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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五福的儿子东来在县政府办公室任副主任科员，五福一直跟儿子在县城居住。村里新乡贤搞艺术乡建时，五福因老屋买卖问题与五升发生摩擦回去过一次。后来村里举办荷花节在老宅又盘恒几日直到村里风传荷花村、杏花村、梨园村三村要合并，一时间人心慌慌，一拨儿不明真相的群众就找刘墨水理论。当时快嘴莲摇唇鼓舌到处煽风点火，村里乱成了一锅粥。五福冷眼向阳观村街，决心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又到城里享清福去啦。
五福是村里头一个去城里居住的泥腿子。儿子东来打小聪明好学，大学毕业后顺利考进了政府机关，三年后青云直上被提拔为副科级干部。于是五福就不再相信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下来会打洞。龙生一子定乾坤，猪生一窝拱墙根那些鬼话，而是相信祖坟冒青烟儿这句大实话。那年清明节给祖宗上坟扫墓，五福领着儿子特意买了一挂五百响鞭炮在坟前辟里啪啦点燃，引得路上纷纷驻足观看。儿子东来说：爹，清明节现在时兴文明祭祀，摆个鲜花敬献个花篮供奉一盘水果几根火腿肠香肠面包啥的。您咋点起爆竹来啦，污染空气，破坏生态环境，上级是不允许的。
五福瞪了儿子一眼：少给我装蒜，你在县政府上班，政府不就是上级嘛，管得了别人还管得了咱？你把咱村划拉一遍进机关大院当科级干部的有几个，不就你自己吗？你靠啥？朝里没人，大树背靠不上。家里又没钱送礼，还不全指望祖坟上这点劲儿。燃放鞭炮咋啦，给祖宗报个喜好让他们继续保佑你连升三级。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祖宗的大恩大德岂止是滴水？儿子东来啼笑皆非，对老爹的一番话不置可否。五福见儿子不以为然又接着话茬儿继续开导：你以后要给我拿当官儿的派头，说话办事高深莫测。这官就是官，民就是民。自古民见官矮三分，天经地义。我今天给你说的只是皮毛，但不能说没有道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官场是一门大学问，吃罢饭，我领你见见五爷吧趁回家的机会让他给你上上课是有百益无一害的。东来拎着两瓶酒与父亲五福去见五爷。五爷正在给花草浇水。见了五福父子热情让座儿。五福跟五爷说：五叔，犬子不才在县衙门谋了个差事儿，趁着这次回家特地来拜访您老人家，没有别的意思希望您老屈尊不吝赐教。东来忙搀扶五爷坐下，一脸虔诚。五爷问了一些东来工作的情况，跟五福说：像东来这样知书达礼的年轻后生现在越来越少啦，还是你教子有方啊。既然你们来了，我也就不虚情假意啦，那就说两句老话讲一个故事吧。
东来仄耳细听，五福满怀期待。五爷悠然说道：孩子啊，进了机关就算公家人了。机关可比不得咱乡下，在乡下半大小子顺风长，街坊辈儿不是辈儿，大伯哥乱弟妹。乡村有乡村的处世规范和人生道德，讲究人在做天在看，离地三尺有神明。一切以自然为准则，这成功好比种庄稼，你得播种耕耘然后才能收获。机关有潜规则也有显规则 ，无论什么规则千万不能丢掉做人的原则，这是底线思维。古人说：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显不张扬，赫不压人，笑不露齿，富不露财。虽是老话重提但其中蕴含着大道理啊，东来不住地点头。
五爷接着说，江湖上有句话，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说的是因果关系。佛经上也说，有了这个因就会有那个果，此起故彼起，此生故彼生。明代文学家冯梦龙把它戏剧化了，他说某地有座庙，庙里供奉着一尊用木头雕成的佛像。村里有户人家非常穷，到了冬天没有柴火做饭。他就到庙里去偷了那尊佛像，回到家三下五除二把佛像劈开当柴烧。树里有个木匠到庙里去烧香拜佛，发现佛像不翼而飞回家就雕了一尊送到庙里供奉。那穷人到处找柴烧，他听说庙里又有佛像再去偷，那木匠佛教徒就赶紧再去补充。
年复一年，年年冬天都是这样。后来，偷佛像的人和雕佛像的人都死啦。阎王殿堂，阎王就审判他们的灵魂。毁坏佛的金身那可是大罪，小偷罪恶深重，下了第十七层地狱。那位木匠呢，那位不断为佛陀造像的人受到的处罚更重。阎王说：正因为你造了那么多佛像，他才毁坏了那么多佛像，佛的金身才受到了这么多的污辱。否则那个小偷哪里有机会造这么严重的恶业？木匠的责任比那个小偷的责任还要大。
东来意犹未尽：五爷，我回老家一趟不容易，您老人家就拨冗再谆谆教导一番吧。五爷：反正闲着也没事，那我就继续絮叨絮叨。五爷接着话茬儿往下说：厕身机关面对的是上级、同级、下级。机关三不争，不与上级争锋，不与同级争宠，不与下级争功。机关争名夺利者趋之若鹜，宁得罪君子，切不可得罪小人。《悔晚斋臆语》中关于《智圆行方》的论述同样适合于官场。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谨小慎微之徒,不足成大事,此胆欲大也。小者，细也。心不细，则为粗鲁之徒，亦败事之端也。圆者，周密也。智不圆，则纰漏层出。浅薄之辈也。所谓“业成于思，毁于随”。为人行事，行不方，则无以立身显名，甚则奸诈油滑，邪恶小人也。
二
告别五爷，五福随儿子东来又去了城里。公务员小区紧靠县政府南门人和广场，五福吃罢饭没事喜欢早晚沿着广场溜达。机关八点上班，七点来钟儿小区家家户户就奏响了锅碗瓢盆交响曲。进城生活一年半载，五福早已习惯了城市生活。早餐，一杯牛奶或一杯豆浆，再吃个煮鸡蛋，来个大包子弄根油条啥的。早餐完漱漱口然后就下楼，手里拎着个戏匣子咦咦呀呀欣赏戏曲。俨然土生土长的城里人。
人和广场不大但绿化得美轮美奂，花花草草郁郁葱葱，十步一亭五步一台。以和谐为主题的宣传牌随处可见，和谐文化溢满公园的角角落落。每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广场中间的喷泉开始喷涌。五彩缤纷的水柱万箭齐发直射苍穹，飞珠溅玉蔚为壮观。市民争相观看摩肩接踵，这时广场就成了人流的海洋。五福置身其间幸福陶醉，有时禁不住学着戏词哼唱起来。现代豫剧《朝阳沟》选段：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相处之中无话不谈，我难忘你叫我看董存瑞，你记得我叫你看刘胡兰……
每天早晨沸腾的广场热闹非凡。东边一群明眸皓齿，鹤发童颜的老头儿身着太极服，一招一式在打太极拳；西边一帮身板硬朗，面色红润的老太太和着音乐节拍在跳广场舞。南面花草点缀的曲径分岔的鹅卵石小道上有走猫步一晃三摇的，有提笼架鸟怡然自得的，长椅上亭台下花红柳绿，蝶飞蜂舞。青春朝霞如胶似漆，黄昏夕阳相拥相伴。每当这时五福就感到形单影只，老伴先他驾鹤西去，儿子曾善意地问过他是否愿意续弦再找个心仪的伴侣共度余年。他不假思索一口拒绝了，老了老了不能再给儿子增加负担了，今儿个想想还是自己没有那个福分呐。他不免觉得有点自惭形秽，退而求其次那就好好做个城里人眼中的乡下人，乡下人眼中的城里人吧。
五福经常在广场转悠时间一长就认识了两个熟人，一个是环卫工人老董，另一个是政府门岗老满。那天五福因早餐多吃了几块豆腐乳齁咸，嗓子一直咳嗽不止到广场溜弯儿终于咳了口浓痰，狠狠啐在了光滑明亮的地板砖儿上，五福随即用脚踏在上面蹍了一下又使劲搓了搓，地板砖儿上顿时一片污渍，三五只苍蝇嗡嗡乱飞。五福扭身就要离开，这时一个身穿黄马夹的环卫工人拦住了他。用手指指对面的牌子。牌子上公公正正书写着不得随地吐痰乱扔垃圾，环境卫生人人有责的大字。然后问五福：那是啥？五福瞅了一眼宣传牌，脸红脖子粗不好意思说：刚才没注意，主要是今儿个吃得太咸啦。嗓子一直咳嗽没忍住，下次一定注意。
环卫工人：知道不，这儿是什么地方？这是府前广场，不是你家灶火旮旯想吐哪儿吐哪儿，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往小了说，你这是不遵守公共卫生制度，往大了说你这就是破坏县城生态环境是违法犯罪。你说吧咋办？五福没想到自己随地吐口痰竟吐出事儿啦，心想儿子东来好歹也在县政府上班，难道要受你一个小小环卫工人的窝囊气。于是就梗着脖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位大哥，我刚才只是一不小心吐了口痰，已经用脚擦去又没有损坏啥东西，您咋还上纲上线的又是违法呀，又是犯罪的。杀人不过头点地，难道就因这屁大点事儿把我送进监狱不成？
环卫工人老董，在县城干了半辈子环卫阅人无数收拾垃圾成千上万，想不到一个从乡下来的老实巴脚的农民说话竟敢如此咄咄逼人。于是勃然大怒：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没有一点环保意识。啥也别说了，交钱罚款吧。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揉得发黄字迹懑漶皱巴巴的单据，在五福田面前抖了抖。按照政府有关规定随地吐痰乱扔垃圾罚款五十元，高门大嗓问五福：你叫啥？五福见环卫工老董动了真格，自知理亏又软了下来：大哥刚才一时性急，言差语错多有得罪。您看这事儿还有没有办法能通融通融，俺在儿子这儿住，大早起身上确实没有带一分钱。再说儿子在县政府机关上班，他老爸不守规矩被罚款传出去还不得丢死孩子的人。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下不为例。老董听他这么一说，儿子在县政府上班，将信将疑。正犹豫着要不要问他儿子叫啥，是干什么工作的。这时政府门岗老满下班骑着电动车从广场前经过，老董急忙喊住了他：哎哎老满，老满停一下，停一下有事儿问问您。
老满戛然而止，双脚踏在了地上冲着老董：啥事？老董摆摆手招呼他过来说话。老满推着电动车就来到了老董与五福身旁，老董又冲着五福：你刚才说你儿子在政府机关上班叫啥来着，接着指指老满，这是门岗满班长，看认识不认识。五福迟疑一下：儿子叫东来在政府办上班任副主任科员，门岗老满䀹䀹眼，一拍脑门：想起来啦，刘副主任综合科的，还是我的直接领导呢。老满停好电动车上前就与五福握手：您好，您好大叔，啥时来的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往后政府大门您尽管出入有啥困难随时解决。环卫老董无地自容讪讪笑笑，偷偷把破烂单据和半截碳素笔卷起来迅速掖进了裤兜儿打着哈哈与五福握手：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啦。父以子贵。五福沾了儿子东来的光，乐得合不拢嘴儿，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从此与环卫老董，门岗老满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五福在广场转腻了，开始觊觎政府大院。逮住机会就往里面瞅，政府大门高大气派，办公楼巍峨壮观，国旗旗杆高高矗立，鲜艳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每天早晨上班时间，小轿车鱼贯而入，行人三三俩俩昂首阔步，神气活现。他好几次都没有瞧见儿子东来，心想儿子当了副主任论级别莫非是乘坐轿车去上班，家属院离单位一拃远值当吗？又一琢磨不对，政府要论官大非县长莫属。县长下面还有副县长，副县长下边可能才论到主任、副主任。那儿子就是最小的官了，看来小轿车他是暂时坐不上啦。卖梨膏的盖楼那就慢慢熬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村里最有文化的乡贤都给儿子指点迷律啦，东来的小脑瓜肯定开窍啦。好好混吧，祖宗保佑，但愿儿子将来也能弄个县长、副县长啥的干干。到那时咱就成县长的爹，县老太爷啦。
周六这天上午，门岗老满骑着电车去上班，大老远就看见五福在政府门口踅摸并偷偷往大院里瞅。老满就把五福叫进门卫室闲聊。老满告诉他，半年前自己还赋闲在家，偶然的机会自己就到了机关上班当上了门卫。五福好奇地问：开后门进来吧，还偶然呢。这等好事，再偶然也不会偶然到平头老百姓的身上去。老满就给他讲，他接替的是一位叫老江的门岗，老江部队复员四十来岁，为人倔且犟，刀子嘴豆腐心，是出名的顺毛驴儿。新上任的常务副县长抓办公室，对机关管理要求极严，外来车辆一律不准入内。这天一建筑开发商乘坐奥迪进机关讨账，恰好老江值班。他没例行检查就放了行，大老板的奥迪刚停下，常务副县长的越野车就嗖地开进大院。常务副县长见了开发商尴尬地笑笑，秘书随即把开发商客气的请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主任气冲冲地下楼见门卫老江悠闲地品茶，锐声把老江喊出来：刚才奥迪车里的老板是不是恁爹，你为什么把他放进来。老江脸一红脾气腾地上了火：我要有个这么有钱的爹，就不用在这儿起早贪黑地当这个鸡巴守门神了。挨这个的熊受那个的气，成天价提心吊胆的。我看他是您爹，爹财大气粗，儿子耀武扬威。办公室主任气得当场开除了老江，没几天我就通过介绍接替了老江。五福：行啊，你也是衙门里的人啦。老满： 这政府可是大机关，矩规多着呢，两人一见面就握手，然后就说，你好，你好。不管是上级下级还是平级，这是铁打的规距。五福：乡下人一见面就爱问：吃了没？这和你好你好的是不是一个道理。老满：你好，你好既是一种祝福语，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有这么一个段子不知您听说过没有。上层社会人捧人，中层社会人帮人，下层社会人踩人。一句你好，你好。无论交往深浅是否熟悉彼此心照不宣，瞬间就找到了认同归属感。至于乡下人的问候您吃了吗？那是打着深深时代烙印的辛酸和无奈的招呼语。当年食不果腹饿得半死不活，谁不希望有口饱饭吃啊。门岗老满的一席话说得五福热泪盈眶。从此他就记住了见面握手，然后开口你好你好的交际礼仪。
从县政府门口再经过时，五福时时留意大院里各级官员见面打招呼的一系列规范动作。见面三分笑，曲背握手，张嘴你好，你好。回到家里五福对着镜子偷偷练习。他与儿子东来个头差不多，只是比儿子略胖一点，因此儿子穿旧的衣服他总是舍不得扔掉自己接着穿。有几次儿媳妇把家里的剩衣服已送给了旧衣回收站，他跑过去又要了过来，弄得儿媳妇很没有面子。东来就安慰老婆：没办法，一辈子节俭惯了由他去吧。老婆无可奈何摇摇头。五福穿着儿子的中山装对着穿衣镜，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双手模拟着握手动作上下不停晃动，嘴里你好，你好地喊着。中山装有点破损，胸前的纽扣还掉了两颗。五福的动作有点滑稽，怎么看都不像官场正常交往握手问好的礼仪。不仑不类，倒有点像十七世纪法国二月革命的流氓无产者。五福自己也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于是脱掉中山装，换上了一件黑色西装。西装皱巴巴的，五福就找熨斗想熨一熨。翻箱倒柜没寻到熨斗，五福就想起了小时候母亲熨衣服的土办法。他如法炮制。
糖瓷茶缸盛满开水，压在潮湿的西装的褶皱上用手慢慢来回推动。不一会儿西装顿显板板正正。他重新穿上西装，站在穿衣镜前得意忘形地自言自语：你好，你好。儿媳妇在县城光明中学任教，这天上完课感到有点头晕，就提前回到了家里。当她打开家里的防盗门迈入客厅发现穿衣镜前好像有个怪物在那里阴阳怪气地叫着，以为大白天撞见了鬼，吓得啊地一声尖叫晕倒在客厅。五福听到尖叫，蓦地回首发现儿媳妇倒在自己身旁不省人事。一时束手无策口中喃喃：这可咋办，这可咋办。稍微镇静后，手忙脚乱赶紧给儿子打电话。
东来火速赶来，这时妻子已经苏醒。他把妻子扶上床躺下拿体温表就要给妻子测量体温，老婆说不用，歇一会儿就好了。东来就数落五福没事好好的您非要学啥你好你好。你好是你说的吗？咱从乡下来，舒舒服服开开心心过日子已经不错了，够享福的了。都土埋半截的人啦，还邯郸学步东施效颦最后落个贻笑大方，您就满意啦。五福不服气地说：这不闲着没事吧和政府门岗老满拉呱听他说到了官场仪式，觉得有趣就想学学。多大点事儿看你还一本正经的再说你是国家干部当爹的懂点官场规矩，不也给你争面子吗？总比一见面就问，你吃了吗？要文雅一些吧。东来见父亲振振有词，知道父亲辛苦大半辈子把自己培养成才不容易。父亲总是乐于接受新生事物并无恶意，于是默许了父亲。
西风起，一夜间吹落银杏树遍地金黄。不到八点政府门口黑压压站满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上访群众。向政府讨要公道；严惩非法地产商；还我血汗钱；我们要住楼。白纸黑字的大幅标语横七竖八，愤怒的群众还不时振臂高呼：抓住曹老板还我血汗钱。朗朗乾坤，昭昭日月，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政府大门紧闭，保安身着制服，表情严肃，一拉溜守护着政府大门。五福看到门岗老满也伫立在中间，面对上访群众倒背着双手。八点钟，信访局的工作人员开始疏导上访群众，十几名巡特警开着警车肃立在两侧，就地待命。一个领导模样的中年人手持电喇叭高声喊话：广大市民朋友们，请大家一定相信党和政府，问题楼盘问题政府尽快研究解决，我在这里保证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至于开发商曹老板携款潜逃一案，县公安局已经备案并上报省公安厅网上通缉追查逃犯。案件一经破获立即公布于众。最大限度地减少人民群众的财产损失。堵在县政府大门聚众上访，扰乱机关正常工作秩序是违法行为，不解决任何问题，因此恳请大家尽快离开。上访的群众像炸了锅，现场一片骚动，上访者中有不少拖家带口的，有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在孩子的搀扶下走路颤颤巍巍，双手握着拐棍儿咚咚地敲打着地面：这是啥世道啊，狗日的曹老板，你为啥卷走购房户的钱说跑就跑呢？你个龟孙跑了。俺可咋办呢？那可是俺一家三代一辈子的血汗钱呐。
三
五福家族一远房侄子结婚，本来邀请东来与五福一起参加，东来公务繁忙不得脱身，五福只好一人回家。临行前儿子东来从抽屉里拿出两盒中华香烟递给他：爹，我今儿个要陪领导下乡调研这婚礼就不参加啦，您回去好好解释一下。爹您到了老家以后就是场面上的人啦，言谈举止要有分寸，遇到啥事多向五爷请教。五福一听又不高兴啦：小兔崽子，这话还用你说我还用你教，刚当个主任还是副的虚职就想教训您老子。咋啦嫌您爹这个土老帽回去给你丢人啦，那好我今天就不回去啦，你再找个当大官的爹开着大奔前呼后拥风风光光衣锦还乡吧。东来气得瞪了他一眼摞下一句话，恁大年龄了，胡溜八扯个啥。车票给您买好了，搁在床头柜上。
五福一路喜滋滋的，右手插在口袋里，紧紧捂着两盒硬梆梆的中华烟。儿子给他拿烟当然是让他见了乡亲散发的。他烟瘾不大，偶尔抽一只，但平常很少抽中华。他不知道中华香烟的价格琢磨着一定是名贵好烟，就觉得发给乡下土八路吸有点可惜。思来想去，五福就决定到烟酒副食店问问价格。于是当公共汽车刚行驶到三花镇与荷花村的丁字路口时，五福就迫不及待地下了车，径直来到一家烟酒商店。
柜台前坐着位肥胖的中年妇女，见五福神色慌张就警惕地问：喂，老同志干啥的？五福左右瞧瞧没人就从口袋里掏出两盒正冒热气的香烟。胖女人：啥意思。五福：大妹子您看看这两盒烟值多少钱？胖女儿狐疑地看看他：四十块钱一盒。您从哪儿弄的，不会是偷来的吧。五福得意地说：儿子给的。这不回老家参加婚礼，儿子让给乡亲们散的。胖女人抓起两盒中华烟仔细瞅了瞅防伪标志跟五福说：您儿子在哪上班，这中华烟可不是一般人抽得起的，至少也是科级以上干部或有钱的大老板。五福：大妹子可说准了。我儿子就是，这时手机突然滴滴地响了，是老家人催他抓紧回去的。胖女人：您儿子是县长？五福眼瞅着货架上眼花缭乱的各种香烟，随口答道：不是，是服务县长的。胖女人：那是县长秘书了。五福不再搭话儿，而是指着货架上的香烟说：大妹子，麻烦您给换成普通香烟吧，这烟咱吸不起。
胖女人：那可不行，咱一个乡下小店您这烟卖不动。既然是不花钱的烟，您风光一回不就得了。让乡亲们都品尝品尝，还不夸您儿子有本事您老也跟着沾光。五福焦急地说：求求您啦大妹子，老家婚礼开始啦，实在不行就换一盒吧。胖女人哼了一声拿过一盒中华烟，随手扔给了五福几盒普通香烟，五福揣起烟拽开大步往家赶。
满头大汗赶到侄子家的胡同口，婚礼进行得如火如荼，新郎新装妆扮一新，新郎西装笔挺浓眉大眼，新娘长裙拖地小眼香腮。光头司仪巧舌如簧口吐莲花：一对新人马上就要喜结连理，有情人终成眷属。
新郎，不高不低浑身是力；
挣钱养家顶呱呱。
新娘，不瘦不胖健健康康；
貌美如花人人夸。
远观范冰冰近看宋祖英，
小伙一眼就相中。
眉来眼去，肯定有戏。
你情我愿 ，两眼放电。
西施貂蝉咱不比，：
大胖小子争第一。
夫妻恩爱要敬老，
小家碧玉是非少。
比翼双飞莫等闲，
乡村振兴谱新篇。
众人欢呼，光头司仪推波助澜。
新人结婚发大财，
我要红包快拿来。
夫妻恩爱长相守，
给了红包我才走。
众里寻他千百度，
给个红包不耽误。
结婚庆典布置在农在小院，宽敞整洁的院子里挤得水泄不通，男女老少喜气洋洋，欢声笑语久久回荡。
五福不停地给乡亲们敬烟，家长里短，柴米油盐，掏心掏肺地啦呱着。婚礼一结束，亲朋好友饭店就餐。开席前免不了又是一番白话儿。五福平时住在县城难得与大家一聚，今儿个人逢喜事精神爽，话越说越稠就把县政府门口群众集体上访开发商曹老板携款逃跑的事儿跟在座的说了。大家一阵唏嘘，都说在县城买套房子也不容易，一不小心就被黑心老板给骗惨啦。这时服务员推着餐车，呼啦啦一桌子红肥绿瘦摆得满满当当。宾客大快朵颐，推杯换盏。五福坐在上席又是长辈，自然喝得晕晕乎乎，待客走人散后回家小憩。没想到一觉睡到傍黑儿，洗了把脸就沿着村街转悠起来。
村东头有棵弯脖儿大柳树。这柳树也上了年纪啦。是何年何月何人栽植已无从考究。五福自打记事起就知道东柳西槐是荷花村的标志。夏天弯脖儿大柳树绿荫如盖，柳枝倒垂，婀娜多姿。他常和一拨儿的小朋友顽皮地爬到柳树上逮知了，折柳枝，捉迷藏，掏鸟窝儿，打游击，每每玩得昏天黑地乐不思蜀。多少次母亲呼儿回家吃饭的绵长声音，萦绕在垂柳上空久久不肯散去。后来上学读书渐明事理，他才知道古人离别相送道左旁，折枝赠柳。柳者，留也。离乡思槐。槐者，怀也。柳槐大有寓义，古人道法自然的生活着实有趣。他庆幸自己生长在一个民风淳朴，文脉氤氲的村庄。
秋风飒飒，天气渐凉，大街上行人稀少。五福从弯脖柳树旁经过抬头望了一眼秋风萧瑟中的大柳树，随口吟出古人的诗句：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他倒背着手，迈着方步模仿着古人忧世伤生的形象，反复咏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不期与匆匆赶路的五升爹撞了个满怀。五升爹检查完垃圾桶准备回家，五福与五升爹是发小。五福一见是五升爹连忙伸出手使劲握了握，然后：你好，你好地问候。弄得五升爹莫名其妙。五升爹：这是城里的大干部下乡视察来啦？五福尴尬一笑：随便打个招呼，随便打个招呼。五升爹：这在城里住就是不一样连说话也变啦，我问你吃了没？要是没吃到我家让你嫂子弄几个菜咱老哥俩抿两口叙叙旧。五福摆摆手：中午侄子结婚已喝过下次吧，谢谢啦。两人遂道别。
五福继续往前走，街中心两旁的长椅上坐着几个老头儿老婆儿。这时二杏的爹钱有德也摇着轮椅过来，五福走上前一瞅见是狗蛋儿爷爷小满奶奶还有七爷几个人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儿。五福抖抖精神本想上前握手，突然觉得与七老八十的几个长辈握手有点不适宜，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手缩了回去，话儿却如出膛的子弹嗖地射了出去：你好，你好。狗蛋的爷爷有点耳背就问小满的奶奶，五福侄子说啥。小满奶奶说，五福侄子说妮儿好妮儿好。狗蛋爷爷这回听清楚了，于是勃然大怒，弯腰剥掉一只鞋就朝五福的脸上扇。五福吓了一大跳，赶紧往后退。狗蛋爷爷不依不饶：在县城住了三天，花花世界见惯了，竟然满脑子花花肠子一见面就说妮儿好。你咋不说男好，大家都好呢。敢情你小子老牛吃嫩草在城里又找了个十七八的黄花大闺女，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回到村里谝能来啦，想眼气人是不是？你给我滚。五福听了哭笑不得，没想到轮椅上的钱有德却哏哏地笑个不停。
狗蛋爷爷回头瞪了一眼钱有德：你笑啥？难道我说错了冤枉他个龟孙啦。钱有德正想纠正狗蛋爷爷与小满奶奶刚才的错误。五福急忙对大家说：叔、婶还有有德兄弟，我刚才说的是：你好，你好。不是妮儿好，是祝福大家的，啥意思也没有说完敬了几根香烟，就走了，几个人这回总算听清楚了：五福说的是你好，你好。七爷抽了一口烟，顿了顿就说：这也不对啊。你好，你好。这不用他说我们现在不是好好的嘛，又不缺胳膊少腿。话音刚落地，轮椅上的钱有备痛心疾首：这明摆着是说我的，你们都完好无缺就我残疾。正话反说，本来不好偏说你好。您说，这五福的良心是不是让狗给吃了，乡里乡亲的我又没招他惹他，他为啥奚落人。小满奶奶突然发话：我看五福这小子就是存心的，我们这帮老头儿老婆儿还有有德侄儿这类人学名叫啥？狗蛋爷爷：电视上说叫弱势群体。小满奶奶越说越激动，他个龟孙五福自以为一步登天成城里人啦，已经看不起咱乡下老百姓啦。他不说你好你好我们也都好好的活着，他这是欺负咱们弱势群体是在咒咱们快点死啊。七爷腾地站了起来：这小子用心险恶，话语一箭双雕，把咱们都给绕进去啦。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钱有德气愤地拍着轮椅：我看他是老虎挂念珠假慈悲。狗蛋爷爷用拐棍戳着地面：他这是狗吃麦青装羊。小满奶奶哆嗦着身子：他就是猪鼻子插根葱装象。大家群情振奋，磨刀霍霍，准备找五福算帐。
钱有德摇着轮椅冲在最前面，边摇边说：蚂蚱打喷嚏，我看他是咋唬割草的。一帮人颤颤巍巍，敲开了五福的家门。还没等五福弄明白咋回事，几位老人还有轮椅上的钱有德话语像炮弹狂风骤雨般地射向自己：俺都不好，就你好。你好，你好，你好，好死你个龟孙。
院子里空荡荡的，星月高挂。五福伫立在那里一任凉风拂面，久久地回味着两个字：你好，你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