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王督军是个传奇人物。他是一位地道的文人,有清末秀才的功名,他的诗词书法等都很有造诣。所以,在军界都称他“秀才”,攻击他的人说“秀才领兵,大事难成”,可他偏偏打仗勇敢,还善奇谋。敦厚听淳于生说过王督军的故事,在见到督军本人时,不由得对眼前这位将军生出几分敬畏。
“将军,我有一幅字要敬献给您。”
“谁的字?”
王督军看见跟敦厚一起的年轻人,手上拿着什么字画。
米龙把《衡方碑》呈给王督军。
王督军把《衡方碑》展开,双眼发亮,兴奋莫名。“这……这幅伊秉绶的字,不是在淳于督军手上吗?”
“将军,是这样的。”
敦厚便把淳于生遵照父亲临终嘱咐,把《衡方碑》送给蔡老爷子元龙,而蔡老爷子听说督军喜欢这幅字,愿意忍痛割爱把它让给督军。
“蔡元龙?你们是他什么人?”
敦厚说:“蔡老爷子是我表叔。”他指着米龙:“这是我本家侄儿,是元龙老爷子的孙辈。关在南安大牢的,是他兄弟。”
“南安大牢?”王督军似乎明白什么。
“前不久,东乡米、吴两姓为争地界发生械斗,双方都有伤残,只因吴姓死一人而把我们米姓三个后生打入南安大牢……”
“什么东西!”没等敦厚说完,王督军一拍桌子,刚才脸上的和善此时全无:“想用一幅死人的字利诱我更改已审定的案子,把本督军看成什么人了?快收起你这破烂,走人!”
敦厚不由发抖,顿时懵了,督军这一变脸,打乱了他的方寸。莫非是淳于生弄错了,督军大人并不喜爱这幅《衡方碑》?他木然地站着,不知如何做是好。
“督军大人,您还是把这幅字收了吧!”米龙却沉住气,现出一脸讨好的神情:“我没有喝多少墨水,但知道写这幅字的人是个清官,我们送这幅字给您,没别的意思,是指您是如今的大清官,只有您才配收藏清官留下的墨宝。”
“嘻!”王督军看着米龙:“这年轻人,口舌倒是灵活。”
米龙说:“督军大人,我们不是来为难你,要您替米姓翻掉案子,是想告诉您这场械斗的经过,首先,是吴姓想占有米姓的土地,夜深人静时偷移界桩,又打伤米姓两人,其二,两姓族人对垒时,又是吴姓先动手挑起械斗,其三,在混斗中亡命的吴开云是这次事件的发起者,是元凶,如果他不死,应该把他抓起来坐牢……”
“啊!是吗?”王督军刚才脸上的怒意已经化开了。
敦厚诧异地看着米龙,没想到这侄儿遇事比他头脑灵光得多。
“这案子已定下来了,你要我怎样好更改?难道要我给人一个出尔反尔的口实吗?”
王督军在屋子踱着步,似在考虑对策。这时,淳于生及时出现:“将军,我看只有如此,想一下子翻掉案子的确不妥,不如先修一封书信,让南安知事暂缓行刑,先刀下留人再说。”
王督军一摸脑壳,道:“对对对,你把这个……张秘书给我唤来!”
“好嘞!”
张秘书长很快被叫来。
“仁蠡,你快替我写一封信,加急发给南安知事,撤销前天的那道公文,要他将三个犯人改判活罪。”
“好的。”
张秘书长很快把信写好,王督军过目后,签上自己名字,盖了省督军府公印。
敦厚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心里说好险,如若再迟缓一两天,他三个侄子就没命了。
回到米庄后的第二天上晌,敦厚和胡氏来到西院,胡氏和姚可儿说了阵话。自从正秀和正英被接到西院来后,加上元元和方方,姚可儿成天操心侍候四个娃子,热饭热茶浆洗缝补日子特别充实。胡氏又在北屋但枝子处探问妊娠状况,离产期一日比一日近了,她细细叮咛枝子要少活动,千万小心动了胎气。之后,又转过东院,听见有人在哭泣,敦厚不由得一愣,胡氏道:“宝玺越来越不像话了,你出门这几天,给他请了两茬奶妈,都受不了他的闹腾不几天就走了,只有这五嫂丈夫患肺痨急需钱医治,才咬着牙忍受着……”敦厚问:“他怎么闹腾?”胡氏说:“他作什么孽,你自己看看就晓得了。”
两人走进院子,只见宝玺拿着一根竹棍在五嫂身上戳,一边戳一边拉着五嫂辫子。“这孽障!”敦厚一声吼叫,紧忙过去夺下宝玺手中棍子:“孽障,你打人家做甚?”宝玺口中飞着唾沫:“谁让她偷人养汉?该打!该打!”五嫂哭着对胡氏道:“太太,我侍候不了大少爷,您还是另外请个人吧!”
胡氏安慰着五嫂,问了五嫂丈夫的病情,答应她在恒鑫源药堂抓药,药费先记着,五嫂才止住哭,默默地收拾被宝玺弄得糟乱的院子。
敦厚说:“不能老是由着这孽障的性子,他要是再闹,叫人取根麻绳来,把他给绑在柱子上。”
“我看算了,”胡氏道:“毕竟是亲生亲养的娃子,他也是不想自己这样的,还是让五嫂陪伴他,每月多给她一块半工钱。”
敦厚说:“越州有家教会医院,专门收治脑子出了毛病的人,你也不能光晓得疼儿子,这孽障实在闹得不成话,得把他送到那家医院去。”
胡氏道:“你没听说过?那叫疯人院,他们给病人扎毒针,就是脑子本来没坏的人,都给扎毒针把脑子给扎坏了,进去的人就没有几个好着出来的。再说,宝玺就是喜欢闹腾,脑子还没有浑糊到那个地步。”
从西院出来,碰到米福端着笸萝往府宅门口走,敦厚才想起月月怀了崽,他有好些天没有去看看那两只顽皮猴子了,便加快步子跟上了米福。
哪怕是深冬,只要有太阳,星星和月月都会呆在树上,它们没有在洞里猫冬的习惯。大凡来府宅的人对这两只猴既爱又怕,爱的是它们活泼有趣,怕的是会遭到恶作剧,被它们讨要吃食,甚至会被揭走头上帽子,被抢走手中物品。
“来,我来喂一喂两个调皮捣蛋的家伙!”
敦厚刚从米福手中接过笸萝,便望见一只小船靠上湖岸,船上人系好绳子后,急急地往米府跑来。敦厚和米福都愣了神,看着那人跑到跟前。
“米……米老爷,我是蔡府二管家,给您报信儿。”
“报信?”
“是,蔡……蔡老爷于今早寅时仙……仙逝了。”
“啥?”
“元龙老爷……仙逝了。”
“啊!”敦厚一惊,手中笸萝掉落。对米家来说,蔡老爷子就是一棵参天大树,从祖辈开始,米家几代人受其保护,正是因为有蔡老爷子在,红黑两道都不敢作贱米家。米姓靠着元龙老爷的庇护,平平安安度过了几十年。这颗“黑虎星”的陨落,会让米家今后的日子变得动荡不安,风雨飘摇。敦厚越想越悲痛,他大声嚎哭起来。
当即,他叫米福去东篱小学唤回宝印,又派人去三河镇通知敦忠、敦传,他先带着胡氏、宝印和姚可儿赶到白果镇。
蔡府上下自然是一片痛嚎,吊丧的人挤满了诺大的蔡家花屋和府前场院,除了沾亲带故的,方圆几十里的一些乡绅也闻讯而至。
敦厚见了定襄,问老爷子几日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作古了。定襄说:“看来我爹得到了什么先兆,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才断然从省城返乡。我护送爹回来后,他不让我回省城,第二日要我和大哥陪他在镇郊走走,原来他在几年前就给自己选好了长眠之地。从看完墓地回来,他就开始交待后事,而且不再进食……我爹是干干净净走的。”
敦厚怨道:“既是这样,你怎么不早早叫人给我递个信,说什么我也要在他老人家临终前见一面。”
“我也想到去唤你,可你不是在省城没有回吗?”
“哦哦!”
“我爹还特意交待了一件事,说米姓西北方位犯冲,十年之内必有一场大劫,他让我传话给你,要你小心行事,平日多多疏些家财,周济四乡八里穷人,不然到时会有性命之忧。”
“啊!”敦厚惊得叫出声来。
“我爹也就随便一说,表哥你不必太在意。”定襄道。
敦厚心里无法驱除阴影,对蔡老爷子,他是自小就佩服和敬崇,蔡老爷子说过的许多话,最后都一一被应验。无疑,作为米姓族长,他个人的劫难就是整个米姓的劫难。可是,到底会遭受一场怎样的劫难呢?眼下,作为凡夫俗子的他,自然是没有蔡老爷子的仙眼,对一些事情能未卜先知。
“呜呜!”他不禁悲从心来,跪在老爷子棺木前,如丧考妣。
蔡老爷子的葬礼,那种排场、气势和风光,在南安县几十年没有过。在蔡家花屋前院设置阔大的灵堂,老爷子安寝的一口奢华的紫檀雕花棺材摆放堂中。当中壁上挂着老爷元龙放大的遗像,下面案上摆满祭品和香烛。在香烟袅绕中,上百个孝子贤孙跪在棺前痛哭。从蔡府门前一直延伸到白果镇街尾,石板道两旁摆放的纸人纸马和挽联挽幛,被西风一吹猎猎作响。
三河寺的和尚几乎尽数被请来,这是一个盛大空前的斋场。正值农闲期,周围三、四十里的乡民都赶来看热闹,尤其出殡那天清晨,从白果镇延展出去的大小官道上行人不断。
按南安一带的白喜事习俗,定于午时起棺,那时所有参加丧礼的宾客都已吃过早饭,蔡老爷子的四个儿子四个儿媳,二十多个孙子孙媳和曾孙,几十个五服之内的侄男侄女和外孙子外孙女,一干亲人哀泣和哭嚎声一片。
一通礼炮在白果镇空中炸响,在锣鼓唢呐声中,十六个金刚抬起灵柩。长子定玉抱着灵牌在前面开路,次子定国、三子定青、四子定襄、及敦忠、敦厚、敦传、敦家、敦声等表亲扶棺,灵柩后面是一众孝男孝女。送老爷子上山的乡民有上千人,送殡的队伍经过白果镇石板街,出镇子往西北十五里到了筲箕汊。
前一天,定玉和定襄拿着罗盘,按照父亲生前叮嘱,对着那棵野生槲树,头朝北脚朝南,兼西北30度,反复定准方位后,才叫人挖坑。定襄交待挖土的人小心点,不要伤了树根。
现在,当地乡民叫这地方筲箕汊,在定玉和定襄心中却有另一个名字“仙鹅头”。
年底,驻守越州的省陆军第一师师长石新川宣告越州独立,与镇守襄州的省陆军九师师长李田才组成自主联军,宣布越襄自主。次年正月初四,北军将领吴广新率第十三混成旅攻占越州。越州独立运动历经五十六天失败。
这段日子,米府接连碰到两件窝心事,这两件事总共让家族损失了三千多块银元。事情起因是老大敦忠结交了一个叫荣盛的人。三年前省陆军第一师驻守越州之初,这荣盛是师长石新川的一个军需官,为部队采购药品与恒鑫源药堂做了几笔生意,取得了敦忠的信任和好感。去年三月,由越州商人于启明发起成立启明电灯股份有限公司,共集股近九万块银元。因荣盛有军队背景,差不多一半股民都是荣盛撺掇,把股金交到荣盛手上由其代为入股。每到季末股民也是在荣盛手里取红利。北军第十三混成旅打败省陆军第一师后,这些股民才知道,早在两个月前荣盛就已从启明电灯股份有限公司退出了全部股份,卷款三万多块银元离开了军队。股民们大梦醒来迟,懊悔不已。在启明电灯股份有限公司损失的八百块大洋,对米府来说仅仅是小头,更窝心的是,荣盛请托设套卖给恒鑫源药堂假药,从恒鑫源骗走两千五百块银元。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那托儿是个日本人,假扮药商在各地药房推广洋药,其品种主要有日本的眼药水、仁丹、太阳膏药和德国产的“洒尔弗散”“阿司匹林”等。由于洋药价格高,加上南安一带百姓还不是很接受西医,所以,只在军营、教堂等地方有市场。那日本人放了一批药在恒鑫源,敦忠以为这些药只是在这里陈列几天,没有人买那人就会取走的,哪知第六天药堂来了两个陌面人,这两个人一身短装,背着褡裢,面孔粗陋,其中一人额上还有伤疤。敦忠把他们打量一番,不由一惊,显然这不是普通庄稼人,倒有点像邻省桃花山的贼匪。他们进来后不与伙计打招呼,而是拿眼一扫,就直勾勾地看着架上的洋药。宝珺和一个伙计紧忙走过来:“两位贵客,您们要西药?”
那额上有疤的朝宝珺看了一眼:“你们当家的呢?”
敦忠从后柜转出来,朝二人拱拱手:“客官,我就是本药堂掌柜,您有何事?”
额上有疤的指着几种洋药:“这些……你们有多少?”
敦忠笑道:“客官,您要多少?”
“要多少?哼哼!说出来怕你吓着,要五千大洋的现货,你有吗?”
敦忠道:“客官您不知道,这几种西药都是德国进口,价格很贵的。”
额上有疤的不耐烦了:“我银票有的是,怕少了你的?”
敦忠不急不恼:“知道客官您有银票,我还是先给您报个价,您看能不能接受,能接受的话我们再往下说。”
说着要宝珺拿过来日本人报的清单,往上面加了三成利:“客官您看,这种药是五块一大盒,一大盒里面有五小盒,等于一块银元一小盒。”
额上有疤的说:“这太贵了,能不能少点儿,四块一大盒行吗?”
敦忠笑道:“那不行!我们不能说一分利都不赚,这样吧,四块五行吗?”
他加了三分利,本来就给客人还价的余地,哪有买方不还价的?按四块五算,他还有两成利,这一大盒药稳赚一块银元。
“那……还是太贵了,我们去其他药堂看看。”
敦忠脸上带着笑:“客官,这三河镇就本人一家药堂,您得离开三河镇去别的地方才会有第二家,而且,我还保准别的药堂比我们这报价还高。”
额上有疤的气恼道:“咦呀!还非要和你把生意做成?”
敦忠在药材行做了这么多年,早已建立起了一种自信,他凭直觉就能判断来了一笔大生意,而且这笔生意赚头很大,做成后赚到手的银子可以填补入股启明电灯股份有限公司的亏空。
他心里有底,几天前,那日本人说过,这几种药品货源充足,可一次性供给他上万块现货。只要他找得到客户,以后可以交给恒鑫源药堂独家经营。因为不担心货源,敦忠手里捏有一张王牌,所以说话不缺底气。
“生意能做成还是不能做成您自己忖度,反正价格是不能往下走了。”
额上有疤的颓然道:“好吧,价格就依你的,但是我们要早点拿到货。”
“这样吧!”敦忠说:“你们要多少货?得先下三成订金。”
额上有疤的倒是爽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票:“行!我们要五千大洋的货,这是一千块订金。”
跟他一起的那人说:“我们急需这批货,您得抓紧点,十天内能有货给我们吧?”
敦忠想了想,前几天那日本人拍了胸,随时可以给恒鑫源药堂现货,十天期限应当是不算短了。“您稍微宽限一两天,十二天后来取货吧!”
“好!十二天就十二天,到时我们带着四千银票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额上有疤的人说:“银票你收好,我们订个条款,十二天后如拿不到货,你得双份返还我的订金,若我们不来取货,订金自然你是不退了。”
敦忠收了银票,写了条款,两下签字捺了手印。
在两个人走出恒鑫源药堂,往三河镇街西头走远时,敦忠突然眼皮跳了一阵,好像哪儿不得劲。他把刚才的事仔细梳理一遍,自认为没有什么纰漏才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