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发、米虎等人上了河堤,见族长敦厚往这边走来,两人急步上前迎着,说了和吴姓打斗之事。敦厚细问了双方伤了多少人,伤到何等程度。他埋怨昌发:“你是门长,又是前辈,怎么不拦着米虎?”
昌发说:“我以为米虎带几个人去,只是把那几个愣头青教训一下,哪知闹了这么大事?”
敦厚问:“你们确信吴姓人只是受伤,没有死人?”
米虎道:“天还黑着,一言不合说打就打了起来,根本就看不清打到了什么地方,甚至还有自家人打自家人的。”
米豺说:“是啊!完全是一场混战,我就挨过一个米姓小伙子的棍子,要不是我大喊一声,`你小子眼睛长着点!'他还要再给我几棍呢!”
敦厚担心道:“要是出了人命,这事没完没了,米、吴两姓本来就结了梁子,各自心中都有块垒,这下就更加深仇大恨了。”
听族长敦厚这么一说,昌发也着起急来:“吴姓人还在垸里,被打伤的人躺在河滩上,要不,我们回头下去看看?”
“走!”敦厚领头下了堤坡。
见米姓人又折返,吴姓人紧张起来,赶紧操起家伙,他们道是米姓仗着人多,还要斩尽杀绝不肯放过他们。自家亲侄子死于非命,吴思源正在气恨头上,他恶狠狠地说:“米姓人多吴姓人少,不狠心点我们又要吃亏,你们给我照他们脑壳打,打死一个算一个,打死两个算一双。”
敦厚一见吴姓人的架势,心里嗝了一下,他认出来了吴姓掌门人吴思源,喊道:“你们不要误会,我们不是来和你们打斗的,是看你们伤了多少人,伤势重不重,冤家宜解不宜结,要不我们两家和解,商量一下看怎么私了。”
“哼!私了?我们吴姓死了人,你们米姓也死了人吗?人命关天的事怎么私了?”
敦厚头皮麻了一下,朝那边看过去。一块门板上躺着个人,那人硬挺挺的,想必死了多会了。
“真出了人命啊?”敦厚说:“我看这样,我们米姓拿一笔安葬费,另外还给他家里一些补偿,让他婆娘和娃过日子。”
“呸!谁跟你私了?现在民国了,有民国政府给百姓做主,欠债还钱杀人抵命,我要让你们米姓掉人头,一命抵一命。”
米豹指着吴思源鼻子:“你别他娘的见好不收,给你脸你不要,要说欠人命,你们吴姓才欠我们米姓人命,我爷爷米守均就是被你们吴姓打死,你们吴姓有人抵命?”
“还有,我爷爷米守义也是死在你们吴姓手里。”米虎说。
“没谁听你们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们打死了我们吴姓的人,就得拿人抵命。”吴思源道。
昌发说:“你还讲不讲理?不说早前的事,这次也是你们吴姓有错在先,你们半夜三更偷移界桩,又打伤我们米姓两人,我们的人才会赶来。再说打斗是天亮前发生的,根本就看不清谁谁谁,有米姓人打米姓人,人且没有长眼睛,扦担棍棒会长眼睛?我们也不是故意把人打死……”
“别说了,”吴思源打断昌发:“你们回去在家里等着吃官司吧,有种就不赖这人命账。”
米姓前任族长、敦厚的父亲米守成,正如他的名字一样,不图把米氏家族发扬光大,只想守住先人传下来的现成家业。米守成任族长的二十多年里,他本分老实,没有与人争过地界,凡事以忍当先。米守成临终前,才最后决定把族长传给次子敦厚,他嘱咐儿子不要与别姓交恶,能忍则忍。敦厚并不觉得父亲的话在理,他有时还瞧不起父亲,认为父亲过于厚道,该争的利益没有争,该办的事也没有办,致使米氏家族没有扩大产业,名声渐渐落下去。但是现在,他却记起了父亲的话,想尽快与吴姓达成协议,不想受这件事拖累,打乱了他复兴家族的雄伟计划。
“这样,只要米、吴两姓和好,你提出什么要求我们都可以考虑,行吗?”他对吴思源道。
吴思源愣了一愣,似乎不相信从米姓族长口里会说出这样的软话:“不行!”他口气强硬:“你们米姓打死吴姓人,必须有人偿命,不然我这张老脸没地儿搁。”
吴思源果然将米姓告了,诉状上说米姓欲霸占吴姓位于圩堤垸的族产,趁洪水新退洲界址难辨之机,过界侵占吴姓公田十七亩,并纠集本族三十余壮汉发起械斗,当场打死吴姓一人,打伤十九人,其中八人为重伤。米虎、米豺、米豹三人被传唤,初次堂讯后被关进大牢。
在三河镇忙着给当铺和药堂挂牌新张的敦厚,得到消息后立马赶到南安县公署。
上回为吉利房老五沛兰的事,他来县公署找过董知事,且不料两个月前董知事已被免职,省军政府从内务部派一郭姓官员来南安任知事,而且书记官也换了,姓伍,一个二十七八岁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敦厚费了半天功夫才能见到伍姓书记官,当问起米虎三兄弟的人案情,伍姓书记官说,这场械斗双方死伤二十人,这是南安县进入民国后最坏的一次恶性群殴事件,连省军政府都备了案,责成南安县公署从重从快处理。敦厚看着书记官不苟言笑的脸,那从眼镜片后面透出来的冷冷的目光,知道事态严重,不会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这事由吴姓挑起,又是他们先打伤我们米姓人……”他想把事情经过讲一遍,却被书记官拦住:“这事我们不能听你半边话,究竟是怎样的,县公署会派人去取证。”
“那……吴姓打伤米姓的人呢?我们米姓也伤了十几人,有三人伤势较重。”
书记官冷冷地说:“根据省军政府的指示,要法办这场械斗的主犯,吴姓主犯在械斗中丧命,人家既然已经丧了命,不可追究其生前之责,据吴姓的诉状,米姓由这三人领头,这三人都是主犯,至于哪个是首犯,我们正在审讯和取证。”
“按你们政府的意思,我们米姓人必得有人头落地了。”敦厚道。
书记官听出敦厚话里的怨气,摆摆手:“你不要跟我说理儿,我只是一个县书记官,跟你说实话,你找郭知事都不顶用,你有本事去省军政府找王督军,我们只听他一句话。”
“王督军?”敦厚不由得吸口凉气,心想,这省军政府督军是我能见的?
出了县公署,回想伍姓书记官的话,敦厚感到阵阵后怕:如果不及时施救,米虎和米豺米豹就性命不保。他像被掐掉头的苍蝇,在南安县城街道上乱窜,走到那条街那条巷都不知道。看到有几个人在露天喝酒,他才想起自己一天没有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了。这是一家街边小酒馆,敦厚看了一下,酒馆只一间铺面,半边炒菜半边坐客,门口靠马路还摆了四张桌子,来这里吃饭的大都是卖力气的壮工,就图便宜省钱。老板自己掌勺炒菜,老板娘一边端盘子一边招徕客人。
“大爷,您吃饭吧?”她打量客人,戴毛毡礼帽,着藏青纺绸长衫,一看就是个有钱乡绅。这样的客人本该找个酒楼慢酌细饮,但也有例外,有的因来县城办急事,为省时找个利便地方吃饭。“大爷,您请屋里坐,靠壁还有个干净座儿。”
敦厚坐在那几个喝酒汉子旁边空桌,他只想随便来点饭食填饱肚子。
“大爷,您想吃什么尽管说,虽说这地儿简陋了些,我们家掌柜手艺还行,各种口味都能做。”
敦厚说:“就来条红焖鲫鱼,外加两个素菜一碗香菌汤。我不喝酒,一碗米饭就够了。”
“好勒!您等着。”
这掌柜的自己炒菜还真利索,不一会三菜一汤就齐了,老板娘打过来一碗白米饭。虽说肠肚空空,敦厚提不起胃口来,他一边吃一边听那几个汉子说话。开始他没有注意他们在说什么,猛不丁有个熟悉名字进了他的耳朵,等听清与这名字相关联的事情后,他惊得手里筷子掉落地上。
新任县知事是吴思源的女婿?
这几天,敦厚一直疑惑不解,自从光绪九年,吴姓和米姓发生争讼后,虽然两姓间时有不和,倒也没有出什么大的事儿。这次吴姓族长吴思源好像找人借了个胆子,敢情有个当县知事的姑爷。也难怪自己提出与吴姓私了,吴思源就是不答应呢?原来他是铁了心和米姓斗。
“几位兄弟,你们说郭知事是吴家的姑爷,这事是真的?”敦厚起身,朝那几个汉子凑过去,拱拱手。
其中一人抬起脸看了敦厚一眼:“您是谁?怎么对这事上心?”
敦厚脸带笑:“不瞒兄弟,我是米家庄米姓掌门,米敦厚。”
“啊!”那人一惊,抬眼打量敦厚:“原来是米老爷,我在积庆米栈做过事,见过您。”
“哦,那就是熟人了,既是熟人,你这桌客我请了。”
“哪好意思让您破费?”那人客套着。
见敦厚这么仁义,几个汉子都拱手言谢。
敦厚问:“你们怎么知道吴姓老爷是郭知事丈人的?”
“嗨!这事儿,您是在乡下才没听说过。新来的县老爷上任第三天,视察县学时,见女中学生吴怀秀长得漂亮,强纳吴怀秀为二房……”
“啊!有这事?”
“这吴怀秀本人不愿意,倒是她爹吴姓族长吴思源一口就答应了,还陪嫁了一份厚重的嫁妆。”
敦厚在心里怨自己耳目闭塞,这在县城人尽皆知的事,他居然一点音信都未得知。
他想,这几个汉子一定知道米、吴两姓械斗的事,只是现在当着他的面不便提起。
现在,他心情更加沉重,岂止是沉重简直就是绝望,米姓三条人命在吴思源手里,看来是万难逃脱了,他眼前甚至出现米虎和米豺米豹被拉出去杀头的场景。他一下子胃口全无,叫过来老板娘,付了账,告别那几个汉子,漫无目的地走上了大街。
看见一个卖洋烟的店铺,从来没有抽过烟的他,突然有了抽一抽烟的念头。“大爷,您买洋烟哪!”店主朝他拱拱手:“我们这里有五种牌子,您要哪一种?”
敦厚活了半辈子,吃喝嫖赌抽可以说样样都不沾,他根本不知道洋烟有这么些牌子,更不知道哪种牌子好哪种牌子差:“你给我一样买一包吧!”“好勒!”遇到这么个爽快客人,店主喜笑颜开,麻利把五种牌子烟各取一盒,递到敦厚手上。
“洋火!你这里有洋火吧?顺带给我来一盒。”
“大爷,看得出您是头一回抽烟,这火柴我送您一盒。”店主道。
买了烟,敦厚走到一条背街,才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来,看见烟盒上印着个妖艳女子,他“呸!”朝烟盒上吐口唾沫,将烟丢在地上,几脚跌得稀烂。
他再掏出一盒,是“三炮台”,抽出一支用洋火点着,吸了两口,被呛了一下,再吸,又呛了一下,等到一支烟抽完,他渐渐适应再也不被呛着了。
连着抽了几支烟,他心里才镇定下来,开始想对策。他把一天中经见过的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起那伍姓书记官的话:“你不要跟我说什么道理,我只是一个小小书记官,你就是找郭知事也没有用,你有本事找王督军去,我们只听他的话。”
现在想来,伍姓书记官话中有音,就是告诉敦厚,这案子在郭知事这里是不可能松动,铁定要问米姓人死罪的,你就是花再多功夫也是白搭。“根据省军政府的指示,要法办这场械斗的主犯,吴姓主犯在械斗中丧命,人家既然已经丧了命,不可追究其生前之责,据吴姓的诉状,米姓由这三人领头,这三人都是主犯,至于哪个是首犯,我们正在审讯和取证。”敦厚回忆起伍姓书记官这句话,联想到郭知事是从省军政府内务部下派来的,其关系必定会与省军政府紧密。显然,郭知事已经和省军政府疏通好,借用省军政府的名义,严惩在这场械斗中的米姓主犯。
想到这里,敦厚越发觉得事情不妙,已经十万火急,稍微刻缓米姓的三条人命就没了。可是,他有什么办法接近王督军,让省军政府改变对案子的判法呢?他又点燃一支烟,在马路上来回走着。看来,除了去找蔡老爷子云龙,再别无他法了。蔡老爷子毕竟人老势微,也不一定与省军政拉得上关系,但是,现在情势所逼,他敦厚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我得立马动身,去找蔡老爷子!”他在心里说,狠狠地掼掉手里的三炮台烟头。
他连夜从南安县城赶到白果镇。米龙和昌庆忙碌了一天,各自打了一盆热水泡脚,听得有人敲门,米龙开门一看是族长,惊诧不已。敦厚讲了他在南安县公署见伍姓书记官,及听闻郭知事是吴姓姑爷等事。米龙道:“这下还真难办了,米、吴两姓本来就有旧仇,这次他们摆明是仗着县知事姑爷的权势欺负我们米姓,在打斗中他们又恰好死了一人,我弟弟和米豺米豹是在劫难逃了。”
昌庆说:“往常出了事都找蔡老爷,蔡老爷也一年老一年,不比以前面子好使了。”
敦厚道:“我看,还是要去找老爷子,总不能看着米虎和米豺米豹丢了命。现在虽然是民国,老爷子早前名头响,说不定他的面子还能管用。再说,除了找他还有别的办法吗?”
“我前两日还去过蔡家府宅,蔡老爷被四儿子接去省城,至今没有回来。”昌庆说。
敦厚在柜台上翻看着账簿:“经过这次水灾,这十乡八里人家多半都没有越冬的口粮,我们要想办法从外地弄一些粮食回来。除了从湖南、江西、安徽调进大米,也可以从河南、河北、山西、山东等地购进小麦,趁冬闲劳力充足,加工磨成面粉以备不时之需。”
米龙说:“我把周围十多个乡汛人口和粮食缺口估算了一下,我们积庆米栈还需从外地采购六到七万石稻米和小麦。”
昌庆说:“我派两个伙计到双桥、程集几家米铺打问了一下,他们的粮价已涨了三成。”
敦厚道:“不管别人如何赚钱,我们积庆米栈除去采购成本、加工劳力之外,只取净利八分即可。”
昌庆说:“我担心明年闹春荒时粮价会疯长,从外地运粮食成本过高,走水路稍微好点,走旱路更是吃不住。眼下,双桥、程集的米铺涨三成是高了点,按你说的取八分利,算下来我们的粮价也涨了两成。”
敦厚道:“趁着天气好,多派人出去采购,尽早多运一些回来,入冬后下雪封冻,就只有喊老天了。”
“那是那是!”
“偏偏摊上和吴姓的这场官司,我打算让米龙跟我一起去省城,这里就全靠你一人打理了。”敦厚对昌庆说。
“那是,救人要紧。要是这次我们米姓栽在吴姓手里,以后谁都敢把我们当软柿子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