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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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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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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史》连载

第四章

米府大宅里共有三间书房,除了楼上这间阔大的上书房,楼下南、北偏厢还有中书房、下书房。上书房里面藏有全套一百多册《米氏家乘》、祖传下来的上千册经典古籍,这些书籍除了木刻、石印本,还有不少由米姓学人以羊毫一字一句抄写的手抄本,每一册卷都有历代儒生的朱笔批注。按照祖宗规制,上书房的钥匙由族长一人掌管,只对族里科举及仕的学子开放。实际上,自从康熙五十三年米、麦战乱后,米姓就没出过获取举人以上功名的学子。倒是麦姓重教育人,子孙中不少人颇有文采之名。敦厚知道,这不是什么真的风水倒转,而是受米、麦之乱的影响、族人中泛滥着读书无用的思想所致。

敦厚本来已走进上书房的门,欲躺进一张紫檀木摇椅里,突然烦躁地转身,来到间壁的隔火房。祖上建造府宅时,特意在上书房两边各留出一间房,每间房摆放十二口大缸,以防万一书房起火时方便施救,若其它房间着火延烧,也可以起到隔火作用。敦厚查看缸里的水,发现外边缸里尚有半缸水,靠里的几口缸已经干枯,看水渍就知道底朝天多日了。敦厚又查看另一间隔火房,这一间更甚,一股无名火在他心里腾起:

“来人!”

主管这进屋院的米福被人叫来。米福一看族长的脸色,吓怕得不敢随便吭声。

敦厚指着水缸,嘶声哑气说:“谁叫你偷懒的?”

米福吓得舌头打颤,想说话也说不出一个字。

“还愣着干啥?”敦厚厉着声:“从今日起,每天都要把缸里加满水!”

米福连声说是,赶快下楼去担水了。

敦厚等米龙来后,两人从靠着北墙的一排大书架上取下厚厚几摞族谱,分头翻检起来。晌午,敦厚叫下人端来饭菜,他和米龙在书房里草草吃过。直到晚饭时分,他们把一百一十本《米氏家乘》逐页检看过,只找到这么一条记载:

“乾隆五十八年,米志高(十七世)始在湖区买田,至嘉庆二十一年,共置田地八千余亩,加上族人开荒所得两千余亩,共有田产一万零五百二十八亩,至此,运粮湖北岸直抵学堂洲和黄龙、圩堤两垸,全部土地尽归米姓所有。”

米龙说:“一万零五百二十八亩,正是老田产册上的数字,分厘不差。”

“是啊,这里也有记载,米姓田产每市亩合六十平方丈,和现在的换算办法相同。”

“那一千四百二十八亩是怎么多出来的?还是没找到答案。”

“还是一个谜呀!”

天将黑时,昌庆带着吉利房的房长米东沛来见敦厚,坐定后,吉利房的房长说:“这几天庄子里都在颂传大管家,说他两只手同时打两个算盘,算盘珠子扒得飞快,手又好看,是‘狮子滚绣球’。”

敦厚说:“米龙的珠算在米姓可以数一数二,但也把他传得太神了,我没见过他两只手打两个算盘。”

昌庆说:“是这样的,东沛听说过先人买湖田的事。”

敦厚一惊:“怎么说的?”

“我听我爷爷在世时讲过,”东沛说:“说十七世米志高买田时不用弓丈,而是用船划量,论桨数算钱,米志高买通中人,又行贿划船的,多占了大量土地……”

敦厚说:“你爷爷怎么知道?”

东沛说:“我爷爷是听他的祖父、也是我的高祖说的,我高祖那时是经管,自然对买田的事很清楚。”

“好了,别说了,这没根没据的事,就别乱传了,把它烂在肚子里好了,”敦厚看了东沛一眼, 目光变得严厉:“不要自己诋毁自己的先人!”

小满过后一天,敦厚把府宅事务嘱咐给米龙,在运粮湖北岸上了一只搭客的敞蓬船,走十五里水路去白果镇。

船离白果镇还有四、五里, 眼里现出一团由淡渐浓的墨云,这是作为白果镇地标的那棵大银杏。

敦厚此行是到位于银杏树下的蔡府,一是去拜见蔡府老爷元龙,二是参观蔡姓办的族学。米家和蔡家是没出五服的表亲,敦厚的爷爷是元龙的舅父。《南安县志》载:咸丰年间,蔡元龙少时无行扰害地方,按照族规本来应“沉潭”处死,因其舅讨保才获免。元龙远走投入太平天国军,建立战功,被李秀成收为女婿,晋封“会王”。太平天国失败后,归降朝廷,参与镇压“长毛”余部,被朝廷赏戴“四品花翎”,赐名“猛勇巴图鲁”,后荣归故里,为地方做了一些好事,如出巨资翻修南安文庙,在运粮湖修义渡、石桥等。至于敦厚的爷爷给外甥讨保,至今还传着这样一则离奇的故事:蔡姓族长要处治元龙,人告他去找舅父讨保。元龙人还在路上走,其舅就先梦见有黑虎投堂,向他跪求。梦醒,元龙在舅家厢房歇息,舅母做好午饭,叫元龙吃饭,扒开蚊帐,突见黑虎卧床。知元龙是黑虎星转世,不能以族规相害……

敦厚的父亲经常把元龙挂到嘴边,把他当作励志教子的典范。

蔡元龙兴建的蔡府,是南安县以致越州府最大的府宅,被人叫做“蔡家花屋”。外面一色五花山墙,飞檐翘壁,高大巍峨。里有十八天井,大进深、木构架、骑马楼,影壁幢幢,雕梁画栋,让人眼花缭乱。蔡府门前那棵十八丈高的大银杏树,有了三百多岁,是蔡家先人栽种的。这棵树是蔡府的象征,也是白果镇的象征。蔡府有大银杏罩着,受着荫庇,使其更显赫赫气势。每次来蔡府,敦厚都要瞻仰这棵古树,常常发出感慨: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啊!他听爷爷说过,早前蔡家有一雌一雄两棵银杏,道光年间发了一次特大洪水,大水泡了足有三个多月,把雌树淹死了,这棵雄的却顽强地活了下来。十里八乡早把大银杏当神树,一年四季都有人来磕拜,树桠上挂着红黄两色绸布,根蔸处被人烧香纸时薰烤得黑糊。哪家有人得个瘟病,也会刮下一小块树皮拿回家做药引,据说病人得到神佑就好得快。

敦厚叫下人给通报一声,说舅姥爷家的二表侄儿拜见。下人一刻出来说老爷午睡未起,要敦厚在中堂候着。敦厚进得中堂,赫然入眼的是神位两旁的陪神对联:“旌异家风传万古,九贤世泽振千秋。”他细解这副联里的意思,上联的“旌异”指蔡氏源流,蔡氏这一支系宋代名士蔡用之后裔。用之,字宗野,新昌人,曾献万言书及辞赋于宋真宗。真宗览后,惊喜曰:“朕览天下奇才伟器,未有如用之者。”出其文示诸学士,又曰:“此江南夫子也。”因蔡用之受到真宗旌表,视为异文,故蔡姓这一支称“旌异堂”。下联的“九贤”,指宋代蔡沈、蔡襄、蔡齐、蔡用之、蔡元定、蔡裳、蔡伯禧、蔡定、蔡挺等九人皆有贤名。

蔡府老爷元龙款步进来,在上堂一张红木太师椅上就座,近七十岁的老人,却养得红光满面、精神矍铄。敦厚一提长衫给老爷行跪拜礼。寒暄过后,老爷元龙说:“老二,去年稻和粟比往年多收了三成,你庄上该有不少余囤粮食吧?”敦厚答:“接上茬口后可许多千儿八百石。”元龙说:“你何不在集上开家米铺,拿粮食卖个合理的价钱?”敦厚道:“我正是为这事儿来讨您帮忙运筹呢!”

元龙就承许把蔡家在街脸子上的两间铺面给敦厚。说过开米铺的事,敦厚又提起欲在米庄办族学,元龙道:“这事儿早该绸缪了,你爹掌事时我就跟他说,‘要兴邦,文必昌,要族旺,得先出读书郎。你爹性太温,我看你比他强。”敦厚说:“我想去‘德昌高小’观一观。”

敦厚没敢让老爷元龙陪行,自己望蔡氏祖祠右侧的德昌高小而来。德昌高小是蔡姓利用族产于光绪三十二年创办的,先叫“槐荫书屋”,近年才更名德昌高级小学。

德昌高小的校长是老爷元龙的长孙光照,年纪轻轻就被人称“光照先生”。见表叔敦厚来校参观,光照放下教鞭要学生自己读习,陪着表叔走走看看。

敦厚早前来过“槐荫书屋”,那时校舍还很简陋,学生也不多。现在已今非昔比,新修青砖黛瓦一排十二间教室,教室后面另有先生们的宿舍、饭堂。学校共有学生三百多人,除了培养蔡姓子孙,还附收白果镇其他外姓子弟就读。

光照告诉表叔敦厚,凡本族子弟皆免费入学,并发给文具用品,对季考得前三名者还免收伙食费,四至六名者伙食费减半。光照说,大前年由他爷爷元龙拍板,拨出大部分族产收入做“学义公”,奖励和资助蔡姓子女入学和在外深造,初小生每期资助稻谷一石半,高小生两石半,初中生补光洋十二块,高中生二十块,读大学或出国留洋则可以领到更多奖金和补助。”

敦厚啧啧道:“蔡姓家大业大,又有你爷爷的名头,才办得成这德昌高小。这办学校,奖励后学,是要有本钱的。我们米姓暂时没有这份实力,只得先建几幢简易校舍,让本族娃子有个地方蒙学。”

“听爷爷说,当初他兴办学时,就是在一棵槐树下面盖了两间小房子,所以起名'槐荫书屋'。后来积攒了一笔钱,才修建了这十几间堂舍。”

敦厚说:“难是难,但该做的事,再难也要去做,迟做还不如早做。”

“建好校舍后要采购教材、聘请先生和安排课程,做好这些事,得有个得力的人当校长。”

“你二表弟能行吗?我让他退学回来,就是要他帮我办族学的,先生可以从外面请,但校长必须是本族人。”

“啊!二表弟宝印。我差点把他忘了,他当然能胜任。”光照说。

立秋已过,处暑、白露继踵而至的这段时节,米府内外洋溢着一股喜气。和春天那种浮华、张扬迥异,这股喜气却是沉甸甸可以触摸的。先说这一年的农事、气候和墒情:清明稻种浸泡之后捂盖催芽,每日都是煦暖的小阳春天气,棒槌落地也能生根长叶。待要插秧时下了两场雨,不缺耙田耧地的水,省去了种作人不少力气。此后隔上几天一遍夜雨偷洒,无论哪种作物都像被人拉伸着往大里长。到了稻子抽穗——扬花——灌浆的节口,日日秋阳高照、和风拂面,三、五天内稻穗就刷刷地出齐,开始扬花,再过数日,每一个穗子都灌饱了米浆,像怕羞的女子一样勾着头。老天好像识时节似的,依着作物生长条件该有风时有风,该下雨时下雨,让种作人轻松地得到了一个好收成。至于米府内的喜事,一是儿媳姚可儿肚子膨大了,再挨仨月就要生产,二是建在南坡的族学已落成,不日即开学。这后一桩,不仅是米府的喜事,也是整个米姓家族的荣耀。

宝印一连多日监造校舍,人累乏得厉害,父亲敦厚叫他在家歇息。他不屑在西院与姚可儿两人脸对脸,就在下房胡乱取了些果蔬,望府宅门口来。

米府宅门口那两棵老栎,和府宅岁数相同,是十七世米志高亲手栽种的,被人当做米府的象征。和这两颗树同样有名气的,是树上常年蹲着的一对猴子。两只猴一公一母,因皮毛颜色一样,一般人很难辩出雌雄。公猴名叫星星,母猴叫月月,星星非常泼皮,月月稍微内敛腼腆。来米府的客人可以不怕守院的黑狗,却不得不提防树上的猴。戴礼帽的人,常常被星星摘去头上的帽子,非得给它吃食才会物归原主。有女宾坐着花轿来府上,星星冷不防揭开轿帘,朝里扮一个鬼脸,吓得轿里人尖声惊叫……

宝印没见到星星,只看到月月独坐在树桠上,闷闷不乐。他问一个打扫院场的下人,下人说,今日是白露交节庙会,星星被带去庙会上演猴戏了。宝印问庙会在哪儿,下人说在三河镇大圣寺。宝印朝三河镇方向望了望,收了腿往宅院内走。

他信步来到东院,这是他兄嫂的住处。家兄宝玺弱智,是三岁那年一场大病害的。宝玺高烧了几个夜昼,把脑水烧成了浆糊。嫂子小菊是从南山嘴嫁过来的,南山嘴是有名的穷乡,净一色的黄土岗,一遇天旱就颗粒无收。有歌谣说“有女不嫁南山嘴,不等路干就车水”。前去连续两年干旱,田地坼开了一尺来宽的口子。为了让一家老小活命,小菊爹把女儿送到米家,收了米家二十石稻谷,十五石粟子。兄嫂是年前办的事,窗棂上贴的大红喜字都还没退色。宝印一踏进院子,就想起了外边传闻的笑话。

笑话说,米府的大少爷婚后久未圆房,想早点延续香火的老爷急坏了,无奈之下让一对下人夫妇给大少爷现身演示。大少爷似是开启了大智,没想到他二愣到照葫芦画瓢也不像,被大少奶奶的处女红给吓坏了。一直督阵的老爷见儿子窝囊至此,破口大骂儿子是没长卵的孬货。大少爷对他老子说:啊呀,好大一坨血,你指使憨头打老虎,我是不搞了,要搞你自己搞去!

宝印平素很少进兄嫂院子。

小菊比宝印还小一岁,今年刚够十七,去年小菊嫁到米府来时,是宝印代替哥哥拜的堂,三天后又是宝印陪嫂子到南山嘴娘家回门。在娘家住过一夜,第二天回米府的路上,小菊走到半道嚎天嚎地哭,蹲在路边不肯朝前走,宝印劝她,她哭着捶打宝印胸前:“冤家,你替你哥拜堂,怎么不替你哥进洞房?呜呜!……我不是你媳妇,我死也不要你疼!呜呜!……”宝印想到这里,一股怪怪的凉气灌进他胸腔,他想悄悄地退出去。不料小菊出门泼水,见二叔子站在自家院里,生生地一愣。宝印硬着头皮和小菊打招呼:“嫂嫂早!”

“叔叔早!”小菊打了个揖:“二娘快要落月子了,嫂子先给你道个恭贺!”

宝印说:“谢家嫂。”

小菊用鸡毛掸子扫净椅子上的灰尘,把宝印让进屋里坐。宝印问:

“我哥呢?”

“啊,他一早就去祠堂哩。”

宝印听米虎说过,宝玺除了一日三餐回家吃饭,其它时候都守在祠堂里,帮着打扫祠堂,给祖宗牌位烧纸上香。米虎说,大少爷对米家祖宗有感情,是天生的孝子贤孙。

小菊一直弓腰起背地忙活,腰身像猴一样纤瘦。宝印想起姚可儿有了身孕的丑态,觉得小菊妩媚可人,姚可儿和她比有天壤之别。宝印脱口而出:“嫂子啥时候给我生个侄儿?”小菊顿时红了个满脸,怨天怨地看了宝印一眼,也不答话。

宝印尴尬地坐了一会,喝了小菊给他冲泡的枣羹,就起身告辞。

族长敦厚给族学起了名,叫“东篱小学”。米姓的聚居地在独龙山南麓,通常叫做南山,应对了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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