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白看着一个老汉起“扳罾”,这老汉一边劳作一边唱着戏本:
“太阳出来照九州,
有人欢乐有人愁,
有的欢乐在饮酒,
有的流落外面游。
话说问路李三保……”
“哎!老人家,您这戏本唱得真好。”他对着老汉竖起大拇指。
老汉七十出头,脸膛黑中有紫,短寸头发,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看上去格外精神。听了张小白的夸奖,脸上露出几分得意:“哈哈!年轻人,你也喜欢听戏文?”
张小白心想,我都四十多了,还叫我年轻人?不过在老汉这年纪,他也算是年轻的了。
“老人家,您这戏本是《天宝图》,对吗?”
老汉说:“看来你还真懂戏本,我这唱的正是李三保九打华府呢!”
“扳罾”被老汉从水中吊起,几条鲫鱼在网里跳着,张小白帮老汉捉起鱼,放进鱼篓。老汉笑声朗朗,他打量这活泛的“年轻人”,见他背上挎着药箱,问:“你是行医的?”
“是啊!”张小白答道。
“看你年纪不大,医术还行吧?”
“怎么说呢?还能混碗饭吃吧!”
“我老伴倒床几日了,也不知是什么病,你能帮忙治治吗?”
“看您说的,”张小白道:“我不就是给人医病的吗?”
老汉收拾好网具,提起鱼篓:“走,给我老伴看看病。”
离河边最近的两间土砖房就是老汉的家。张小白跟着老汉进屋,屋里黑咕隆咚,他适应了好一会,才看清有个老妇人睡在床上,盖着一床破棉絮。张小白鼻子嗅到了一股苦味,心想,老汉日子过得这么寒酸,却还有唱戏本的雅兴,足见其性格乐观。
“锁柱他娘,我请郎中给你看病来了。”
老汉从床上扶起老妇人,老妇人声音微弱地说道:“儿他爹,你哪有钱给我治病?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我看还是算了,让郎中走吧!”
张小白一阵心酸:“大娘,我给你号号脉,不收您诊费,行吗?”
“这哪行?哪有郎中给人医病不收钱的?你还是走吧,我这病反正也治不好了,别瞎子点灯——白费蜡了。”
“大娘,您安静点,让我先给您号脉。”
张小白给老妇人号脉,问她症状,诊断她得的是寒热症。他给老妇人配了几副药,嘱咐她按时服用。老汉从身上摸出一块银元,要付给张小白医药费。张小白说:“您拿这钱去买床褥子,大娘的病是寒气太重引起的,以后要注意保暖。”
“那怎么行?这钱你一定拿着。”老汉倒是有几分倔,把钱硬塞到张小白手里。
张小白说:“大娘这病不一定看对路,这钱我暂时不收,等大娘病好转了,我再上您这儿讨要药费。”
老汉见张小白不肯收钱,一定要留他吃顿饭,张小白推脱不过,只得答应下来。老汉将篓子里的鱼倒出来,将鱼杀了,做了一盘红烧鱼,又熬了碗鱼汤。别看老汉一把年纪,烧的鱼熬的汤味道特别好。老汉拿出一坛包谷酒,不断给张小白倒酒。他从老汉家里出来时,觉得头脑有点晃荡。
他背着药箱,晃着身板在村子里走着。一个四十来岁妇人把她请到家里,给自己的儿媳看病,说儿媳嫁过来整整三年了,一直没有怀上毛毛,请过好几位郎中,各种方子都吃过了。张小白给她儿媳拿脉,脉象有些滑,如珠走盘。一般这样的都称之“喜脉”。张小白问她儿媳有没有痰饮、食滞等症,因为这些病症也可能引起滑脉。在仔细地问询,并得知月经推迟后,他可以肯定该女刚着上了孕。
“恭喜恭喜!“他给妇人道喜,”你今年就要当婆婆了。”
“我儿媳怀上毛毛了?这是真的吗?”妇人喜得合不拢嘴。
“真的。”张小白说。
妇人要给张小白诊费。
张小白说:“我没有给你开处方,要什么诊费?”
妇人道:“您就是送子爷爷,您一来我儿媳就怀上了。”
张小白一连又给另外两家诊病。一家是小儿生了钩虫,另一家是八十岁老母咳血,他都给对症给了药。再回到村街上时,都已经是下晌了,心里未免着起急来。他受东篱小学校长宝印之托,来陈罗庄是有很重要的使命的,他已经耗掉了大半天时间,还没有打探到任何消息,看了那么多公案小说,自比施世纶、彭鹏的他,是不是只会纸上谈兵,实际做起来没有一点儿谱?
“喂!行医的。”有个人叫他。
这是个头戴瓜皮帽、穿蓝色长衫、外面套黑马褂的男人,年纪大约五十五、六岁。看这人的穿戴,在陈罗庄可能是个有头脸的人物。
这人几步赶上来:“请问你贵姓?“
“免贵姓张。”
”张先生,”那人小声问:“你来陈罗庄应该另有贵干吧?”
张小白惊问:“此话怎讲?”
“陈罗庄平时来的生人不多,你一进村我就注意了,如果只是行医,哪里会在村里逛来逛去,从头到尾逛好几遍的?”
“哦,你不是看见我给人问诊了吗?”
“你是给人问诊了,但我看得出,给人诊病只是个幌子,看你心事重重,应当还有要紧的事。”
“啊!”
“没事,我是有心帮你。”那人说:“我叫陈新扬,因好管庄子里的事,人们都叫我‘庄长’。前面就是我家,要不借一步去我家里说话。“
张小白跟着陈新扬走进院子,几间高大的青砖青瓦房,表明这是个家境殷实的人家。
陈新扬把张小白让进屋,看了茶。
“张先生,你来陈罗庄办什么事,我可能猜得出来。”
“好,您猜猜。”
“你是来救一条人命的。”
“啊!”张小白不由得叫出声。
“陈罗庄罗亨富的小妾米氏,因杀害继子罗世元要被罗姓执行族刑,米姓在南安县是旺族,如果米姓女子被垫了棺材底,外姓会视米姓为弱势,所以米姓绝不会对这事不管。三天后,罗世元就要下葬,米氏也将被执行垫棺材底,我猜想米姓会派人来打探情况,以便提早应对。”
陈新扬接着说:“米氏为什么要杀继子罗世元?你现在肯定想知道真相,而真相被罗姓隐瞒着,除了罗氏家族的族长、管事等人,加上住在罗亨富府上的家丁使女,其他人不可能知道,在米氏和她继子罗世元之间,究竟有什么纠葛和仇恨。
“您一定知道真相吧?”
陈新扬摇摇头。
“既然您也不知道真相,那……您能帮我什么?”
“我可以帮你出主意啊!”
“什么主意?”
“就算我知道真相,对米姓来说也不起作用,因为我不是罗亨富府中人,不会亲眼所见一些事实,也就不能在众人面前替米姓作证。”
“您说的在理。”张小白道。
“你这游医身份,很好,我给你引荐一人,他可以带你到罗府,给罗家的使唤丫头医病,你趁机便能打探真相。”
“啊!是吗?”
陈新扬带着张小白来到一户人家。“世北!”陈新扬叫一声,有个中年人从屋内出来:“庄长!”这人打量着张小白:“这是……”
“世北,你不是说罗府要给使唤丫头香梅治病吗?我正好碰上张先生,你快把他带到府里,早点给香梅医好病。”
“哦,张先生你好。”那人说:“我叫罗世北,是罗府的管家,也是罗老爷的侄儿,罗府有个使女叫香梅,突然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想让你给她治一治。”
“她有些什么症状?
“说不太清楚,你得自己去看看,我这就把你带去。”
张小白跟着世北进了罗府。
这是一个江北样式的四合院,前有门楼后有深院。门楼为走马转角楼,四周吊有垂柱,中间有大天井利于采光。后面房屋共四进,每进院子都有水井,假山和花圃。世北带着张小白没有在前院停留,直接来到第三进西头一间屋子。
张小白跟着世北走进屋,看间屋角有一堆干稻草,一个头发披散、脸上有伤、双手被麻绳反绑的女子,蜷缩在稻草堆上。这女子身子瑟瑟发抖,口中咕咕噜噜,张小白仔细听,听不明白她在说着什么。
“张先生,这就是香梅,你给她把把脉,看看得了什么病。”
“把脉?”张小白说:“那得给她把手上绳子解开。”
世北道:“使不得,要是给她解开绳子,她会抓伤自己的脸,再说也怕伤到你。”
张小白看香梅脸上的伤,的确是一道道抓痕,但是,他从医这么多年,没有这样给病人把脉过。
“她双手被绳子绑着,我怎么拿得准脉?不要紧,你先给她解开,待我把完脉再给她绑上。”
世北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给香梅解开绳子。
张小白给香梅把脉,香梅倒也安静,只是一双眼睛直直看着他。
他以为香梅是癔症,把过脉后他大吃一惊,原来这女子已有三个月身孕。
张小白迅速转动脑子:罗府高墙深院,一个使唤丫头显然不可能与外面男子接触,她怀有身孕,多半是受了主子的欺凌,而致香梅怀孕的最有可能是罗家少爷……
“张先生,你把完脉没有?把完了我再给她将绳子绑上。”
张小白的思索被世北打断:“哦,把……把完了。”
世北要给香梅绑绳子,突然,香梅一个鲤鱼打挺站起,双手朝世北脸上抓去。世北连忙躲闪,向外面跑去。
“张先生你等一等,我去叫个人过来。”
世北走后,香梅跪在地上:“先生,你救救我,你一定要救我出去,我知道他们的恶行,他们要杀我灭口。”
张小白赶紧将她扶起:“你是装疯卖傻,快别给罗府人看见了。“他小声说,”你叫我救你出去,我怎么才能救得了你?”
“先生,你要救我出去,他们知道我是装疯卖傻,就会把我投进地牢。”
“地牢?罗家还有地牢?”
“是的,罗家有地牢,现在地牢里还关着七姨太。”
“你说的七姨太,是不是叫小兰?”
“正是。”香梅说:“先生,你怎么知道七姨太叫小兰?你是她娘家人?你要救小兰出去啊!”
张小白说漏了嘴,只有实话实说:“我是米姓派来探底的,你快说,罗家地牢在哪儿?”
外面传来脚步声,香梅道:“先生,有人来了。记住,只有先救了我,才能救下七姨太。”
说完,香梅又开始装疯,双手抓向张小白的脸,世北和另一个男子赶到,他们把香梅的手反扭到背后,用绳子绑了起来。
“张先生,你没事吧?”世北看见张小白脸上有指印。
“没事,幸好你们来得及时。”
世北把屋子门锁上:“张先生,走,我们老爷要见你。”
张小白跟着世北来到前院,在一间宽大的客厅里,老爷罗亨富坐在太师椅上,脸上表情木然,像铜浇铁铸一般。
世北走上前小声说:“老爷,张先生来了。”
“来了?”罗亨富朝张小白看了一眼:“咱也不绕圈子了,直接谈交易吧!”
“交易?什么交易?”张小白在心里说。
世北说:“张先生,我们老爷想在你手里买一种药,你想要多少银子,老爷不会舍不得。”
“什么药?”张小白问。
世北小声说:“就是让谁吃了谁就会哑口,从此不能说话的药。”
“哑口药?”
“对,哑口药。”
“你们……要让谁哑口?”
“要让谁哑口?”世北说:“罗家一个已经发疯的使女,香梅,你不是给她把过脉吗?她的疯病叫我们老爷担心。”
张小白鄙夷地看着世北:“对不起,这种药,我没有的卖,也制不出来。”
“哈哈!”世北道:“说实话吧张先生,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在杏林很有名声,人称'三黄先生',如果是个无名之辈,罗府是不会请你来的。”
说着,世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票:“怎么样?只要你给我制一副药,给你一百大洋,不少了吧?”
张小白道:“我真制不了这种药。”
“再给加一百大洋。”坐在太师椅里,一直半闭着眼的罗亨富说。
“好的,老爷。”
世北又掏出一张银票,叠在先前那张上,一起塞到张小白手里。
张小白知道,今天不想个法子应付一下,是走不出罗府了。他打开药箱,找出两味主药,又加入几味性平的驱寒药,制成一副让人吃了失语的“哑口药”。
世北朝门外喊一声“刘妈!”,一个老妇应声进来拿着药出去。
“张先生,毕竟我们花了两百大洋,我叫刘妈拿着药去煎了,要当面验证你这药有没有效。”
张小白心想,刚才幸得选了那两味主药,这罗世北还真不含糊。
半个时辰后,先前见到的那个男子牵来一条狗,随后刘妈端着一碗药汤进来。男子要给狗灌药汤,狗“汪汪”叫着死活不肯喝,男子捏着狗鼻子,趁狗张开口时将药汤灌了进去。不大一会,狗就叫不出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