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罗府,已是晚炊时分,张小白走在陈罗庄村街上,梳理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有许多地方让他疑惑不解。一、小兰要被“垫棺材底”的消息,是谁这么快就通知小兰娘家的?二、陈新扬是怎么知道他张小白来陈罗庄干什么的?三、陈新扬为什么要帮助他,让罗世北带他进罗府?五、罗府的使唤丫头香梅究竟看到了什么?六、罗亨富要灭香梅的口,为什么不直接杀掉香梅?
这些疑惑有待一个个解开。
他想,最能解开这些疑惑的,就只有“庄长”陈新扬了。
想到这里,他加快了脚步,朝陈新扬家走来。
陈新扬家里已饭菜端上桌,见张小白进门,陈新扬道:“张先生,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们正要开饭,你恰好到了。”陈太太也是好客之人,连忙在桌上添了一副碗筷,将温好的酒给张小白斟上。
在桌上吃饭的,除张小白外,陈家还有八口人,陈新扬和太太、两个儿子两个儿媳两个孙子。虽然早已进入民国,在乡下还遵循旧礼,家里来了客人,女人是不上餐桌的,陈家没有这种讲究,可见陈新扬是个开明乡绅。
吃过饭后,陈新扬把张小白领到书房,关上门。“张先生,你到罗亨富府上打探到了什么情况?”张小白便将他给香梅诊病,发现香梅是装疯卖傻,已有三个月身孕,及罗亨富逼迫他制哑药的事说了。
“香梅向我求救,说罗家人如发现她装疯,会把她关进地牢。”
“香梅现在很危险,她知道得太多了,他们为了封口,八成已经给她灌了哑口药。”陈新扬说:“这件事十万火急,今晚就把香梅救出来。”
“今晚?”
“对,今晚。”陈新扬道:“张先生,你知道香梅被关在哪一间屋子吧?”
“知道,在罗府第三进西头一间屋子。”
“哦!第三进西头,记住了。”
张小白说:“有一事我不解,罗家人心狠手辣,为什么把香梅留着,不直接杀人灭口?”
“香梅怀有三个月身孕,救了她的性命。”陈新扬道。
“此话怎讲?”
“罗家虽然发财,但是人丁不兴旺,从罗亨富祖辈起,就连着几代单传。罗亨富本人娶了七房太太,唯有罗世元一个儿子。现在,独子罗世元死了,罗家接续香火的希望,就是香梅肚子里的罗家血脉。所以,罗亨富不能杀了香梅,只能让香梅哑口,封住她的嘴巴。”
“哦,香梅可怜,如果不救她出来,以后的日子会生不如死。”
“是啊!罗家要的是香梅肚子里的娃子,来延续罗家的香火,等香梅生下娃子后,他们随时可以害死香梅,香梅就是不死,也是被他们关着,不见天日。”
“罗亨富为什么非要让小兰给他儿子陪葬?”
“一是恨小兰,罗世元毕竟死于小兰之手,二是为了罗家的声名。你想,罗家的独子被人杀死了,不将凶手正法,他罗家还有什么面子?而维护罗家声名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用族刑让小兰垫棺材底了。”
张小白说:“罗家要维护罗家的声名,米姓要保全米姓的面子,两个家族就在暗中较劲,就看谁输谁赢了。”
“只要把香梅从罗府救出来,罗亨富就输定了,而且输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陈新扬道。
张小白说:“那倒是 ”
“张先生你就在这里待着,我先出去办点事。”
陈新扬出去后,张小白想,陈新扬会派人夜半进入罗府,把香梅救出来吗?
他无聊地在屋内踱着步子,眼光忽然落在靠窗户的书案上。这张红木书案很宽大,却被一样东西占据了多半地儿。他走过去,发现这是一捆竹简,足有一怀抱粗,打开了两尺多长一段,每片竹简有拇指宽,长约一尺五、六。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吸引了他,他打开竹简,读着上面的小楷字,原来是一本家谱。他见过很多家谱,像这样抄写在竹简上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陈氏家谱为什么要写在竹简上呢?这不是张小白能知道的,但是他可以判断,陈新扬是经常读着家谱的,不然不会就这么把它放在书案上。
有脚步声传来,他赶紧把竹简恢复原样。他回转身,陈新扬已经进了书房。“张先生,一切都安排好了,如果不出什么事的话,今晚就可以救出香梅。”
“如果说有意外,就是香梅被救之前,已经让罗亨富关进了地牢。”张小白道。
“哈哈!张先生,你和我想到一块了。不过,我还是有很大胜算的,第一,罗亨富给香梅灌了哑口药,以为口封住了,第二,他不会想到有人会在今晚去救香梅。”
“是的。”
“哎!张先生,”陈新扬说:“我冒昧地问一下,你卖给罗亨富的哑药里,可有生半夏、生天南星这两味药?”
张小白笑道:“您这’庄长’当委屈了。”
天已黑定,陈新扬却不点灯,半躺在摇椅上,和张小白说话。
说着话,陈新扬就睡着了。
今夜的陈罗庄,死一般的寂静。
第一遍鸡叫,伴随着几声犬吠,躁动一阵过后,又重归死一般的寂静。
张小白没有睡意,他听着屋外的动静,好像有人从远处走来,而且不只一个人,脚步声很杂沓,过一会又什么都没有了。奇怪的是,他盼着天亮,觉得天亮了,就什么事情都见了分晓。
“梆梆!梆梆!”有人敲打院门。
张小白刚要叫醒陈新扬,却不知陈新扬早已醒来,摸黑走出屋子,打开了院门。
张小白跟着陈新扬走出屋子,院门开后,进来四个人。就着早春清凉的月光,可以辨认这四个人的模样,其中三个男人穿着夜行衣,蒙着面,一个女子正是张小白在罗府见到的香梅。
“陈庄长!我们要连夜赶回米庄,就不进屋打扰您和太太了。”
张小白对这声音有点耳熟,待想起这是何人后,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人正是米姓的族长敦厚。
随后他又认出一人:米龙,米府的大管家,也是东篱小学的校董。
陈新扬道:“为防被罗姓人看见,我带你们走一条小道出陈罗庄。”说着,他回屋取来两套夜行衣,把一套给张小白,自己换上另一套。
“张先生,你辛苦了。”敦厚对张小白道:“现在,你随我们一起回去。”
陈新扬带着一行人从屋后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小径往村外走。走在还没有发芽的枯草上,脚底下软绵绵的,有一种没有落地的感觉。张小白想,要是在夏天,疯长的野草一定会将这条小路盖住。
出了村又走了约莫半里路,前面是一条宽敞的官道,两挂马车停在路边。
“陈庄长,多亏了你相助,要不是你,我们无法救出香梅姑娘。“敦厚说着,将一张银票塞给陈新扬,”这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别别别!“陈新扬推让着,”米老爷,您太大气了!”
“别客套了,你就收下吧!”敦厚道。
告别陈新扬后,敦厚吩咐:“米龙,你和香梅姑娘上前面的车,我和张先生坐后面。”
“好的”。米龙应道。
车到米庄,天已经全亮了。米福已把府宅门打开,正在打扫门前的落叶。昌发和昌庆把车停在府宅门口,给马解套。敦厚下车,上前和米龙一起扶着香梅,香梅虚弱得迈不开步子了。
“张先生:“米龙说,”香梅姑娘到现在还不能说话,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有解药吧?”
张小白一笑。
进屋后,他打开药箱,配好一副药,交给米龙。米龙拿着药去伙房,让人煎好了送过来。
香梅服下药后,约莫过了一刻,她突然叫出声来:“我好苦啊!”
敦厚说:“香梅姑娘,你受苦了,先歇息一阵再说。”
香梅“扑通”一声给敦厚跪下:“米老爷,谢你救我。”
敦厚将香梅扶起:“姑娘,别这么说。”
香梅“哇哇”地大哭起来。
米龙正要上前去劝,敦厚向他摆摆手,小声说:“香梅姑娘的苦处太多,就让她哭吧,哭出来就好多了。”
好半天,香梅才止住哭:“米老爷,你们快去救小兰,她被关在罗家的地牢,受了很重的伤,你们不救她,她就死定了。”
敦厚和米龙对了一下眼神,怔住了。
敦厚道:“姑娘,别急,你慢慢说。”
香梅一边抽泣,一边讲述——
香梅姓俞,两岁就死了父亲,母亲带着她改嫁给本家小叔子。继父嗜酒如命,喝醉了就拿她母亲出气,从小到大,她都听着母亲被打时的哀求。母亲给继父生下了四个娃子,生第五个时难产而死。母亲死后,继父把原来撒到母亲头上的气,都撒到了香梅身上,少有不如意就打骂香梅。香梅十四岁那年,继父没钱喝酒,将她卖给罗府做使唤丫头。
罗府把买来的丫头不当人,非打即骂。少爷罗世元更是个恶棍加淫棍,罗府所有的丫头都被受过他的欺辱,香梅到罗府没几天就被罗世元强占了。除了霸占丫头,罗世元还做出乱伦的事,连父亲的小妾都不放过,老爷罗亨富纵子作恶,居然对此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六姨太秀秀被罗世元奸污后,跳进花园的井中自杀。罗世元又看上了七姨太小兰,小兰宁死不从,他便对小兰打骂羞辱。
有一次,罗世元居然叫来罗府管家、他堂哥罗世北,两个大男人将小兰的衣服脱光,用麻绳绑在床上,罗世元在先,罗世北随后,两人轮奸了小兰。以后,他们多次这样对待小兰,甚至都不避人眼。屡遭羞辱的小兰忍无可忍,决心以死抗争,在枕头下放了一把剪刀。出事这天,罗世北没有来。罗世元喝醉了酒,先对小兰一阵拳打脚踢,把小兰打晕了过去,然后将小兰压倒在床上。小兰苏醒后,摸到了枕头下的剪刀……
米龙骂道:“这些畜牲不如的东西!”
“这……这……都是真的?”敦厚问香梅,因为气愤,他声音打颤。
香梅说:“这事,被我和另一个也是罗府买来的丫头瓶儿看见。”
“那瓶儿呢?还在罗府?”敦厚问。
香梅哭道:“被他们投……投到井里了。”
“什么?”敦厚和米龙同时惊问。
香梅止住哭,平了一下情绪:“夜半,两个人将手脚绑住的瓶儿抬到井边,然后推下了井。那天晚上有月亮,我在窗户里亲眼看到了。”
“啊!”
“我在罗府这几年,见到那口井里死了三个人,除了六姨太和瓶儿,还有一个叫红儿的丫头,也是让他们推入井中。”
“哦!”
“我怕自己成为死在井中的第四个人,第二天早上就开始装疯,他们以为我真疯了,暂时放过了我。”
“香梅姑娘,”敦厚问:“你说小兰被关在罗家地牢,你知道地牢出口在哪儿吗?”
香梅说:“在假山肚子里。”
“在假山肚子里?”
“是。米老爷,这事儿只有我知道。“香梅说,”那座假山有个洞,平时洞口用石板封着,在罗府只有三四个人可以打开石门,从地牢进出。”
这时,米福进来,小声对敦厚道:“在东院收拾好了一间屋子,是不是把香梅姑娘带过去?”
敦厚点点头。
“香梅姑娘,你暂且在我府上住着,情况紧急,我们得想个办法尽快救出小兰。”
米福把香梅带去东院后,敦厚和米龙、昌发、昌庆还有张小白一起商量。
“小兰被关在罗家地牢里,我们是不可能和救香梅姑娘一样,潜入罗府去救小兰的,唯一的做法,就是与罗亨富摊牌。”米龙说。
“对,揭他的老底,给他压力,他不得不放了小兰。”昌发道。
“我看,迟做不如早做。”昌庆说:“我现在就去套车,立马就去陈罗庄。”
张小白道:“别急!我倒觉得,现在该急的是罗亨富,他可能会主动找到米庄来。”
“不可能吧?张先生为何做此想?”敦厚问。
“因为我们救出了香梅,他罗亨富没有了底牌,只得改变原来的计划,不再让小兰给罗世元陪葬。”
米龙说:“张先生,我们知道你脑袋瓜好使,但是你得说说理由,他罗亨富为什么要主动与我们谈判?”
张小白道:“我昨天给香梅把脉,发现她已有三个月身孕,就因为这,罗亨富也会找上门来。”
“张先生,还是不明白,香梅怀孕与我们救小兰有什么联系。”昌发问。
“香梅怀的是罗家的骨血,罗世元死了,罗家唯一的希望,就是香梅肚子里娃子,罗亨富指望这娃子来接续罗家的香火。”张小白说:“现在,香梅在我们手上,罗亨富一定着急上火,急着赶来米府和我们交易。”
“交易?你是说罗亨富以放了小兰做条件,让我把香梅交给他?”
张小白道:“正是。”
米龙说:“张先生,虽说你有一定道理,我还是觉得有点玄乎。”
“要不,我们打个赌试试?”
“怎么个赌法?”
张小白说:“这样,如若在三个时辰之内,没有罗府的人来米庄,我输掉东篱小学一个季度的薪水,等于白给东篱小学教一个季度国文。”
米龙也来了兴致:“好,张先生,如若罗府真的主动找我们,我米龙自掏腰包,多给你一个季度的薪水。”
“爽快!”张小白说:“大管家,我们俩赌定了。”
敦厚道:“张先生,就如你所说,罗家会来米庄与我们谈判,但是,我们也不忍心交出香梅,昨晚刚救出她,今日又把她交给罗府,这不是要了她的命?”
“是啊!张先生,这种救人又害人的事,我们米姓做不出。”昌发说。
张小白摸摸脑袋,他与米龙打赌,只不过以昨晚陈新扬的分析为依据,才有赌一把的底气,现在遇到了现实的问题,这问题该怎么解决呢?
他头脑里转动着,思索了一会,道:“这样,如果罗府真来了人,我代表米姓与他们谈判,我们既不交还香梅,又要罗府放了小兰。”
“张先生,你行吗?”昌庆问。
张小白一笑:“就让我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