间卖粿饺面的小食店,尤其是卖南山饺子,早晨,一碗香喷喷的肉饺子,食客们一边吹一边吃,往往烫伤舌头,可食客不怕。
今天,不知道李熙年哪来的脚力,自行车飞速奔跑,沿着公路右边,也即老城根处,很快转到东门头。
不用指点,李熙年知道路怎么走,蔡阿姨的家,那可是令南山人津津乐道的民居翘楚——洁青园。
一路无话,各有心事……
二三十斤重的自行车,载重二百多斤,李熙年蹬得满头大汗,此时此刻,他心中只剩下一个疑问:丁洁青她为什么会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