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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二月二龙抬头这天，大槐民俗博物馆举办三花镇中小学生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揭牌仪式。时间尚早，五爷在家中书房看书。五爷的书房素朴淡雅，墙上李模的《半半诗》已陪伴五爷几十年，字迹漫漶。翻了几页书，五爷就凝视墙上的《半半诗》。
看破浮生过半，半之受用无边。半中岁月尽悠闲，半士半民姻眷。半雅半粗器具，半华半实庭轩。衾裳半素半轻鲜，肴馔半丰半俭。童仆半能半拙，妻儿半朴半贤。心情半佛半神仙，姓字半藏半显。一半还之天地，让将一半人间。半思后代与沧田，半想阎罗怎见。酒饮半酣正好，花开半吐偏妍。帆张半扇免翻颠，马放半缰稳便。半少却饶滋味，半多反厌纠缠。百年苦乐半相参，会占便宜只半。
知足而不求齐全，甘守其半。《半半诗》出，道尽半胜过全的诡秘。人生大智慧啊。五爷自言自语。这时吱扭一声，史纪推门进来。五爷从遐思冥想中醒来。连忙招呼史纪看茶倒水，史纪坐下啜口茶，就与五爷闲聊。两人谈天说地，鸡毛蒜皮。史纪问五爷最近身体咋样，五爷一笑：当今社会全民皆养生，其实大多数人都没有弄清楚养生的真正含义。2019年有一句经典的年度流行语：你对自己的健康一毛不拔，医院就帮你拔得一毛不剩。中医有龟欲、童心、蚁食、蛇行养生之说。史纪：是的，现代人喜欢以复杂说简单。譬如幸福：小时侯幸福是一件很简单的事，长大了，简单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五爷又讲了一个典故：乾隆下江南，偶遇四仙翁。最小的九十六岁，最大者一百零八岁。道及长寿秘决，一曰：早起观星斗，不奢烟和酒；二曰：顿餐七八九，饭后百步走；三曰：睡觉勿蒙首，腐污莫入口；最后一位仙翁说：老婆长得丑，减欲寿长久。五爷讲完二人哈哈大笑。史纪说：五爷鹤发童颜，气宇轩昂，剑眉星目，仙风道骨，仁者高寿啊。五爷摆摆手：过奖了，过奖了。一闲云野鹤而已。接着五爷就问史纪最近忙啥。史纪说：新乡贤理事会成立后，我一直琢磨编写咱荷花村村志、村史的事，准备工作已就绪。五爷：嗯，盛世修史，明时修志。功在千秋。人的一生对于故乡的记忆总是无法忘却的，那些浸润于灵魂深处的情感总是无法释怀的。说着话，五爷的眼中有泪光闪烁。史纪说：好了，不说修史先说报纸。就把几年前报纸上看到的反腐败新闻娓娓道来。
原深圳市市长许宗衡被双规后，家里巨大的保险柜谁也打不开。一个中纪委官员见多识广，说这是极品声控密码锁，密码多用八字，专家组成员轮流测试，“芝麻开门，芝麻开门”，“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天保佑，百年平安”，“福贵在命，生死在天”等等，无奈屡试屡败。只好押解许宗衡过来。许市长对着保险柜念念有词，字正腔圆：“清正廉洁，执政为民”。柜门应声打开，里面满满当当一柜子硬通货。
俩人又笑。史纪说：现在一些当官的，白天是人，夜晚是鬼。都说官位是戏衣，演出时穿上，谢幕时脱下，千万别把官位太当回事儿。你看有些人一旦官袍加身，胡作非为忘乎所以。可耻可悲。五爷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现在已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切不可再言官场中事，徒增烦恼。人不能改变环境时，就要改变自己。得山水情其人多寿，饶诗书气有士长年。史纪：就是，就是。
这时刘墨水走进屋来。史纪：时间到啦。刘墨水：不急，镇中学张校长有点事晚到一会儿。三人喝茶，拉呱儿。刘墨水就把大槐家最近发生的事告诉了五爷和史纪。最后说：大槐老婆大胖人也不错，就是碎嘴儿，这回总算老实了，就把如何将计就计惩治大胖的经过说给了他俩。三人哑然失笑。史纪说：奇闻轶事，可以上村史啦。刘墨水：那可不敢，咱说是说，笑是笑，白纸黑字的写上可不行。
二
跟挨着大槐民俗博物馆，又一块镶着镏金大字的三花镇中小学生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牌子被挂出。当火红的绸结被拉下，众人齐声欢呼。大槐表态发言，五爷致辞，张校长讲话。最后乡贤史纪给大家讲解二月二龙抬头的来历及寓意。胸佩红领巾的中小学生，整齐肃立，静静聆听。
史纪说：今天是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同学们知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是龙抬头呢？古时候人们以星象预示气象。我国古代天文学家把天空中可见的星分成二十八组，叫做二十八宿，东西南北四方各有七宿。东方苍龙七宿是角、亢、氏、房、心、尾、箕。这七宿组成一个完整的龙形角宿，恰似龙的角。每年二月二以后这龙角星就从东方地平线上出现了。这就被称为龙抬头。
那龙抬头应该怎么个抬法呢？我来给您说一说。一抬丰收在望。青龙七星始出东方，大地回春，麦苗返青，春耕备播陆续开始了。古时候哪怕是养尊处优的皇帝，也必须出宫带头劳动一回。二抬剃龙头。小孩剃喜头，健康成长，大人剃龙头辞旧迎新，鸿运当头。三抬要食龙食。这一天几乎所有的食物都和龙沾边。出人头地食饺子叫吃龙耳，吃米饭叫吃龙子，吃面条叫扶龙须。第四抬叫踏青。五湖四海结新友，春游花开千万家。总之，二月二龙抬头，预祝大家一年好运从这头到那头。史纪讲完，同学们鼓掌，接下来就是参观。
大槐民俗博物馆一楼生产生活用具展厅悬挂四个彩色的条幅，上面写着趣味谜语有奖竞猜。同学们呼啦一下围上去，七嘴八舌。张校长示意同学们安静。大槐兴高彩烈，一边讲解农耕时代的生产生活工具，一边现场演示。好比旅游景区情景表演。时而附首，时而弯腰，有时屈膝有时弓背。手舞足蹈，动作夸张，同学们哈哈大笑。参观讲解完一楼展厅，大槐站在大厅中间，手中的指挥棒指向了悬挂了彩幅，同学们知道猜谜语的时刻到啦，顿时精神焕发。
大槐指向谜面一：一物生得弯，尾巴翘上天。自己不会走，要用鞭子赶。打一生产用具。大槐说：大家猜，哪个小同学想起来就举手。一位胖乎乎的小学生唰地举起了右手：大槐叔叔，我想来啦，是犁。回答正确，大家鼓掌。接着大槐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面人儿奖励给了胖小孩。于是又指向谜面二：叫它走走，它就扭扭，叫它歇歇，它就撅撅。还是打一个生产用具。全场鸦雀无声。同学们想啊想啊，持续片刻，一位女同学慢慢举手，怯怯地说：可能是电子狗吧。大槐：回答错误，再好好想想。同学们轰堂大笑，女同学脸刷地红到了耳根。又一位男同学报告：大槐叔，机器人。不正确，我再提示下，是打一个生产用具。大槐说。 张校长跟大槐喁喁私语，这一代孩子骄生惯养，打小生活在蜜罐里，补一补农耕文明这堂课大有裨益。大槐：这就是我办民俗博物馆的初衷，能给乡土文化的传承做点自己的贡献，我心满意足。
看小同学们实在猜不出来，大槐指着一个生产工具告诉大家，这是啥？同学们。大家头摇得像拨郎鼓儿，是耧耩地的耧。说着大槐示范了一下，同学们看着大槐的动作觉得滑稽可笑。大槐摇摇头。谜面三四是各打一生活用具。小时圆，大了扁，闲时直，忙了弯。同学们接着猜，大槐继续说。有两位小同学交头接耳，一位戴眼镜的小同学不慌不忙举手回答：扁担。大槐又从右边口袋掏出一个泥哨奖给小眼镜儿。挨着小眼镜的小男孩嘴一撅：大槐叔，那不是他一个人想起来的，俺俩合猜的，您也得奖给俺一个。大槐莞尔一笑，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泥狗给了撅嘴小孩儿。
最后一个谜语，谜面是：南边飞来一只雁，腰里别着一把箭，走着嗡嗡响，卧那嬎个蛋。同学们又猜，张校长用眼睛一直再瞟那架蒙着厚厚尘埃带着岁月苍桑的纺花车。一高年级同学瞅见，会心一笑。举手就喊：我猜到了，是纺花车。大槐鼓掌，又变魔术一般掏出一个木制跳猴儿，奖给了那位高年级同学。这时张校长说：大家开心不开心？同学们异口同声：开心。张校长：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对大槐叔表志感谢。噼里啪啦掌声骤起，让我们继续跟着大槐叔叔参观。
大槐带着大家上二楼。前段时间刚下过一场雪，楼梯陡且滑。张校长要求同学们列队小心穿过楼梯。同学们小心翼翼鱼贯而入。最后一个女孩在二楼楼梯口拐角，脚一滑打了个趔趄，突然从二楼摔了下来，女同学疼得哇哇大哭。张校长、大槐迅速冲了下去，抱起女孩开车去了镇卫生院。医院诊断：右腿小腿粉碎性骨折。张校长喊来班主任又通知女孩家长，家长匆忙赶到。
事情出在民俗博物馆，大槐惴惴不安。张校长就安慰他：学生并无大碍，即使赔偿损失有学校在，也轮不到您。但女孩的父亲是个刺头，脾气又圪料，非说学校是学校的责任，民俗博物馆也有责任。有责任不追究绝不可能，实在不行法庭见。于是，校方就做工作，班主任告诉女孩父亲：是学校主动与民俗博物馆联系挂牌参观事宜的，事故虽发生在博物馆，是由于学校没监管好，不能赖人家大槐。孩子父亲最后说：道理是这个道理，这年头最能解决问题的就是钱。破财免灾，我不多要，让博物馆赔偿两万块钱吧。班主任就跟校长说。校方研究：替大槐垫付两万元。大槐知道后死活不同意，说：咱人穷理不穷，既然事故发生在咱哪儿，咱就有责任。损失咱赔偿，也等于花钱买个教训。回到家里，由于前几天刚跟大胖置气，也不敢给老婆说，大槐兀自闷闷不乐。
五爷的爷爷是晚清秀才，曾在本村兴办私塾，推行教育，传播文化。为当地培养了一批乡土人才，被乡亲们称为乡绅。父亲是荷花村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位公办教师，一直在本村任教，育有五子：学仁、学义、学礼、学智、学信。五爷出身教育世家，一生传道授业解惑。文革中因教古诗词：春江水暖鸭先知。遭红卫兵质疑：为什么是鸭先知？而不是鸡先知或鹅先知呢？五爷啼笑皆非。五爷讲语文《孔雀东南飞》。红卫兵又诘问：孔雀为什么东南飞？五爷不假思索：因为西北有高楼。红卫兵发怒：净扯鸡巴蛋，因为西北有太行山。于是五爷一度被批为走白专道路。改革开放后继续在本村任教，后为小学校长，直至退休。如今，宝刀不老，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又当了新乡贤理事长。
五爷有一桩心事难以释怀。文革那个特殊年代里，他家祖传一只千年血玉手镯，千年血沁被红卫兵抄家时盗走。那只血沁手镯代代相传，到五爷这一代戛然而止。他没能守护好祖传宝贝，每次凝视盛放血沁的空盒子，五爷都黯然神伤，懊悔不己。
那是冬日的黄昏，寒风刺骨，大地冰凉，残阳如血。学校己停课，五爷在操场打扫卫生。五奶奶慌慌张张跑来，气喘吁吁：孩儿他爹，抓紧回家吧。红卫兵破四旧立四新冲进咱家，把成摞成摞的书正往外扔呢。五爷摞下扫帚大叫一声：不好。风一样刮回家。院了里一片狼藉，人去屋穷。他翻箱倒柜找遍犄角旮旯，还好几册宋元孤本善本线装书尚在， 但祖传血沁不翼而飞。他冲出家门一口气跑到村西路口，大路茫茫，不见人影儿。
五爷先去村革委会，负责人告诉他，不是一个村的红卫兵，好几村联合成立了红卫兵战斗队大破四旧，大立四新。然后又到镇革委会，结果一无所获。那以后他留心古玩市场。跑了几次古董交易黑市，千方百计托关系找门路寻找血沁的下落，最终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有时他想：得之坦然，失之淡然。那以后祖传血沁就成了一段尘封的往事，被五爷埋藏在记忆的深处。直到在大槐民俗博物馆见到那只血沁手镯。
大槐养猪致富后，有了经济基础，事业如日中天。除散失在民间的老物件外，他还收购了一些古玩名人字画、邮票、人民币，还有其他纪念藏品。盛世古董，乱世黄金。一次去古玩市场淘宝，他看中了一只千年血玉手镯，卖方称这只血沁手镯是从汉朝的一个将军夫人的墓里出土的。大槐小心谨慎地拿起来，手心里转了一圈，又把玩一下。但见那血沁手镯玉质剔透，种色水润，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芒。大槐爱不释手，一番讨价还价最后淘回了那只血沁。
不久，五爷去大槐家。大槐小心翼翼拿出这只血沁手镯，连同一些名人字画让五爷欣赏。见到血沁，五爷眼睛一亮：沉封在记忆里的往事又浮现在眼前。莫不是祖传的血沁失而复得？大槐把如何淘到这只血沁的故事讲给五爷听。但见那只血沁手镯表面鲜红如血，其内部非常模糊，结构看不清。古人云：血沁殷殷，迎日照之，宛如血凝之块，绝为伪造。黑斑墨亮，全体如一者，绝为伪造，均不可购买也。五爷知道收藏界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看透不说透，永远是朋友。五爷又轻轻把玩了一下那只血沁，质地细腻，手感极好。如果不论颜色的话，算得上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籽料，跟血沁就沾不上边了。
五爷家那只祖传血沁手镯，因为血沁稀少，在中国文化史上，具有传奇色彩，自然得到很多人的追捧。因此一些不良商家做出的血沁赝品亦花样百出。受利益驱使，造假手段也层出不穷。
为玉器染色的方法也很多。譬如用透骨草、血竭草、紫草与玉同煮，抑或用山楂干、乌梅干、杏干煮水染色，过不了多久普遍的玉石颜色就会发生变化，出现血沁的效果，然后再用巴西蜡上光美化。但是这样假造出来的血沁，乍一看品相完美，细看则经不起推敲。光泽与颜色较拙，不够自然，很容易辨别出来。
后来，为了使玉器欣赏起来更加真实，不法商人就利用动物的血来造假。他们残忍地将活牛、活羊甚至是活狗的非要害部位用刀划开，把普普通通的玉石强行塞入动物体内然后缝合起来。如此这般，三年五载，杀死动物取出玉石。而此时，玉石在动物体内鲜血渗透，形成所谓的血沁。最后，高价卖出牟取暴利。不过，此种造假技术，除玉石专家外，能准确判断出血沁真伪者就凤毛麟角了。这就给那些唯利是图者以可乘之机。
大槐与他的民俗博物馆一波三折，命运多舛。五爷想帮助大槐再次渡过难关。考虑再三决定拿出不菲的价钱，以假当真，购买下大槐的藏品血沁手镯。实话实说，把当年祖传血沁被抄家盗走的故事讲给大槐，大槐肯定分文不取，白白赠送，那样将事与愿违。五爷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五爷找到大槐，告诉他自己近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夜里做梦常常梦到玉器、玉石，可能是年岁大了抑或书读多了。《礼记·玉藻》中的一段话不时回响在耳畔：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大槐：五爷是想佩带玉器了？咱家有呀，您不是看过我的血沁手镯么，我双手奉送。五爷：那可不行，黄金有价，玉无价，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大槐想想也是。他太了解五爷了，五爷是当今少见的君子。索取，于心不忍；无偿，于心不安。就说：五爷，我哪好意思要您的钱呀。说着脸一红，不过既然您提出来了，价钱您随便给。
五爷说着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大槐：这是血沁价钱的一半，卡里有五万元，密码是柳的生日。另一半以物易物，又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小心捧出了几册层层包裹的宋元孤本善本线装书。嘱咐大槐收藏保存好，此书世上已不多见。大槐再也不好意思拒绝，从五爷手里接过线装书，取出血沁手镯交给五爷，并紧紧握着五爷瘦骨嶙峋的双手，眼里闪烁着激动的泪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