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清早,敦厚和米龙去白果镇,船过湖心时,他脑子里猛然有了一个“沧海桑田”的设想,他要米龙划船绕湖一周。
“您要干什么?”米龙问。
“我要把这湖水买下来。”
“买湖水?”米龙不解。
“是的,买湖水。”敦厚说:“我买下这片靠湖岸的水,等冬天水退后,我在买的水域围湖造田。我明着买的是水,暗着是买水下面的土,现在一片水茫茫,到冬季就变成了田。”
“这倒是个好主意。”米龙说。
“这只是一个设想,办得成办不成,还要看情况。我们绕湖一周,就是去踏勘地形,看湖滩平不平,能不能改成田。”
米龙兴奋起来:“绕湖一周有好几十里,把这几十里湖滩都改成田,可以得田几千亩。”
“究竟能得多少田,绕湖一周,我数下你划了多少桨,心中就有数了。”敦厚道。
他从口袋摸出一支大炮台,点燃,眼睛盯着湖水。船离岸百十步远,水清澈见底,深两至三尺。他默默数着米龙划的桨数。
走了十七、八里,到了一个叫杉木桥的小集镇。“走,我们上岸吃早茶。”敦厚让米龙把船系在岸边一棵柳树上。
街不大,却很热闹,附近十多个村庄都来这儿赶集,集上百货俱全。敦厚走进一家早点铺,却有许多人认得他,和他打招呼。
“这不是米庄的米老爷吗?”
“米老爷,我在您粥站蹭过,您可是个大善人啊!”
“啊哈!米老爷,您也来赶集啊?”
早点铺老板脸上堆着笑:“米老爷,您请这边座。”
敦厚和米龙刚坐定,老板娘就端上来两碗鸡丝面。
敦厚数了数吃早点的人,大约十五、六人,他叫老板娘:“你算算,这一屋子人吃了多少,账我一块儿付了。”
又走了三十里,到了胡家场,已是吃午饭时候,敦厚要米龙靠岸。吃过饭,再行一个多时辰,他们绕湖一周回到白果镇。
“一共划了一万一千五百桨,每桨船行一丈五尺,船离岸二十五丈,总计四十三万一千二百五十平方丈,一亩田六十平方丈,可得七千一百八十亩田。”
米龙说:“七千多亩湖田,只收两成租,一年也可收七千多担粮食。”
敦厚嘱咐:“这事只装在你我心里,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那是。”米龙点了点头。
在双桥镇,有一条不引人注意的小巷,叫鸡鸣巷。早前是一条热闹的巷子,现在很清寂,听不到一声鸡鸣,这名字好像是一种怀旧。巷子里的房屋一律陈旧低矮,屋基也比街面低了半尺,因而屋内异样地黑暗和潮湿。敦厚推开半掩的屋门,适应了好一会才看见坐在角落里的金先生。
“谁?”
“是我,米敦厚。”
“你来了。”
“金先生,您这屋子里真黑呀!”
金先生说:“嘿!我不怕黑,光亮都在我心里。”
“那是。”
敦厚把上天门寨的的事和金先生说了,金先生要他报了宝玺的生辰八字,然后闭目,口中念念有词:“甲乙丙丁、子丑寅卯、金木水火土”地算了一通。
“米大少爷还活在人世。”
“啊!”
“按大少爷的命格,此劫不为劫,当绝处逢生。”
“是吗?”敦厚道:“他在哪儿?”
“你别去找,找也找不着,他走贵人格,不会有事,日后自会有一天回到米庄。”
听说宝玺没事,敦厚悬着的心落地。他一点都不怀疑金先生此话真假,“金神算”的名声是一次次神机妙算而得来的。
“我来找您还有一事。”
“说吧!”
“我想买运粮湖的水,”敦厚说:“我看上了运粮湖靠湖岸的八千亩湖水。”
金先生闭目默算:“买水好啊!水即是财,人无横财不富,你命中该有这一笔横财。”
“金先生,请您细解。”
“你不是要买水,是买水下面的土。”金先生道。
他又说:“凡事想成,离不开天时地利人和,我算了一下,今年主水,从明年开始连着三年主旱,三年之后又主水,所以这三年的天时符合围湖造田。”
“哦!”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人和第一,地利次之,天时又次之。你是个能作之人,该怎么作,不需我多说。”
金先生说完,摆摆手:“该问的你问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走吧!”
“金先生,您……”
“你走吧!不要多说了。”
“金先生,您过得太苦了,还是去我府上吧?”
“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金先生下了逐客令,知道不可在这里多呆了,敦厚只得悻悻地走出来。
不过见了金先生后,他心里有了几分底气,他才敢往前迈出步子。他眼前出现了八千亩湖田的影子,多么肥沃的土地啊!这样的土地不施肥庄稼也会长势喜人。
他来到双桥分暑,跟县佐刘家骥说了买湖水的想法。
郭知事这几天焦头烂额,省督军府派给南安的军饷还有一万多块没有着落,他想破头也想不出来在哪里可以弄到这一万多块现洋。按说:羊毛出在羊身上,他摊派到各个乡讯的捐税收上来了,不会短缺上面的军饷,全因他姨太太吴怀秀吹枕头风,让他挪用一万块给岳父吴思源做生意,原来说好两个月后还上的,可岳父生意亏损,这笔钱就算泡汤了。正在他愁得不可开交时,双桥分暑的刘家骥来找他,说米庄的米敦厚愿意出钱买运粮湖的湖水。起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刘家骥跟他开玩笑,看刘家骥一脸认真的表情,他才知道这事还真不是玩儿的。
“他买湖水干啥?”
“不知道:他没有说用来做什么。”
“这么大个湖,除了水就是水,他怎么个买法?”
“他要出一万二千块现洋,买下绕湖岸一周的水域。”
“一万二千块现洋?”郭知事眼睛一亮:“你快去把他叫来,让他和我当面谈。”
“好的。”
其实,敦厚就在县署门口候着,刘县佐叫他进去,他心想这事儿八成有了戏。因为米、吴两姓为争地界发生一场械斗,他与郭知事岳父、吴姓族长吴思源交恶,现在见了郭知事,他多少有些尴尬。
“米老爷,快进来坐。”郭知事脸上堆着笑,在他眼里米敦厚就是财神,为了把一万二千块现洋弄到手,尽快地把省督军府一万多块军饷的窟窿填上,他当然不会得罪这位财神爷。“你想买运粮湖的水?”他亲自给敦厚泡了杯茶。
“是的。”
“那你说实话,你买运粮湖的水做什么用,总不会是你府上银子多,把一万多块现洋往水里扔吧?”
“当然不是。”敦厚觉得对郭知事应该说实话:“我买运粮湖的水,是等湖水退后围湖造田。”
郭知事一脸惊讶,他没有想到米敦厚会有这一着,他来南安上任后,巡视时看到运粮湖碧波万顷,就是冬季水位也没有退下多少,米敦厚想在运粮湖围垦,简直就是奇思妙想。
“你买湖水,实际上是买湖田啰!”
敦厚点点头。
“那你敢肯定湖水会退么,你又不是神仙。”
“退还是不退就看天了,我就是想赌一把。”
郭知事不由得看了看敦厚,他佩服这个米姓族长的胆量,除了他南安县不会有第二个人敢这样豪赌了。
回到米庄,敦厚叫昌发带着人砍来数捆毛竹,将每根竹子削去竹枝,在竹捎系上布条。这日一早,他和米龙把竹子搬上船,与前几日一样,划着船沿湖岸前行。每隔一段,敦厚就拿一根竹子插进湖底,从清早开始,到天将黑,才绕湖一周,在湖里留下一路旗标。
米姓族长敦厚买湖水的事,无风传十里,大多人对敦厚办的这件事不解,认为是米姓钱多了烧包,将白花花的银元往水里扔。整天传到敦厚耳朵的都是这些话,这让他在心里暗喜,他要的就是这效果。
说他把银洋往水里扔是有道理的,有人猜出他是想围垦,但是围垦有个首要条件就是得湖水退,湖水不退围湖造田就成了空话。而这些年来,运粮湖的水域面积就没有缩小,老是保持一个恒定的水位,莫非他米敦厚能把这些湖水喝了不成?所以,差不多所有人认为精明的米老爷这次打错了算盘,甚至担心他是不是脑子坏了。
其实,敦厚并非一时心血来潮,那日过运粮湖时他脑子里闪现“沧海桑田”只是个诱因,早在几年前他就开始琢磨这件事,他细心地观察湖水涨退变化,从天文历书里寻找旱涝规律,推算运粮湖已进入退水期,加上金先生的说法与他不谋而合,他相信自己这一把不会赌输。
除此之外,敦厚心里还有一个计划,趁虎头河冬枯时,在下河口将河堤挖开一道口子,修一座石闸,让运粮湖与虎头河连通,这样就可以调剂运粮湖的水位,在冬天虎头河现出河床时,开闸将运粮湖水排放到最低水位,确保来年开垦的湖田不被水淹。不过他把这一计划放在三年以后,按金先生的说法,会有连续三年干旱,这三年应该是有保障的。
那夜在壁下庄,孙二棍带着弟兄们冲进屋时,屋内一片混乱,有几个庄民趁乱往外跑,这其中就有宝玺。孙二棍朝天放了两枪,那些村民又被吓得转回来,只有宝玺聋子不怕雷,抱着头往暗处蹿,跑出了孙二棍的视线。
宝玺逃到山上,住在一个山洞里,靠吃野果为生。他是口渴满山找水喝找到这山洞的,因为这山洞的洞顶有个泉眼,叮叮咚咚滴落下来,把下面的石头滴出一个小坑。洞里面很干爽,且寸草不生,宝玺找来一些干草铺在石地上,这儿倒成了他的一个安乐窝。
一天,壁下庄三户半的那半户人家的瘸腿媳妇冬菊在山中采药,到山洞里来喝水,一进洞口就发现异样,朝里一望,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着她。“是谁?”冬菊叫了一声,没有听见回答,走近一看,是几天前被土匪挟持的那个傻头傻脑的男子。
宝玺正啃着野果,见有人进洞他也不害怕,一副无知者无畏的神态。
“这些日子,你就吃这?”
宝玺还是不吱声,顾自吃着野果,不时有果渣子和口水溅出嘴角。
“你叫什么?家住哪里?”
宝玺停止咀嚼,抬起下巴:“你管得着?”
“你不想家吗?”
宝玺低下脸,不做声了。
冬菊说:“你这样下去,迟早会饿死的。”
她把自己带的干粮给了宝玺,然后一步一瘸走出洞口。
第二天,冬菊带来很多吃食,可供宝玺吃上三天。
几天后,她上山看宝玺,才知宝玺病了,脸烧得发烫,一看他身上衣服透湿,前日下过一场山雨,宝玺肯定在山里淋了雨。冬菊从外面捡来干树枝,生了一堆火,把宝玺身上衣服脱下来,帮他烤干后再给他穿上。
回家后,冬菊把宝玺的事和婆婆说了,婆婆道:“你紧快熬药喂他喝,等他好了些,带他到家里住。”冬菊配好一副药,先把药熬好,再熬好一罐小米粥。她左手提着一罐药,右手提着一罐粥,一步一瘸上山来到山洞,一口一口地给宝玺喂过药,又一口一口喂粥。之后,她又打来一罐泉水,给宝玺洗脸,擦洗身子。
有冬菊的细心服侍,宝玺一天天好起来。
“姐姐,谢谢……你救我,要不是你,我会死的。”
冬菊看着宝玺:“哎呀我的小哥哥,你怎么像变了一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冬菊。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米宝玺。”
“那你是什么地方人?”冬菊问。
“米庄。”
“米庄在什么地方?”
宝玺摇摇头,除了“米庄”别的他答不上来。
“走,跟我回家。”
冬菊扶起宝玺,走出山洞,往山下走。
此后,壁下庄多了一位庄民。人们看到个大头大的宝玺跟在冬菊后面进出庄子,无论做田地活,上山砍柴、挖药和采摘山货,在溪沟里抓鱼,冬菊都带着他。冬菊五、六岁时被人贩子带到壁下庄,卖给人家做童养媳,未等到成年,小丈夫得了伤寒死了,后来公公得了肺痨也走了,她就和哭瞎了眼睛的婆婆过日子。宝玺虽说脑子不太灵活,但毕竟是男人,有力气。冬菊瘸着腿在前面走,宝玺背着百十斤东西跟在后面,是庄民常见的一道风景。
因为有个男人做力气活,冬菊比以前轻松了许多,原来瘦弱身体渐渐养好了。有人笑话冬菊捡来个男人,冬菊也不生气,只是脸红。
冬菊领着宝玺做活,婆婆在家洗衣做饭。一个半傻男人,一个瘸腿女子和一个瞎子婆婆,看上去是一个完整的家。
三间低矮的房子,两头是卧室,中间是堂屋,另外搭建一间偏厦做伙房。冬菊和婆婆睡东边屋,宝玺睡西边屋。婆婆虽然眼瞎,但做事很过细,把床上被褥拿到外面晒太阳,床单用皂角水洗得干干净净。宝玺躺在床上,鼻子里闻着皂角香气,每天都睡得安稳踏实。
一切的不安稳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那天夜里,冬菊听到宝玺屋里传来鼾声,心想他睡着了,于是烧了一大盆热水,想趁这时候洗个痛快澡。宝玺被水声弄醒,见堂屋点着灯,从门缝看见冬菊一丝不挂的身子,他身上燥热起来,头脑里蹦出以前的记忆。他记起自己的媳妇小菊,他见过小菊洗澡,也是和眼前一样的景象。他拉开门栓跑出去,从背后抱着冬菊,口里“小菊!小菊!”地叫着。
“啊!”
冬菊受了惊吓,叫声引来婆婆,虽说眼瞎,但她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冬菊一把推开宝玺,扑到婆婆怀里哭起来。
婆婆说:“别哭了,他也是个男人,我看你们俩合适,明天就请庄子里人喝一碗地瓜酒,让你们圆房算了。”
“我……我不要,他……他是个傻子。”
冬菊哭得更厉害了。
婆婆道:“你别娇气,傻子又怎样?能过日子就得了,他还是你捡回的呢!再说,你也不想想你自己,哪天我死了你怎么办?”
第二日一早,婆婆就到庄子里另外三户给信,回来叫冬菊从地窖里取出一坛先一年存放的地瓜烧。按照壁下庄的惯例,哪一户有喜事,另外三户就从家里拿来肉、鱼、蛋等,女人们一齐动手,做了满桌子菜,全庄子人在一块喝地瓜烧,说说笑笑热闹一天。
晚上,等闹房的人走净,冬菊跑回东屋要和婆婆一起住,被婆婆用拐杖打了出来。
“你怎么如此不醒事?你能和我过一辈子?趁我还能动,你赶紧怀上个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