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家因次日要上班,当晚就回去了。第二天吃过早茶,定襄就带着敦厚和米龙来到省军政府。站岗的卫兵拦住他们,说要有证件才能让他们进。定襄说我们没有证件,是来找人的。卫兵说,找人也得有证件才让进。定襄急了,从口袋掏出自己的铁路警察证。卫兵说你有这个证也不行,要有进出省军政府的通行证。定襄说,没有通行证还不能找人了?卫兵说,我们有规定,没有通行证不能进这幢楼。有个人从里面出来,看见他们和卫兵争执,把他们三人逐一打量一番,问,你们找谁?定襄说找鲜军。那人说,我不认识鲜军,是哪个部的?定襄答不上来,因为老爷子只让他们来找鲜军,没有说鲜军是哪个部门。那人道,你连自己找的人是哪个部的都不知道,还说来找人?快快回去,不要在这里嚷嚷,扰乱施政秩序。
定襄想,人家都不认识鲜军,莫非是父亲弄错了?联想到父亲昨天的状态,也许是父亲犯了迷瞪,省军政府根本就没有鲜军其人。转而一想,老爷子自从来到省城,每日必读报,他精明一世,记忆力惊人,哪怕七十多岁了,许多人和事都记得一清二楚,从来没有弄错过。定襄脑子一动,想起昨天父亲在那幅字上落的是双头款,那上面的人名并非叫什么鲜军。他赶紧打开那幅字,一看上面落款:送吾侄淳于生。这淳于生是谁?与鲜军有什么关系?父亲为什么把送给淳于生的字让他们送给鲜军?
那人已进去了,定襄来不及多想,冲着那人后背:“淳于生,这里有个淳于生吗?”那人转身出来:“你是谁?淳于生是副督军,你和他认识?”定襄说:“我要找淳于生。”那人朝门口站岗的两个卫兵使了个眼色,两个卫兵对三人搜了身。
那人说:“跟我来吧!”
进了大楼才知道,在这幢楼里有各种机构,有军政、财政、外交、教育、交通、民政、实业等部门。那人领着他们上楼,在三楼一间房子门口站住,敲了敲门。
“进来!”从里面传来浑厚而略微沙哑的声音。门开后,是一个四十多岁微胖、挺胸抬头、颇有军人气质的男人:“什么事?”
“淳于督军,有人找你。”
定襄紧忙上前:“督军你好,我叫蔡定襄,家父叫蔡元龙,是家父叫我来找你的。”
“谁?蔡元龙?”
“是,家父名叫蔡元龙。”
“请问,令尊大人可是太平天国的会王?”
“正是。”
“哎呀!我找得好苦。”淳于生很激动:“我在此地到任两个多月了,托人一直打听蔡伯父。是这样,我父亲叫淳于虎,和令尊大人同为太平军部将,一次城破后,王丞相追责我父亲守城不力要被处死,是蔡伯父在忠王面前讨保才得以活命。太平天国覆亡后,我父亲和蔡伯父一起转投左宗棠左大人,任蔡伯父的副将,蔡伯父又救过父亲两次命。”
“是吗?”定襄很是惊愕。
“蔡伯父告老还乡后,我父亲继续留在清廷,晚年在张香帅手下任汉阳铁厂督办。我父亲已仙逝,临终前叮咛我要找到蔡伯父,把一件东西亲自交给他。”
“啊!”
“哈哈!我还担心见不到蔡伯父了,既然是蔡伯父要你们来找我,就肯定还健在,这担心是多余了。”
定襄说:“家父身体很好,每日按时起居,早上打拳,吃过早点后开始写字,中午休息一个时辰,起来看书和报纸。”
“啊!这就好。”
定襄拿出老爷子的字:“这是家父赠送给你的。”
淳于生接过去,铺展到桌子上,细细地品味起来。
“好字!好字啊!”他击掌叫绝:“我父亲也习隶书,因受父亲熏陶,我对隶书也有所了解,隶书分汉隶和清隶。汉隶唐草,隶书以汉代、草书以唐代为鼎盛。蔡伯父这幅字就是汉隶,和《曹全碑》同体。”
“哦!督军大人如此精通。”
“咦!蔡伯父怎么知道我在省军政府任职?”
定襄说:“家父每日必看报,多半在报纸上看到你上任的消息。”
“哦哦!蔡伯父现在在哪?是不是在省城?”
定襄说:“家父在我这儿快半年了,他本来打算住到明年三月回去的,昨日不知怎么了,要我准备车马,明日就送他返乡。”
“我父亲在世时说,蔡伯父有通灵之慧,打仗时,经常知道敌军的下一步动向。蔡伯父突然要还乡,莫非有什么预感?”
“是啊!我昨晚就在疑惑,他定是看出了什么兆头。”
“那……我立马去你府上拜访蔡伯父。”
淳于生叫道:“张秘书长,下去给我备车。”
“好的。”
定襄才知道,带他们进大楼的那人是秘书长。
“这张秘书长,是香帅张之洞的公子张仁蠡。”
“哦!”定襄惊道:“想不到是张大帅张之洞的公子。”
他才想起,光顾上与督军说话,忘了介绍敦厚和米龙。
“这位是我表哥敦厚,米姓族长,他爷爷是家父舅舅。这年轻人,是我表侄儿,叫米龙。”
“哦!幸会幸会。”
定襄说:“督军大人,我表哥敦厚想求你一件事儿。”
“什么事?别客气,快说。”
定襄才把米、吴两姓早前的旧仇,这次因争地界引发械斗、吴姓死一人、米姓三个后生被关押在大牢的事与淳于督军说了。
“啊!这事我知道,实在有点棘手,判文已发到了南安县,主犯必须受到严惩。”
“啊!是吗?”
敦厚、米龙和定襄都叫出声。
“这……就不能改判了吗?”敦厚着急起来。
“难哪!”淳于生朝敦厚看一眼:“这案子是王督军亲自判定,你也知道,王督军势大业大,这一省的军政事务都由他一句话,他亲自判定的事,再让他更改,这不等于自己打自己脸?”
敦厚说:“只要能留下三个后生性命,我们米姓花多大代价都愿意。”
“王督军不是贪婪之人,用银票收买不了他,刚才说了,他不可能推翻自己定的案子。”
“那如何是好?”
米龙问:“这王督军有啥嗜好没有?”
“嗜好?他抽大烟,好娶姨太太。”
“不是说这,比如古玩,玉石、铜器、银器、字画什么的。”
淳于生在桌子上拍了一下:“你倒是提醒了我,不过,这事我做不了主,能做主的只有蔡伯父。”
“此话怎讲?”定襄问。
“我追随王督军二十多年,当然知道他有啥喜好,他喜欢收集古人字画。父亲临终前,把一副伊秉绶写的《衡方碑》交给我,要我找到蔡伯父,亲手交给伯父本人。王督军听说我手里有伊秉绶的字,让我给他看了一看,他爱不释手,如果把这幅《衡方碑》给他,或许他会……”
张秘书长进来说,车已经备好,汽车夫在下面候着。
淳于生先到官邸拿了伊秉绶的字,再到定襄家。他一踏进定襄家的门就看见一老者站立桌前写字,桌子上已摆了好几张写好的条幅。不用说,这老爷子就是父亲生前讲过多次的,极富传奇色彩的蔡氏元龙了。他不由得一愣,似乎感受到了由老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
“蔡……伯父!”
老爷子目光抬了一下,接着在宣纸上走笔:“你是淳于虎的儿子吧?”
“是,伯父,我正是。”
“淳于虎生了八个女儿,就唯养了你一个小子,他可是把你当命星子啊!”
“是的,伯父,您与家父八拜之交,我父亲常说,他还欠您三条命呢!”
“此话言过了。”老爷子说:“既是拜过香火的兄弟,这些都不算啥,何来欠命之说?”
“伯父,我之所以急着来见您,是有一事当面请教,当年您送给我父亲的,是宋代梅尧臣的《杜鹃》:'蜀帝何年魄,千春化杜鹃。不如归去语,亦自古来传。'今日您送给我的是朱子的《杜鹃》:'不如归去,孤城越绝三春暮。故山只在白云间,望极云深不知处,不如归去不如归,千仞冈头一振衣。'您赠送我们父子都是《杜鹃》,其中一定有很深用意,您能启示一下侄子我吗?”
老爷子一笑:“我的意思都在字里了,你自己去领会吧!”
“家父后来受到排挤和打击,后悔没有听您的劝,及早辞官回乡。他临终前,嘱咐把您的那幅《杜鹃》放进他棺材里,以示悔意。”淳于生说。
他把伊秉绶的《衡方碑》捧送给老爷子:“父亲要我把这幅字交给您。”
老爷子把字展开:“这是伊汀州的字。我之所以喜欢伊汀州,还因他的人品。伊汀州饱读宋儒理学,为官廉吏善政,最后一任是扬州知府。嘉庆七年,因父病死去官奉棺回乡,扬州数万百姓洒泪送别。伊汀州病逝后,扬州人为仰慕其遗德,把他祀入三贤祠(祭祀欧阳修、苏轼、王士祯三人),改三贤祠为四贤祠。”
“家父常把您比做伊汀州。”淳于生说。
“你父亲实在言过了,我哪里能和伊汀州比?虽然修了些德,不及伊汀州一半。”
淳于生本来打算亲自送蔡老爷回乡,因为要帮敦厚在王督军那里斡旋,只好把省军政府那台“雪佛兰”派给定襄。定襄护送父亲回到白果镇,打算次日返回省城,但老爷子不让他走,并且把其他儿女召集拢来,说有一些事要处理。
吃过早茶,老爷子让长子定玉和四子定襄陪他去走走。父子三人出了白果镇,往西北方向而来。
大约走了十五里路,来到运粮湖南岸一个叫筲箕汊的地方。按说现在是冬季,土地因长时霜冻,表面起了一层白色浮尘,世界少见绿色,可在这片湖滩的近水处,却长着一片绿油油的菖蒲草,这些菖蒲草不受季节控制,想怎么长就怎么长似的。从近水处往上行走二百步,经过十多层梯田,有一个乱生杂草的荒岗,这些杂草并不枯萎,也是现出点点油绿。父子三人从岗上往下看,一斗接一斗的水车埠头,像一串星子棋布,连接着山与水。
老爷子用拐杖点地:“你们知道这儿叫什么名字吗?”
“筲箕汊。”定玉说。
老爷子摇摇头。
“庄户人不都这么叫么?”
老爷子道:“这像不像一只仙鹅?”
“仙鹅?”
虽然是冬阳,近午时刻却有些力道,照在远处的湖面折返出水光。白色水光和绿色菖蒲草融成一片,居然有些晃人眼。定玉和定襄搭起眼蓬,仔细看着这块地儿,说来也奇怪,看着看着,却看出这块地还真像一只天鹅。
“我查过宋代编修的《南安地理志》,这个岗子叫仙鹅头。”老爷子说。
“仙鹅头?”
“是的,叫仙鹅头。”老爷子问定玉:“我要你把这岗子买下来,地契拿到手里没有?”
“拿到手了,”定玉说:“为这一亩八分荒岗子,我给了黄姓四百五十两现洋。”
老爷子用拐杖指着前面一棵野生槲树:“你们俩记着,我死后,就把我葬在这地儿,头向北脚朝南,兼西北30度。记得这棵槲树,脚抵着树蔸那儿,要挖土的人小心点,不要伤了树根,以后也要把这树保护好。”
定玉说:“爹,你好端端说这些干嘛?”
“人活百岁终归有一死,我交待你们的事,以后照办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