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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红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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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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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荷》连载

第二十六章

五爷近来身体一直不太好,去医院检查也没查出啥毛病。医生说:年纪大啦,身体有些不适也属正常。不过看老爷子面色红润,鹤发童颜,说话中气十足也不像是有病的人呐。年岁渐长,以后劳神费心的事儿能不干就别干了。事业是五爷的命根子,咋能说不管就不管呢?自打新乡贤理事会成立后,五爷老夫聊发少年狂,热情拥抱新变化,身体力行,东跑西颠儿一心扑在工作上。大事小情,殚精竭虑。荷花村乃至三花镇新乡贤理事会声名远播,五爷至功厥伟。

五爷生活在乡下,早已习惯一人独处。一儿一女,女儿早已出嫁,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城里安家落户,几次动员他去县城居住,往往五爷没住几天就又溜了回来。去年春,五爷的腿疾复发,到县人民医院拍片检查,医生给开了一些保健类的药品,吩咐按时吃药,避免剧烈运动,五爷就暂时住在了儿子家。儿子继承了五爷的衣钵,师范学院毕业后,在县一中当了一名语文老师。儿媳妇林州人与儿子大学同学,也在一中教书,孙子已上高中。五爷每天早起小区溜达一圈儿,回来早餐。儿子两口上班,孙子上学后,家里空荡荡的,诺大的一座楼房鸦雀无声。五爷不习惯看电视,除了浏览一下新闻。精彩纷呈的娱乐频道那是年轻人的世界,他很少光顾。

一次他在家憋闷得够呛,想出去透透气儿,就拉开房间的门走了出去。左右邻居防盗门紧闭,他感到好奇。在乡下家家户户大门敞开,街坊邻居你来我往。要个葱花,赊上一碗白面二两香油,借个鸡蛋,用个铁掀啥的鸡毛蒜皮,小事儿一桩。老百姓居家过日子,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地鸡毛。小日子就是在一地鸡毛中才有了人间烟火气息,于是春夏秋冬,日月轮回,岁岁年年就周而复始。

五爷小心翼翼叩响了左邻居装潢考究的厚重铁门,不一会儿门中间的猫眼儿射过来一道警惕的目光,随即传来一声沉闷的断喝:谁?找谁?五爷心平气和:我是新来的乡下邻居,没啥事,想找个人说说话儿。猫眼里的人见五爷只是个农村来的老头,嘎吱打开了铁门,一只娇小玲珑的哈巴狗,咬着扑向了五爷,五爷吓得连连后退。那人光着膀子,五大三粗,胸口密密地长满了黑毛儿,脖子上挂着一个玉坠儿,右手镶着一颗金黄耀眼硕大无朋的钻戒,圾拉着拖鞋,扫了五爷一眼,嘿嘿笑笑:大叔,新来的吧,有事么?五爷用手指指身后:儿子在一中教书,我是他父亲养病暂住,以后请多关照。那人喔了一声:不客气大叔,就回头向室内张望,里面传出哗哗啦啦打麻将的嘈杂声,哈巴狗狂吠不停,那人喊了声三八,小狗儿乖乖地钻进了屋门。五爷:您忙,我就不打扰了。左边的铁门咣当一声又紧紧闭上。

五爷又瞅了一眼右邻居的门,大红的福字倒贴着,他踌躇再三不想再贸然侵入别人的私密空间拔脚准备坐电梯下楼走人。这时门嘭地一声被打开,一个身穿睡衣披头散发的妙龄女子,从门口鬼哭狼嚎地窜出来,五爷吓了一跳,女子见无处可藏,迅速躲到五爷身后,哭着哀求:大爷救救我吧,屋里的男人要杀我。五爷大吃一惊,自己一个病魔缠身的乡下老头儿,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救得了一个年轻弱女子。说时迟那时快,屋里的男人胡子拉碴,目露凶光,手持明晃晃的切西瓜大砍刀,虎视眈眈着五爷身后病鸡儿般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子:你给老子听好,你今天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老子费心巴力一滴汗水摔八瓣累死累活外出挣钱养家,你个贱种骚狐狸耐不住寂寞,竟然在家偷着养汉子,给老子戴绿帽子,你可曾知道这绿帽子好戴不好摘啊。说:我哪一点对不住你,给你贷款在城里买房子,俺爹娘来想住两天我都没让他俩住,兄弟上学想借宿被我撵得远远的,啥事都依你,可你个浪狗日的咋能这么没良心呢?咱都是农村出来的,到了这花花世界,你咋不学好呢?今儿个当着大爷的面,我不再动你一根毫毛,大爷是个厚道明白人,权且做回证人吧。你表个态,发个毒誓,决不和那野男人再有任何来往,从明个起回乡下住。男子说完咣啷丢下大砍刀,用手使劲揪着鸡窝似的头发,瘫倒在地上呜呜大哭。女子浑身颤抖一手紧紧揪着五爷的裤角儿,一手支着溜光水滑的大理石地面梆梆地给男人磕头。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也不是啥家务事,而是比家务还严重的婚外情,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最可恨的就是有小三不时来盗墓。五爷劝劝这个说说那个,青年男女感情的事儿他一个老人也不方便多说。这世界变化太快,青年男女的心天上飘浮的云,一顿饭一场酒女人男人跟着走,你一瞅我一看两眼就放电,社会已发展到男欢女爱纯情不在的时代,只说了句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孩子要好好珍惜当下的幸福生活。惊心动魄的一幕转瞬即逝,小俩口化干戈为玉帛,谢过了五爷回屋去了。

五爷在乡下闲云野鹤惯了,初来乍到城里冷不丁一人关在铁笼子似的楼房里,想想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生活面对的是陌生的人群,豪华的家俱,各种方便得不能再方便的电器,和来去匆匆生活压力巨大难得说上几句掏心窝子话儿的亲人们,心里憋得难受。难比乡下在带着泥土芬香的大地上信马由疆: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生好时节。

也许人的性情不同,追求各异,有人天生向往热闹繁华,热衷名缰利锁爱看红尘滚滚;有人喜欢独处宁静好观云起云落,崇尚道法自然。五爷本想排谴内心孤寂渴望沟通寻找宁静,讵料抽刀断水水更流不其然错与东西邻居相遇烦恼无根日日生。当天他给儿子写下留言收拾行装,匆匆回了乡下。

五爷喜爱《菜根谭》中的一段话:风恬浪静中,见人生之真境;味淡声稀处,识心体之本然。枯荣过处皆成梦,忧喜两忘便是禅。天地间真滋味,惟静者能尝得出;天地间真机括,惟静者能看得透。现在人生错位:少年儿童本该无拘无束、自由快乐、健康地成长,却学习任务繁重,各种培训补习名目繁多,家长相攀比生怕孩子输在人生的起跑线上;青年人本该志存高远,努力奋斗时不我待,却沉湎手机网络不能自拔,躺平内卷自在逍遥;中年人本该幸福生活享受事业爱情的美好,却苦苦奋斗挣扎养家糊口压力山大;老年人本该颐养天年含饴弄孙,却健康养生,寻医问药求神拜佛苦不堪言。五爷热静喜半常说把原本看重的东西看轻一点,把原本看轻的东西看重一点。所谓养生,就是如此。

五爷的小院是祖上传下来的家业。堂屋是上房东西厢房为配房,院子东南角茅厕,西南隅厨房。老屋青砖蓝瓦,松木梁檩,红木方椽,扁砖坐顶。老屋历经风雨,坚加磐石。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翻修一次,距今二十多年了,完好如初。五爷喜欢与花草动物打交道。院子里植有枣树、椿树、石榴树还搭了个葡萄架,每到夏天蝶飞蜂舞,知了声声。秋天硕果累累,花香阵阵。迎春、百合、月季、玫瑰、茉莉、冬青、腊梅,把小院点缀得四季春意盎然。燕窼、鸡窝、羊窝、狗窝、排列有序,各就各位,自得其乐。鸟笼、蝈蝈笼挂在葡萄藤下各鸣其声,逍遥快活。

五爷回家不顾劳累,放下行李,就打扫庭院。不一会儿院子里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五爷躺在躺椅上栽嘴儿,心想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儿子孝顺,但他不理解父亲的心思啊。城市啥都好就是人心隔膜,没有农村敞亮。回到家乡五爷就感觉到非常接地气,一踏进故乡的老屋五爷就像扑进母亲的怀抱,那一幅幅遥远温馨催人泪下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母亲育有五子,自己是老小,最受母亲疼爱。母亲一生操劳,没享一天清福。撒手人寰时,自己就读高小,那个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的黄昏,他一路哭喊着跑回了家里,灵堂前他拍打着母亲冰凉的遗体,泪溃长堤。长大后,他继承了父亲的事业教书育人。如今儿子又继承了他的衣钵,执教于三尺讲台,岁月悠悠往事不堪回首。村里搞艺术乡建那阵儿子一天就跟他商量是否把老院拆除,盖一座气派的小洋楼。一来可以家人居住,二来当民宿出租。他当时正忙于村里新乡贤事务,百废待兴,这事儿就此搁浅了。

没想到,五爷到家后的第二天,儿子就回来看望父亲。五爷:这我前脚刚走怎么后脚就跟来啦。是不是有啥事?一天:爹您年岁已高,一人生活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呐。五爷:放心吧,阎王爷暂时还不会把我的小命收回,因为我还有任务没完成呢。我会按时吃药,坚持锻炼的。一天:我有两件事想跟您商量一下。一中缺一位抓业务的副校长,准备面向社会公开竞选,我要不要参加。

五爷:要求政治进步乃人之常情,尤其像你这样的知识分子,学而优则仕嘛。你已人到中年,家庭无负担,正是事业发展的大好时机。官位好比平台,你只有拥有更广阔的舞台才能施展聪明才智,才能在更大范围内为社会奉献光和热。我们都是凡夫俗子,要敢于冲破命运的羁拌,追求昂扬向上的人生。其实命运有两层意思,命不能改,运可再造。命是人一生的机遇,是从出生就注定了的,运则是一个时期的机遇,但也稍纵即逝。

一天:聆听了父亲的教诲,这事我会积极参与的。五爷:不过要以平常心来看待这件事,除了一中全县的教师还多着呢,机遇面前谁不想一举夺魁呢。再说有没有潜规则会不会暗箱操作,这些都是未知。平常心不是教你对待平常事的,而是教你面对失败和挫折的,鲜花与掌声永远与平常心无缘。平常事就是过日子,一日三餐,周而复始,不需要平常心。一天:谨记父亲教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还有一件就是拆老房子盖楼的事。这次回来我把设计图纸捎来了,说着从提包中把设计图拿出来交给了父亲。五爷接过来又放下了。一天疑惑地看着父亲:这可是我请住建局最好的设计师设计的,再说如今咱村旅游业芝麻开花节节高,不少人家小洋楼拔地而起,民宿也如雨后春笋。建筑资金我已准备就绪,现在不盖更待何时?不知国家对农村土地政策有没有啥变化,像咱村这样的网红旅游村谁不眼馋,一旦政策调整不让村民自建楼房,到那时咱可就抓瞎啦。

五爷:故土难离,老屋难舍。最近不知咋啦,耳边常萦绕这句话:常想病时尘心便减,常想死时则道念顿生。夜里做梦,常梦见死去的亲人。孩子,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我已风烛残年去日不多,这祖上的老屋,就是我的根和魂,再说满院子的花草树木家禽它们可都是有生命的呀,与我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情同手足。要是平地起高楼人楼上楼下的,出入自由居住宽敞生活方便,你让它们生活在哪呢?它们不能没有家呀?你就让我再好好考虑考虑吧。一天听了父亲的话也比较伤感,父亲只要高兴由他去吧,于是便不再提及修房盖屋的事。

回到县城,一天把老家之行的结果告诉了妻子,妻子沉默不语。妻子老家是林州乡下的,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一个妹妹两个弟弟都在上学。丈夫一天家境相对宽裕,老爹原指望她时不时接济一下弟弟妹妹,尽量让他们读完高中能考上大学则上,考不上回乡务农或外出打工,一天知道妻子家里的情况,就千方百计增加收入。近年来村里的旅游业蓬勃发展俩人就合计把老家的故居翻盖成洋楼对外出租,没想到父亲并不同意。过一会儿妻子终于发话了,你父亲也是,自己本来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退休老师岁数大了,过好自己的日子得了,非要再当什么新乡贤理事长,当就当吧还成介把自己弄得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似的,让大人孩子跟着受穷。你说现在乡村旅游搭上了乡村振兴这趟车,恰逢其时,盖楼房出租挣钱机会多好,他咋老不开窍儿呢?一天:老家那院子是祖屋,父亲年纪大了喜欢怀旧眷恋出生地也实属正常。妻子反唇相讥:照你这么说您爹要是再活个二三十年那咱这楼房还建不建?村里家家户户把钱都赚得钵满盆盈一家人不得都跟着他喝西北风。一天:父亲老了,一辈子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最后这点愿望做儿子的再不帮他实现,我还有何面目再见父老乡亲。亏你还是教师咋能说出这样没素质的活儿呢?妻子气呼呼地说:我没你有素质,你们老刘家都是文明人,我走。说着就回卧室收拾行李,准备回林州老家。儿子上前拦住了妈妈,妈妈扶在儿子的肩膀上嘤嘤哭泣。

五爷接到孙子打来的电话后,整整考虑了三天三夜,人瘦了一圈儿神情黯淡。第四天大清早五爷就给儿子一天打电话说,我考虑好了,拆老屋盖新楼,你回来吧。儿子领着建筑队包工头回到了家,包工头仔细测量了院子的面积,然后笑笑说:你们现在住的这个老院子房屋太小了,盖起楼房面积就大多了,说着徐徐展开图纸,用粗壮的手指头戳戳这儿指指那儿:您看这是客厅那边卧室,往里拐厨房,再往左是卫生间,还有楼上到时一装修简直比得上四星级宾馆,那感觉要多惬意就多惬意。五爷听到这话,眉头勉强舒展开了,眼里似也有了光亮。

包工头看了看小院子,说院子拾掇拾掇倒是整洁,就是大拥挤啦。这房屋也有些年头了吧。五爷:嗯,这是祖上的老屋,啥也别说了,该拆拆吧。包工头:现在要把院子里的花草树木鸡窝羊窝狗窝,该刨刨,该拆的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该砍的砍统统清理得一干二净,寸草不留。等新楼房盖起来,院子就没有现在这么大了。然后包工头就问:你们自己拆,还是帮您拆?五爷停顿了一下说,还是我们自己动手吧,反正闲着也没啥事。包工头:那你们自己拆吧,把小院清理干净了再跟我联系。说完,包工头就钻进小轿车里踩上油门一溜烟走了。

包工头走了,五爷和儿子开始清理院子。一天:爹咱先砍树还是搬花草或者拆鸡羊狗的窝。五爷恋恋不舍地望着院子里的角角落落,然后说,动物最有灵性,动物中属狗最忠诚,网上有一个六岁小男孩,回答狗的寿命为什么比人类短而他不难过时如是说:人类需要用很长的时间来学习爱,而狗生来就懂得爱与忠诚。狗忠诚,也最通人性,就先拆狗的窝吧。五爷养的小狗叫大白,通体锻子似的白毛,洁白漂亮,煞是乖巧。一天手持铁掀奔向狗窝,大白看到有人手拿家伙儿气势凶凶过来,拼命地狂叫,狗窝里还卧着三四个毛绒绒的小狗仔,看到一天赶紧往大白怀里藏一个个惊慌失措,小腿儿乱蹬乱挠。看到这情景,五爷有些伤感,说不拆狗窝了,拆鸡窝吧。鸡是人间一道菜,早晚得上烧鸡锅。

于是一天就动手拆鸡窝。五爷养了两只芦花草鸡,大花二花。喂的都是剩饭剩菜下的都是土鸡蛋,五爷吃不完就搁坛子里攒起来,盛满一坛就给城里的孙子捎去,大孙子可爱吃爷爷自家养的土鸡蛋啦。大花二花看到一天手里掂着瓦刀,磨刀霍霍的样子,以为要杀鸡炖肉大快朵颐,吓得咯咯嗒嗒满院子乱飞乱跑。二花正在下蛋,看到有人走近它,倏地从鸡窝窜出来起身就跑,连蛋也不敢下了。想到干部下乡小鸡遭殃干部进村小鸡没魂的年代,五爷叹息着说:是咱们打乱了它们平静的生活,它们在抗议呢。五爷就说鸡窝也别拆了,拆羊窝吧。羊温柔善良,不会反抗,早死早托生吧。

五爷养了一只小山羊唤作大美,大美长了两只尖尖的羊角下巴颌一绺儿长长的胡须,跑起来一抖一抖的可爱极了。五爷经常给它割些青草看它吃草的夸张动作,五爷就会眯着眼笑。大美确实很老实,丝毫没有反抗,看到主人要拆它赖以栖身的窝棚,眼里充满淡淡的哀伤,咩咩叫个不停。五爷摆摆手:算啦,算啦,动物都有灵性,似乎有什么预感,它们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抗议:我们的家园好好的,我们与主人和谐相处,为啥非要不近情理地赶我们走呢?

反正花草好弄,那就去砍树吧。椿树上有个燕子窝,一天一斧子下去,椿树一摇晃,惊动了燕子,燕子呢喃着飞到那屋檐下,叽叽喳喳乱叫。一天心烦意乱从地上捡起一块土坷垃,随手向那燕子掷去,燕子一哄而散。五爷:你干啥?一天:这是咱家,这也不让拆,那也不让扒,哪能由得它们在这里肆无忌弹。五爷:你这话就不对了。你说这是你家,其实也是它们的家。在这个世界上,天人合一,一切都是大家的,凭啥说就是你的,不是它们的?咱不拆了,不砍了不刨了,让它们各安其窝,各享其乐。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咱不能做愧对良心的事啊。五爷的话把一天吓了一大跳:不拆不砍不刨不搬,那楼房还建不建啦?

五爷摞下手中的家伙,重重叹了口气:咱们马上要盖新楼房了,要有新家了,可是它们的家却没了。它们也需要有个家啊,它们要求并不高,仅仅需要个窝棚就感觉有家了,有了家,它们才会安安心心快快乐乐地给主人下蛋,看家护院,陪伴主人静享时光,送走白天迎来黑夜。尽管它们不会说话,人类要替它们想着。一天懵懵懂懂地看着父亲。

五爷语重心长地告诉一天:儿子,想知道你名字的由来吗?一天两字颠倒过来不就是天一吗?父亲是想让你一生恪守天人合一的人间大道。一天看看父亲,父亲多像一位贤达的智者,需要他用漫长的时光去解读。史纪,大槐把五爷家里的事儿告诉了刘墨水,三人商量了半响,刘墨水召开班子会给五爷又新批了一块宅基地。那天,刘墨水去五爷家告诉他这事儿时,他正戴着老花镜翻阅《濮水日报》金堤副刊上他学生的一篇散文《故乡的枣树》。

故乡的枣树

我愈来愈怀念生我养我的故乡了。怀念故乡,我总忘不了故乡的枣树。

从有记忆起,村西的菜园里就生长着一片片密密匝匝的枣树,枣树上了年纪,树皮斑驳,虬枝旁逸。村里老辈人说,托先人的福,有了这些枣树,咱村的老少爷们,大姑娘小媳妇才度过一个个饥荒,得以幸存下来。有了生产队后,枣树被分到了我家所在的一队。

枣树春天发芽,鹅黄的嫩芽儿次第抽出后,在和煦的春光里一浴,倘若再来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那嫩芽呢很快就舒展了,不日变绿变阔,待长到指甲盖儿大小时,满树绽放出米粒般的小黄花,小黄花在枝桠间妩媚地盘桓些时日后,黯然落地。这时,小枣的雏形就纤毫毕现了。挂了枣的枣树经过夏天的孕育,待到秋风乍起,满树的大红枣一颗颗一串串,珍珠似的坠满枝头,流红滴翠,太阳一耀,金光闪闪,微风拂过,芳香四溢。

孩提时,除过年外,一年内最热闹最幸福的时光要数秋天生产队分枣那阵儿了。那时队里近百户人家几乎倾巢出动,男女老少肩挑背扛,叽叽喳喳,说说笑笑,人人神采飞扬,个个精神抖擞,仿佛去拾金捡银,又好像参加盛大的宴会,浩浩荡荡,涌向村西的枣林。当人流漫过菜园,来到小山似的大红枣堆前,队长一声吆喝:都给我排好队,按花名册一户一户来,不准捣乱。队长声若洪钟,他的话像圣旨,刚才还沸沸扬扬的场面霎时鸦雀无声。村民们敛声屏气耐心等待着生产队会计的召唤。日头偏西时,三四堆小山似的红枣终于进了社员们期待已久的筐筐篓篓,布布袋袋。返回的路上,大家迈着轻快的脚步,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脆灵灵的鲜枣,一张张写满沧桑的脸庞,在夕阳的余晖里,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枣分了下来,一队社员家家户户庭院里,屋顶上晒了红彤彤的一片。这时,淳朴厚道的人家总忘不了给左邻右舍,前街后坊送点大枣,让村里人尝尝,表表心意。红枣晒干后,家底殷实的,把红枣当成了营养品,隔三岔五蒸个枣馍,捏个枣花,饱饱口福;生活拮据的呢,就用它换点钱,接济接济柴米油盐。因了祖上枣树的帮衬,我们一队社员的小日子倒也滋滋润润起来。

那个年代,村民除了挣工分换口粮没有别的收入,枣树简直成了一队群众的摇钱树。队里对枣树宠爱有加,于是,派了人高马大的四爷来看护这片枣林子。四爷人勤,心善,眼尖,腿快。孩子们怕他也爱他。

从枣树坐果到收获这几个月,四爷像一位忠诚的卫士,夙兴夜寐,栉风沐雨地守护着这片乡亲们挚爱的枣林。秋风渐凉,果树成熟的日子里,是四爷最忙碌的时刻。他一边驱赶鸟雀,一边还要防备我们这些偷枣的小孩儿。故乡的枣树中,有一种被唤作布袋酥的枣,这种枣较之核桃纹,冻枣成熟早,个大,皮薄,外形美观,口感好,酥脆酸甜,我们小孩都很青睐这种枣。每逢上下学经过那片枣林,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放慢脚步,贪婪地瞅上几眼,恨不得即刻爬上枣树,吃它个肚皮滚瓜溜圆。无奈,四爷铁塔般的身躯总是高高耸立在我们眼前。他犀利的目光一眨也不眨地逼视着我们,我们只能望梅止渴了。

那个大雾弥漫的早晨,再次上学经过那片枣林,没有发现四爷的踪影,我们终于逮住了机会。三五个小孩猴子般蹿到了树上,肆无忌惮地采摘起又红又大,泛着露水光泽的布袋酥枣来,两个小伙伴还边吃边摘,喃喃自语道,真他娘的甜,这回咱可过瘾了。我迅速摘满了两个上衣口袋,正欲用手伸向下衣口袋时,刺啦一声一个枣树枝挂住了我露裆的夹裤,我两手紧紧攥着湿漉漉的树干,不得动弹。心想,这下完了。这时,不知谁喊了声四爷来了,树上的小伙伴纷纷坠地,一溜烟跑了,我被枣树的荆棘挂在了树上,欲溜不能,成了四爷的瓮中之鳖。四爷一伸手,把我从树上托了下来,然后轻轻拍拍我的屁股,嗔怪地说,还疼吗?我畏惧地点点头。以后想吃枣给四爷说,爬恁高的树摔折腿咋办?这回不罚你了,下次抓住绝不饶恕,滚吧。聆听完四爷的教诲,我如释重负地逃离了那片枣林。

流年似水,岁月如歌。当我再次踏上故乡那片熟悉的土地时,村西碧绿的菜园不见了,那曾哺育过我们几代人的青青枣树不复存在了,代之而起的是一排排红砖绿瓦的房舍。四爷呢?四爷也驾鹤西去了。儿时甜蜜的一切就这样在时光的长河里,梦一般悄然飞逝了。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曾经的故乡渐行渐远了,眼前的故乡愈来愈陌生了。普希金说,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终将变成亲切的怀恋。

故乡的枣树哦,还有那位可敬可爱的四爷,将永远活在我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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