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水赶上独龙山的有三、四千人,占大半个东乡人口,这么多人在独龙山安营扎寨,突出的问题是人口密大容易染瘟。这事儿在开初没被重视,等到瘟疫恣意肆虐,已是如大火漫山难以扑灭了。
七月半鬼节过后,在北麓灾户区一卢姓男子腹泻,每日大便次数难以计数,便出之物初为黄水样,几天后转为米泔水样,腹泻过后又开始呕吐,呕出来的也为黄水和米泔水样。接下来病人出现脱水,眼窝下陷,两颊深凹,皮肤干而皱缩失去弹性,声嗓嘶哑,四肢冰凉,手指干瘪似洗衣妇,最后神志不清,脉搏细弱,如此只三日就死亡。从越州来的一支慈善医疗队进行调查,确认这卢姓男子死于霍乱。消息传开来,引起整个独龙山灾户区的恐慌。人们知晓霍乱的利害,这种病被称作“人瘟”。老一辈子的人都记得光绪十一年,双桥镇曾因霍乱流行差不多人口死绝,以致夜不闭户。几个大姓族长拢在一起商议,各各派出人力伐砍山上树木,修起一道栅栏将北麓围起来,着人日夜把守,唯恐北麓灾民把瘟症带过来。一时间,只闻北麓那边夜昼都有人死后亲人的哀哭之声,叫人听了心惊胆寒。死亡消息不断从北麓传来,今日说死了多少多少人,明朝又传绝了哪些户头。这场恶梦日复一日延续,直至秋尽洪水退落才有所滞缓。
人们得到一个大略数字,说这场人瘟在东乡就夺走了八百多条性命。
在各个大姓大族中,米氏家族是唯一无伤亡的族姓。敦厚要恒鑫源药堂负责卫生防疫。敦忠办事也挺上心,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他指着两个女店员到各个居住点宣讲防疫知识,两个男店员则进每家每户喷洒消毒水,又派几个人专职管理水源、饮食,处理粪便和灭蝇灭鼠,杜绝疾病传染源。恒鑫源在家祠设有医堂,出比平常高两倍的薪资请孙善臣、熊梅庵、雷吉甫、赵华堂等先生轮流坐诊。这期间族人如患病,不论病轻病重一律免费诊治。在整个独龙山灾户区,独有米家庄无一人染病身亡。
南安县双桥分署原朱姓县佐被革职查办。新上任的县佐名叫刘家骥,刘县佐以他的前任朱县佐为戒,戒奢戒赌,勤于政务。洪水初退,刘县佐就到各个灾户区巡视,他来到米家庄,要米龙向他汇报减员人数。米龙也不隐瞒,实说米家庄减员一人。刘县佐不信,说:“这么大的水灾,你米家庄仅仅减员一人?水火无情,你这说出去谁信?我走过这许多庄,哪一庄不是减员二十三十?阎罗爷就偏偏漏掉你米家庄?我把话说在头里,你要是造假我有法条来惩办你!”米龙在心里大呼冤屈,辩解说:“我说的是实,您县佐大人如若不信,可以派人一家一户去查人口,我如造假您咋惩办我都行!”刘县佐说:“我自会有办法详查的,你到时别鸭子死了嘴壳子硬!”刘县佐也实是办事作风过硬,当即派人到庄上挨家挨户查访,最后不得不折服,承认米龙没有造假。刘县佐在县署为米家庄争得一块牌匾,并亲自把牌匾挂在新修的庄公所门梁上,匾上书五个鎏金大字——“南安第一庄”。
说来令人唏嘘,米家庄减员一人,那一人不是别人,是米府的长房儿媳小菊。
出事的那会儿,小菊和姚可儿带着娃子在树荫里歇凉,两人在一起说话说得忘形,便记不得对娃们的监护。忽听四个女娃中的老大正元哭喊:“娘,婶婶,妹妹掉河里了,快来救啊!”小菊和姚可儿一惊,朝河里一望,老三正方和老四正英双双泡在水中。两人顾不及多想,紧忙跳进河里救娃。姚可儿做闺女时就喜爱捞鱼挖藕,因而多少识得水性,她跳下水后一手一个抓住娃子往回游。姚可儿把娃救上岸后,回头朝河里一看,小菊还在水里扑腾,惊慌中小菊不辨方向,越扑腾离岸越远。姚可儿回身去救小菊,无奈自身的气力也已不足,水底下就像有双手把她往下拽,她心想完了完了,本来她想救小菊,看来自己也要完蛋了。元元和秀秀哭叫:“快来人呀,救救我娘啊!救救我娘啊!”老三老四刚救上来,惊吓得叫也不会了,只顾呜呜地哭。
正巧是吃午饭时候,四下里见不到一个人。
见女人和娃子没回府吃饭,宝印一路寻过来,听得四个娃哭嚎,往河里望过去,见姚可儿和小菊都在水中挣扎。
他立刻跳进河里,火急地朝两个女人游去。姚可儿和小菊离岸已有四五丈远,只有头和手露在水面。见宝印朝她们游拢来,心里燃起求生的希望,小菊喊:“娃她爹,快来救我呀!”姚可儿也在叫“娃她爹,救救我啊!”宝印清楚自己刚跟米虎学会的那点功夫,能救上去一个人就是菩萨保佑了,他如若想救起两人,等待他的只有一个结果:就是三个人一起死,他陪着她们在阴间做夫妻。“罢了罢了,就是死也在一块死,我米宝印不是无情无义之人,这两个女人都是我的,我怎么可以丢下她们之中的哪一个不管呢?”宝印这样想着,就奋力游到她们身边,左右两手一边一只朝她们伸过去。
忽然,娃们的哭嚎灌进宝印耳朵,他猛地清醒了:“如若我们三人一起死,这四个娃便无父无母,立马变成孤儿。”宝印感到可怕:“我的娃们怎么可以无父无母,成为孤儿呢?”他改变主意,决意救起其中一人,可是救谁好呢?救小菊呢还是姚可儿?他面临的这个抉择太残酷了,又不给他考虑的时间。他狠心地一咬嘴唇,把伸向小菊的手缩了回来。就在姚可儿拽到他臂膀的当口,小菊眼里的希望熄灭了,她含恨地瞪了他一眼,身子慢慢向下沉去。“小菊!小菊!”宝印哭叫着,他伸出手想把小菊抓住,可小菊的头和手被水吞没了,水面只留下浅浅的漩涡。
“小菊啊!我的小菊啊!”宝印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托住姚可儿往岸边游……
直到晚年,宝印还经常想起小菊来。他耳朵里会猛不丁地听到小菊朝他喊:“娃他爹,快来救我呀!”,眼前出现他放开小菊时,小菊含恨地瞪着他的眼神。有时候在梦中,他会被这一场景惊醒,人一下子虚脱不少,大汗淋漓。
由于小菊死时,洪水还未退去,从北麓传出瘟症的消息,人们处于担惊受怕之中,米府老爷敦厚忙忙地组织在居住区消毒驱瘟,所以没有请道士来超度,甚至无法弄到一副好的棺木,只有用几块木板钉成一副薄棺,在山上寻一不显眼的犄角旮旯草草地葬了。
水终于退下去后,大家都在重建家园,米府更是上下忙作一团,就把当初给小菊娘家许诺的事给延迟了。及至农历十月头,还没有给小菊移坟安葬。
这天晚上,身怀六甲的枝子突然发病,口吐白沫说胡话。怪异的是枝子像换了一个人,言谈举止与平日迥异。一旁服侍的丫头梅儿一听惊骇了,她听得出是亡故三个多月的大少奶奶小菊的声音:“米宝印呢?你们去把米宝印叫来。”闻信赶来的胡氏经见过这类事体,在南安这一带称作“捆僮”,就是人死后灵魂附在一个活着的人身上,借这个人的口说话。“二少爷呢?”胡氏问。梅儿道:“在学校还没回呢!”胡氏才想起东篱小学刚刚复学,原聘请的教员还没有归齐,宝印一个人顶几个人用,每天都要忙到很晚才回府。胡氏说:“着个人快去叫二少爷回来。”
宝印一进门,见枝子披头散发,上身衣服解开了几颗扣襻,怀着七个月身孕的大肚子露至肚脐,当场就怔住了。他不知道下晌出门时还对他温软叮咛的枝子,怎么半日之间就成了这番模样。“冤家吔!你怎么回来这晚?”枝子一把抓紧宝印胳膊,嘤嘤地哭起来。宝印道:“枝子,你……你……”
“我不是枝子,我是小菊,你好好看看,我是小菊啊!”说着用手抚着肚子,咬着嘴唇凄然一笑:“我给你怀着儿子,你不要儿子啦!”宝印大惊,从她嘴角微微细纹,看到了小菊活着时的脸容和模样。
“你……你给我出去!你们都出去!滚!你们都滚哪!”
使女梅儿见枝子指着她鼻子厉声呵斥,吓得瑟瑟发抖,她往胡氏身后躲。胡氏拉起她退出屋子,安慰说:“别怕,少奶奶这是在犯迷糊,一会儿就好的。”
“冤家,你好狠心啊!你救姚可儿不救我,我还给你怀着身孕呢!米宝印,我实实地告诉你,我给你怀着的是儿子,是儿子啊!你狠心不要我不打紧,可你不该狠心不要你儿子!呜呜——”
屋里只有宝印一人,他知道小菊附枝子体,有许多怨言要吐,想想米家也太对不起小菊了。米府用二十石稻谷、十五石粟子把小菊娶做他嫂子,她逆来顺受,悉心照料哥哥宝玺,又委身于他给他生养两个丫头,这女人承受了多少委屈,他米宝印是心中有数的。“嫂子,不,菊儿,我对不起你,我米宝印对不起你。”“啥?菊儿?好听,你多叫我两遍听听!”“菊儿,我知道你是屈死的,你有啥要说的,就说吧!
“冤家,你就把我扔在山上不管吗?我好孤单啊!呜呜!说啥我也是米府明媒正娶的太太,就不能进你们米家祖坟吗?呜呜——”宝印这才想起还没有给小菊迁墓,满口应道:“我这就去与父亲合计,不出一旬给你重新安葬。”
“有你这话就成。你给我记好,我是你的女人,我不后悔跟了你,你有良心的话,就管好正秀跟正英,我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寝了。”
说完,枝子一下子回复常态。“相公,我怎么了?你为啥这样看着我?妈呀!为啥成了这样子?”她惊慌于自己的失态,赶紧把衣服扣好,坐在梳妆台前整理凌乱的头发。显然,枝子对小菊附她体的事丝毫不知。她虚弱得不行,像害过一场大病,一连躺了三天三夜,由梅儿好生服侍,进补参汤和六味安神丸,才慢慢恢复了一些力气。
米府购置了一副楠木棺材,请来三河镇大圣寺和尚做了三天大斋,移坟那天又有三班响器一路吹鼓敲打,把小菊风风光光地葬入米姓祖坟山。敦厚吩咐米龙给小菊娘家派了一份厚重的慰问金,小菊爹娘可以凭这份厚礼养老度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