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豺、米豹,你们把我打重点,把我打得皮开肉绽我才爽!”宝印叫道。
米豺说:“二少爷,知道你在说气话,你可别怨我们,我们兄弟也是没办法,谁叫老爷派我们这份活?”
宝印道:“我不是说气话,你们把我打死才解我爹的恨!”
米豹说:“二少爷,你这不还是在说气话吗?”
宝印就不再吱声。
米豺、米豹几乎求宝印了:“二少爷,你还得叫啊!你忍着不叫唤,我们就得认真打,老爷听不见你叫,就得听到板子打在你身上的声音。”
次日一早,敦厚来西院看宝印,带来一包治伤的药,还有三样他爱吃的果品:赵县的雪梨、沧州的金丝枣和爆熟了的迁西板栗。这三样都是河北的物产,是伯父敦忠在药都祁州进货时顺路带回的。敦厚坐在儿子床头,也不顾忌儿媳在一旁站着,找儿子说话。
“说来是我的错,该挨板子的是我,我就怎么没有早点传教你们点家史呢?”
宝印俯卧床上,把脸别到一边不看父亲,两滴泪水从眼里滚落出来。
父亲在他脑后说道:
“你好好养伤,过几天跟我上一趟山顶,让你知道米、麦两姓有着怎样的仇恨,你就会明白祖宗为何立下族规不准我们米姓与麦姓通婚了。”
几天后,敦厚又过来西院,问宝印伤好些了没有,宝印默不作声,找了一双登山鞋换上,跟着父亲出了府宅。
独龙山是东乡境内唯一的一座山,山不大,东西长约十五华里,南北宽只有两三里,也不高,从山脚爬到山顶就抽两袋烟的功夫。由于四围都是湖泊沼洼,因此高百余丈的独龙山鹤立鸡群。独龙山只居住着米、麦两姓人,米姓住山南,麦姓居山北。
父子两人往山上走。
宝印的伤还没全好,走路时,腿胯上会有一阵阵疼痛。还没走到半山腰,他就落下父亲十来丈远。
敦厚站下等宝印,见儿子大汗淋漓,就有些心疼。
“来,我背你!”敦厚躬下身子。
宝印没有理父亲,他咬着牙一步步往前走。
上了山顶,看到那条石带。
尽是百十斤的石头,密密摆布着形成一条狭长的石墙,把好好一座山分隔成了南北两半。
这条石带是米、麦两姓的“国境”线。米姓人不过石带北面去,麦姓人也不到石带南面来。因隔离得太久,就连两姓喂养的牲畜都认得这条界线,吃草时也从来不过界。
敦厚望见北面有几个人打草,不用说那是麦姓人。他朝那几个麦姓人看了看,选择一条小径朝东头走去,他是有意避开麦姓人。
“米、麦两姓究竟有什么仇,用得着这么不待见么?”宝印在心里想。
敦厚站在石带前,手摸着一块苔迹斑斑的石头:“我把你带到山上来,就是要讲讲这些石头的来由。”
说着,他从袍子里掏出一本书,那书纸张泛黄,是一本乾隆年间的《越州府志》。敦厚翻找到其中一页后,递给宝印。
“你看,这上面记载有米、麦两姓的那场战事。”
“战事?”
宝印从父亲手里接过那本府志,见到了这么一段文字:
“大清康熙五十三年,东乡麦家堰麦天佑认为天道不公,麦姓暗弱而米姓发旺——米氏先后不远出了举人九个。麦(天佑)于是聚众造反,在独龙山北麓拉杆子,一次设计捕杀米氏八名举人,仅米韶南一人得逃。麦(天佑)率众打开米家仓柜,尽搜钱粮充作兵饷。米(绍南)逃至京城,上告到圣上,朝廷下令州府发兵征剿,结果官兵败北。麦(天佑)更大肆捕杀米姓族人。官府复以米(绍南)领兵抗麦,麦(天佑)据险以守,滚木擂石,官兵难当。米(绍南)改用智取,用数百只山羊,颈吊灯笼,深夜驱赶上寨,山下伏兵鸣鼓助威。麦(天佑)急令大放滚木擂石,待木石告罄,米(绍南)即挥兵功山,麦(天佑)惨败。米(绍南)为雪恨,也仇杀了麦氏数人。从此麦、米两姓结下世仇,各立族规,两姓后人不相往来,更不许通婚……”
“这上面……是真的?”
敦厚指着石带:“有这些石头为证。”
“石头为证?”
“是的。”敦厚道:“这些石头,就是当年麦天佑用来做滚木擂石,对付米姓族人和朝廷官兵的。战事结束后,我们米姓族人把它们搬上山摆成这条石带,以示和麦姓老死不相往来,也警示后人不要忘记这桩家仇。”
宝印以前也上过山顶,对这条石带只是好奇:为何把这么多石头搬到山顶?现在,他知道这些石头的来历,原来这些石头是有生命的。恍惚中它们滚动起来,带着一股汹汹气势呼呼朝山下砸去,立刻从下面泛上来一股血腥。
“过来帮忙!”
宝印回过神来,见父亲正吃力地搬动一块青石,他走过去,帮父亲将那块石头翻转过来。
敦厚用袍袖擦着石头:“你看,这上面还有血迹!”
宝印一看,青石上果然有一块黑红色印迹,虽然不甚清晰,但还是能分辨出来是血。这血渍像陈年的疮疤,让人看了心里隐隐作痛。
敦厚嘶哑着嗓音:
“我们米姓祖宗训诫,只要独龙山石头上的血迹还在,米、麦两姓的仇恨就不会消解。”
他叹了一口气:
“从康熙五十三年起,因了这桩血海深仇,两个家族已有两百多年没通来往了。”
宝印被刺了一下,米姓对麦姓的仇恨,就是通过一代代人传承下来的。现在,父亲就在他的血管里灌注仇恨。
“在《米氏家乘》里,记载有在那场战事的伤亡数字,我们米姓被麦姓杀死一百七十三人,断胳膊断腿重伤八十五人,其中有五人活生生地被麦天佑挖了眼珠子……这场战事过后,米姓仅留剩不到三成人口,且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和没成人的娃子,青壮男性尤其少之又少。”
敦厚顿了一顿,又说:
“为了尽快恢复人口,我们米姓祖宗订下新的婚娶制度,凡米姓女子年满十四就招上门女婿,所生娃子一律立米姓门户,成年男性更是提倡多娶妻妾,用族产奖励生育。因此,米氏家族就有了两种血系,一种是正统的米姓血脉,一种是招上门女婿带来的外姓血系。为区别这两种血系,先人采取分门分房的方式,从那时开始,就有了米姓五门十八房。但有规定,掌管族中事务者必须是正统米姓血脉。”
“啊!”宝印惊怔道。
“走,我们去那边看看。”
沿着石带往西走,有一处树木稀少、地面露出红色石头的地方。这里山势变得陡峭,有一面约二十来丈高的悬崖,站在崖边往山下看去,一条官道从远处通到崖底,在山脚分为南北两条道,像两根白色带子系住独龙山。独龙山在这里两面环水,南边是运粮湖,北边是虎头河,一河一湖依着丘陵地形正好在这里形成夹角。如此,这儿就成了一个天然门户,无论是往南去南安县城,还是往北去越州府城,都非要经过这儿。
“这就是红石崖,康熙五十三年,麦天佑就是在这里用滚木擂石阻击官军,他们打败官军后,大肆捕杀我们米姓族人,一天之内就杀掉米姓青壮年一百多人。先祖米绍南向朝廷请命,由他率官军攻打麦天佑匪寨。先祖绍南采用智取,深夜击鼓鸣金,将上百只颈上吊着灯笼的羊驱赶上山。麦天佑以为是官军攻寨,急令放滚木擂石。待山上木石告罄,先祖绍南再命官兵攻山……”
宝印闭着眼,想象着那一幕战斗场面,他耳朵出现幻听,好像听到了一阵阵喊杀声,由远及近,由浑糊变得清晰……
“这麦天佑……为何要与米姓为敌?”
话一出口,他才知道自己问得多余。府志上不是说麦天佑认为天道不公,米姓发旺而麦姓暗弱,先后出了八名举人吗?
“麦天佑的目的,是把我们米姓赶走,让麦姓一族独占独龙山。”
“啊!”
“他认为米姓出了八名举人,是独龙山南麓风水好,麦姓被米姓压了一头。”
“拉杆子造反是要被杀头的。”
“麦天佑拉杆子前做了准备,我查看了几本地方志,其中一本《南安县姓氏志》详细记录人口迁出迁入情况,从康熙三十九年开始,居住在东乡的麦姓家族将人口外迁,到康熙五十三年,十四年间,麦姓就将三分之二人口疏散到各地。麦姓有意疏散本族人口,再由麦天佑拉杆子,想将我们米姓赶走,他们麦姓独占独龙山,然后再将迁出去的麦姓族民往回迁。”
“为何要这样?”
“麦天佑拉杆子,不仅他自己会被杀头,也会牵连整个麦姓家族。他是为了保全家族,不让麦姓族人被‘连坐’,在拉杆子之前将本族人疏散,化整为零,以牺牲少数人,来保护大多数人。”
宝印想,红石崖是两百多年前的古战场,一定会留下遗迹。他张望四顾,这里树木稀少,阳光很强烈,满地红石头晃人眼。他看到一个凸起的山包,那是一座石坟,用青石砌垒再以洋灰勾缝,看上去像一个龟壳。坟前没有立碑,却有一些白色纸花,是清明节上坟时摆放的。石坟在麦姓人地界,不用说是麦姓人的坟。
“这里面葬着麦天佑。”敦厚道:“麦天佑被杀头前,要族人把他葬在红石崖顶,因这里没有土,族人便给他修了这座石坟。”
“啊!”
“麦天佑倒也不怕死,据说被砍头时仰天大笑,连叫'快哉快哉!'”
敦厚带着宝印来到米姓祖坟山,这里长眠着米氏家族先人。坟场依着地形逶迤绵延,占了半面山坡。层层叠叠,尽是长满青草的土坟,像一个挨一个头发茂密的人头。在坟场东北角,有一座坟墓碑上刻着:米公明义之墓。
宝印问:“这明义……是谁?
“就是府志上写的米绍南。“敦厚道:“名绍南,字明义。”
“是吗?”
宝印不由得一悚,对这座看似普通的土坟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