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天上早课,教经学的但老先生在讲解《中庸》。宝印最喜欢听但老先生讲课了,但这几天他连夜失眠,上堂课时老是打不起神,今天实在有点撑不住,就想伏在桌子上迷糊一下。这时,易子琰在他屁股头揪了一把,手指讲堂外面,他才看见米虎像一尊门神站在讲堂门口,瓮声瓮气和但老先生说话。但老先生扶了扶眼镜,喊道:
“米宝印,你父亲找你!”
宝印跟着米虎来到学堂门口,他看见米府的马车停在那棵吊着大铁钟的古树下,父亲敦厚站在车旁。再一细看,车上已放了他在学舍里的家当:一口檀木脚柜、两口柳条箱和被褥衣物。
“上车!”敦厚说。
见宝印发愣,敦厚道:“我给你办好退学了,你跟着我回去。”
敦厚的声音有一点儿嘶哑,但透着威严。宝印不敢多问,他抬头望了一眼那口吊在树上的大铁钟,无奈地爬上马车。
回到米府,宝印才知道家里正张罗着给他完婚。宝印还在他娘胡氏怀里吃奶时,父亲就给他订下娃娃亲,那家人姓姚,是七斗坪有名的富户。他没见过姚家闺女,却听到些传言,说那闺女小时出过天花、得过癞痢。他想象得出这是一副什么模样。他不止一次和父亲闹过退亲,可父亲强硬如铁。看着收拾干净挂上红灯笼贴好大红喜字的西院,看着被人生生给造出来的满宅子喜气,他心内有一种如霉烂饭食哽喉的感觉。
米府富甲一方,敦厚又是米姓族长,给二少爷娶亲的婚礼,自然比寻常人家办得热闹和气势。正值青黄不接时令,敦厚吩咐管家米龙开仓放赈,给一些过不走日子的人家各派几斗稻粟。又在祖祠前的大场院备下流水席,招待过往路人和闻声而来的叫花乞丐。如此三天过后,米庄前面的官道才渐渐人稀。
宝印经过这几天的闹腾,精神气差不多耗尽了。他硬撑着等家里客人走尽,草草地洗过脸脚,一头倒下沉沉大睡。连着睡了三天三夜,第四夜他无论如何睡不着了,拿了一本线装古书坐在案头,把洋油灯的捻子捻得很大,却一个字都没有读进去。坐在床头的姚可儿屏声静息,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新婚丈夫。宝印长得一表人才,就像戏台上的白脸小生,加上这一股书生气,让她觉得既新鲜又打心眼里欢喜。她不时地给宝印沏杯茶,或是剥个柑桔削个水果。可宝印从不动经姚可儿手的东西,也不与她说话,当新房里没有她这个人。
在新婚夜揭开新娘盖头的时候,宝印看过姚可儿一眼,证实了自己的想象。姚可儿头戴大红绢花,倒是遮盖了头上的癞痢,但一张脸却不得不现人眼。姚可儿这张脸长得黑蛮,即使敷了粉脂也隐约看得见一个个麻坑,像满天星斗。宝印当即就翻胃恶心,差点呕吐起来。闹房的人觉得新娘子不俊俏,看着二少爷面子戏耍调笑了一会,终觉无趣退出了新房。
姚可儿心里了然宝印不喜欢她,嫌弃她长得丑,这如同她脸上的麻子明摆着的。姚可儿是个急直性格,在七斗坪娘家守闺阁时学不来女红,却和男娃一样喜捞鱼挖藕。耐住性子熬到第十夜头上,这夜她胆子一壮,将自己脱得光溜溜一丝不挂,一把搂住睡熟的宝印,把一对发育得过头的大乳紧贴宝印的腰背。她没有想到,这看起来出格又实是合情理的举动,引发了宝印的怒火。宝印做了个梦,梦见一条五花大蛇使劲地缠绕他,他怎么挣也挣开不得。宝印热汗淋淋从梦中惊醒,见姚可儿身子精赤把他抱得死紧,他掀开姚可儿跳下床:
“你做什么?”
姚可儿羞丑得无地自容,她拿被子把光净的胴体裹住。
次日一早,宝印来到上堂父母的寝屋,向父母请过安后,说:“我要休了姚可儿!”他就将昨夜的梦境说给敦厚和胡氏,“我和她生辰八字不合,她迟早把我克死!”
“扯蛋!”敦厚说:“当年订亲时,请三河镇牛半仙给你们合了八字。你不就是嫌弃可儿吗?我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
宝印还想纠缠,敦厚道:“就是要你吃屎,你也给我把这屎吃了!”
又过了几日,这天下晌姚可儿问宝印:
“易莲是谁?”
宝印一惊:“你从哪儿听来的?”
“你这一连几天夜里梦呓,唤‘易莲!易莲!’,我就想易莲是个人名,还是个女娃的名字。”
听姚可儿一说,宝印就像被人用利刀剥了皮剔了骨,一颗心裸赤着现在姚可儿面前。
宝印在府城平山学堂念书时,学堂增设了女子速成班,易莲在女子速成班就读。易莲是宝印的同桌易子琰的堂妹,有几次易莲来男舍找堂兄,就和宝印熟了。易莲梳着两根长辫子,脸清秀、白净,左眼眉心有颗小黑痣。易莲说话不多,喜欢拧眉头,拧眉时那颗痣就像在眉心打了个结。宝印喜欢上了易莲,易莲也喜欢他。两人在学堂附近一片矮林子幽会。为了避人眼,他们每次都是一先一后走进林子。和宝印在一起,易莲像换了一个人,说的话比宝印还多。说话时那颗眉心痣一跳一跳,像蜻蜓点水。宝印看着易莲竟然看得入迷。易莲低下脸,两腮像扑了一层粉彩。宝印去攥易莲的手,易莲不自在,羞怯地将手从他的手里抽出。
宝印与易莲的事,被易子琰发觉了。他把宝印叫到一边,问宝印,“你和我堂妹好上了?”宝印点点头。易子琰说:“你们两人不能好!”宝印问:“怎么了?”易子琰说:“易莲真姓麦,叫麦莲,是东乡麦家堰人,你知道怎么不能和你好了吧?”宝印一惊:“麦家堰人?不是吧,那她怎么姓易?”易子琰告诉他,易莲几岁时,两个兄弟相继夭折,有个神算说易莲命太硬了,如果留在家里养,以后还要克兄弟。易莲的爹妈怕断了香火,把易莲寄养在府城娘舅家,跟着娘舅家改姓易。易子琰说:“你不会不知道,米、麦两姓有世仇,两姓祖宗都立下族规,两姓之间不准通婚。”宝印道:“易莲改姓易,她不能算麦姓人了。”易子琰说:“不是算不算的事,她身上流着麦姓的血,就不能与米姓通婚。不说麦姓那边,你爹是米姓族长,他会让你娶麦姓女子?”
宝印一下子蔫了。
米、麦两姓有世仇,是上了《府志》的。全越州府的人都知道,东乡的米、麦两姓老死不相往来。宝印没有想到,他居然喜欢上了一个麦姓女子。自从知道了易莲的身世,他和易莲之间就像隔了一条深沟。想必易子琰也告诉了易莲,易莲这几天有意避着他,再没有和他见面了。宝印在梦中还和易莲幽会,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看着易莲说话,但是当他去碰易莲手时,易莲突然不见了。一连几个夜晚,宝印因想着易莲而无法入睡。
就在这时,父亲和米虎来到平山学堂,把他接回家与姚可儿完婚。
宝印想好了,他要到府城去找易莲。他不知道能否找到易莲,也难料定找到易莲后会有什么结果,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天夜里,他拿了一本《菜根谭》,和往常一样,把煤油灯捻得很亮,摇头晃脑地诵读:
“欲做精金美玉的人品,定从烈火中煅来;思立掀天揭地的事功,须向薄冰上履过。一念错,便觉百行皆非,防之当如渡海浮囊,勿容一针之罅漏;万善全,始得一生无愧。修之当如凌云宝树,须假众木以撑持。忙处事为,常向闲中先检点,过举自稀……”
姚可儿很知趣,宝印读书时她在一边坐着,坐乏了顾自上床去睡。宝印另备了一床被窝,夜半三更才铺开,第二天天不亮就收起。因为一早母亲胡氏就要过来,验看他与姚可儿是否圆房。胡氏每次进门都要在房里每个角落查看一遍,眼光最后才落在新人床上。胡氏不光用眼睛看,还用鼻子嗅,嗅出她想象的儿与媳圆房的气息,才放心走开。姚可儿有几次想对婆婆说出真相,她是看婆婆可怜,一次次被儿子蒙蔽了。转念一想,她又怕恼火了宝印,把自己男人逼退得更远,更不着边际。她选择了隐忍,只要忍,只要等,她这只漂在水上的小船总有一天要靠岸。
等姚可儿熟睡,宝印悄悄地起身,拨开门闩,悄悄出得门来又把门合上。他白天就勘好了路径,选好了假山后面的那段比别处低矮的五花院墙,他还预先在墙下垒了几块方石。他踏在方石上一踮脚手就够着了墙头,双手用力一攀,下面双腿使劲一蹬就爬上了墙。墙外面黑古隆冬,他看不清下面的地况,只好把眼一闭往下跳。还好,墙根不是石头是草窠子。他从草窠子里爬起,摸摸索索上了去府城的官道。
在平山学堂,宝印没有见到易莲。
易子琰说,易莲于几天前退学了。她亲生父母接她回去,改回麦姓,许配给了再兴药店严掌柜的公子 。
“啊!”宝印惊得张大嘴巴。
易子琰说:“这严公子相貌愚丑,个头矮,是个三寸丁谷树皮。”
“那……麦家怎么肯将女儿许给严公子?”
“做主的是麦姓族长,还不是为了攀附严家?麦姓一直想开药堂,严掌柜答应把南安县城的一家分店给麦姓,作为给儿子订婚的聘礼。”
“易莲会同意?”
“不同意又怎样?她拗得过吗?”
宝印心里很焦急:“子琰兄能否跟我一起去一趟麦家堰,帮我把易莲叫出来?”
“你想咋样?”
”我想带她逃走。“
易子琰说:“你不是已完婚了吗?”
宝印把自己没有圆房的事说给易子琰听。
易子琰说:“你别骗我了,哪会有这样的事?”
“我心里只有易莲,容不得别的人。”
“果真如此?”
“真是如此。”
“难咯!易莲下月就要嫁到严府了,麦姓族长怕她逃婚,这会正叫人看得紧呢!”
“子琰兄,求你帮我一把。”
“我看还是算了吧!”易子琰说:“你和易莲一起逃婚,米、麦两姓都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又能逃到哪里去?要是抓到你们,那可就不得了。”
宝印急道:“子琰兄,已顾不得这么多了,你先帮我和易莲逃出去。我从府宅跑出来,我爹一定也派人在找我,再延误就没有机会了。”
易子琰叹了口气:“罢罢!难得和易莲有这一份真情,我就冒险帮你们一把吧!”
易子琰和宝印一起,雇了一辆马车,出府城往东乡而来。
到了麦家堰,易子琰叫宝印在一个树林隐蔽,他自己朝村口走去。
树林离庄子约一里路,宝印警觉地看着林子外面,有人往林子边走来,他就赶紧往里藏,生怕有人看到他。毕竟这是麦姓人的地盘,作为米姓人,他这算是进入了“敌国”,切莫不要让”敌国“人看见他。现在,他觉得自己又多了份责任,他要把易莲救出去,她不能嫁给那貌丑的严公子?易子琰和他合计过,只有在夜晚没有人注意时,易莲才能逃出家门,他连夜带着易莲走出东乡甚至南安县地盘。他计划着和易莲逃婚后怎样讨生活,在城镇,他要学会做工,或者学做生意,万一城镇待不下去,他也可以去乡里做农活,打短工和长工都行,开始佃别人家田种,积攒到钱后就买田。他要好好心疼易莲,不能让她受太多的苦……宝印在树林里走动着,想着一些事,不觉到了晚晌,肚子感觉到了饥饿,他走到林子边,看着村里人家烟囱里升起炊烟,牧童们赶着牛羊进了村口。从独龙山下来的雾逼近村子,树木、竹林和人家的房屋渐渐被隐没。
易子琰说好给宝印送饭的,一直到天黑,也没见易子琰人来。夜风吹在宝印身上,他打了个喷嚏,双臂抱紧自己单薄的身子。不时有野鸟归林宿夜,翅膀拍打得树叶发出噗噗声响,不远处还有只猫头鹰叫,伴有其他鸟类的夜啼。宝印又冻又饿兼有几分害怕,他怕林子里有小兽甚至野猪,草丛里也会有长虫,他走出林子回到路上,时刻不忘朝路两头张望,防着麦姓人朝这边走来。他看着人家屋子里的灯光,在夜色中似乎有一些温暖,但这是麦姓人的村子,对他一个米姓人只会有着敌意。夜渐渐深了,那些灯光熄灭尽了,在微薄的月色里,村子变成墨黑的一团。
鸡叫头遍,村子里传出几声狗吠,宝印见两个人影朝这边走来。认清是易子琰和易莲后,他赶紧迎上前去。
“你快带着易莲走,走得越远越好!”易子琰对宝印说。
他从口袋掏出钱给宝印:“我身上只有这些了,你们在路上要花用。”
“子琰兄,难为你了!“宝印感激道。
”我只能帮你们到这了,至于能不能逃出去,就看你们造化了。”
易莲塞给宝印包子:“你一天没吃肯定饿坏了,快吃吧!”
易子琰催促:“你们别耽误了,一边走一边吃。”
…………
宝印拉着易莲急急行走,走出二十多里地,天光渐亮。出了东乡地界,路两边是空旷平坦的田野,宝印心里不由得生出海阔天高的感叹。就是这种空旷平坦害了他,当麦姓族长麦生银带着人追上来时,他和易莲找不到躲藏的地方。
得知带着易莲私奔的是米姓族长的二公子,麦生银好生惊讶,他一时纠结了,不知该把宝印如何处置的好。麦姓与米姓不通来往,现在出了这等事,传出去对两个家族都不利,一损俱损。因此, 麦生银不敢声张,他派人悄悄地把宝印送到米府,还找敦厚索要了一百块大洋。
宝印被解到了米氏家祠的训堂,他看见堂上坐了十多人,都是本房的长辈。父亲敦厚脸色凛重:“逆子,跪下!”两眼如电光打在他身上,他禁不住瑟瑟发抖。
“米龙,请祖宗!”
“到!”
米龙从训堂里间出来,双手托着木雕的祖宗像。宝印知道,这是米姓一世祖的塑像。凡是要对族人动家法,都会把老祖宗请出来。米龙毕恭毕敬把老祖宗放在供案上,堂上所有人都虔诚地给祖宗行礼,献三炷香。行礼完毕,敦厚让米龙宣读《家规》。
米龙对《米氏家规》已倒背如流:
“一、朝廷囯赋早完,切勿拖延排抗,以违法律。
二、父母务宜敬重,切勿悖逆,有干天伦,至春秋祭祀,父母忌日,尤不可忽视。
三、兄弟务宜和睦,切勿乖伤,致违友恭,且妯娌最生妒忌,尤当训以和谐。四、读书士子,当择师取友,庶有益无损,尤宜自重,不可同流合污,慎勿出人公门,有误上进。
五、农夫务宜勉力稼穑,各守正业,慎勿游手偷闲,酗酒赌博,致失田功, 以损衣食,甚至倾家败产,贻羞父母,玷辱先祖。
六、买卖务要公平,不可大秤小斗,致伤天良。
七、老为朝廷所重,族众子孙,平日固当敬重,于祠堂祭祖之日,至六十以上,毋论辈尊辈晚,一律不取费钱,席前尤宜推让,明有尊也,至于无知稚子,犹当恩爱。
八、族中孀妇,有志守节,朝廷尚且旌表,务要怜悯,倘有贪财废节,听本房房长惩治,如有不遵,即鸣五房房长并族长理论。
九、族中子孙,总以和睦为本,虽分门别户,毋论亲疏,俱宜一体相视,不可争斗,酿成巨祸,自伤一本,凡乡党邻里,有事亦当帮助,不可生欣幸心。
十、族长系一族之主,凡族中有强悍不化者,始开善导,继按家法,终则鸣上……”
米龙宣诵族规时,宝印在想,不知道自己会受到何种惩戒。“始开善导,继按家法,终则鸣上”,父亲要对他执行家法无疑。
“米龙,读完了?”
“嗯!”
“还有呢?……我们祖宗不是在康熙五十三年添加了一条吗?”
“那还要读啊?”
“读,怎么不读?”
米龙还在犹疑。
“米龙,你是不是记不牢了,记不牢我自己读。”
敦厚说着自己开始诵读:
“族规第十一条,因米、麦两姓有死生大仇,故立下族规,我米姓子孙不得与麦姓人通婚……族民中如有与麦姓人私下姻媾者,应受族长追查,限令废约,若毁存不虞,当抄没家财,逐出族门!”
宝印浑身冷汗淋漓,从头到脚都在战抖。
敦厚咳嗽了两声:“我家逆子宝印在学堂交结一女子,此女虽已随舅家改姓易,但实为麦姓之血脉,我家逆子宝印与麦姓女子私奔,违反祖宗订下的族规,当以家法律条严加惩戒,以儆效尤。” 说完朝祠堂门口喊,“米豺、米豹!” 执行家法的米豺、米豹兄弟走进来。
“把这逆子拖下去打五十大板!”
兄弟两个为难道:“老爷!……”
“执法吧!”
堂上众人皆给宝印求情:“二少爷年幼,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是呀,饶了他吧!”
敦厚冷着脸:“不行,谁触犯族规都不能饶,何况这逆子犯下如此之大错,违反祖宗定下的族规,岂能饶了他?”
在执行家法时,米豺、米豹小声对宝印说:“二少爷,我们尽量打轻点,你得配合我们,大喊大叫让老爷听见,他就不会怪罪我们徇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