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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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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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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史》连载

第一十五章

敦忠把这事揣了一夜,想了想还是不放心,第二天一早从三河镇回到府宅,欲将此事和老二敦厚商议一下。赶上敦厚不在,去南安县城探监,给米虎和米豺米豹送吃的穿的去了。在府宅门口站了一会儿,敦忠突发奇想,到双桥镇大同心药店去暗访一下。

小晌午,他来到了双桥镇。在虎头河南岸,许多从邻省驶来的货运帆船靠上码头,一些使大力的人忙着将货物搬到岸上。大都是坛坛罐罐、锅碗瓢盆等居家生活用品,或者是粮包和布匹,首先这些物质被双桥镇几大货栈仓囤,再分散到各个店铺和周围数个小集市和乡场。除货运船只,每天还有几趟客船到岸上下旅客。双桥镇是南安县除县城外的第一大镇,东西向一长条镇街,街心铺着青石板,两边镶着麻条石,经过几百年岁月,那些石板被磨得光亮照人。

在镇街东头,远远就闻见浓浓的药香,两间阔大的门面,招牌上写着“大同心药店”。戴着一顶皮帽子的敦忠,又用围巾遮住半边脸,以防有人认出他是三河镇恒鑫源药堂的掌柜。走进药店,见抓药的人排着队,四、五个伙计按着药方给客人配药。因为忙,根本就没有人会注意到他。大同心的规模比恒鑫源还要大,门脸几排高大的药柜,药材配备齐全,后堂被改成三间诊室,分别是儿科、男科和妇科。敦忠记起夏蕊香、陈大谦和张小白在这儿坐诊。

当年,恒鑫源药堂没有请到这三个先生,在敦忠心里成了块垒。这三位先生名气都很大,夏蕊香精于儿科和妇科,专治小儿蛔虫、疳积、妇科红崩、白带,在南安一带被誉为“夏半天”;陈大谦善治各种疑难杂症,被人称为“陈半仙”,用“归脾汤”治心脾两虚,曾治愈一心脏病后期水肿病人;张小白精于“三黄”(黄连、黄柏、黄苓)治病,人称“三黄先生”。

敦忠走进后堂,朝三间诊室望了一下,在儿科室的是个二十多岁年轻人,正在视诊这一个由母亲抱着的婴儿。妇科室坐诊的也是个年轻医生,剪着齐肩短发,戴着眼镜,看上去就像刚从学堂出来的学生,她坐在桌后,翻看一本医书,暂时还没有人来求诊。这边男科是个老先生,敦忠仔细看看并不认识,在他要转身时老先生叫住了他:“来看病吧?请进来!”

敦忠只有进屋,他本来不是看病的,只是想看看夏蕊香、陈大谦和张小白三位先生在不在,既然被这位老先生叫住,他就不妨顺便打听一下三位先生。

“我,不看病。想找一下夏蕊香先生、陈大谦先生和张小白先生。”

“啊!你找他们干啥?”

“没事。”敦忠笑道:“就是顺路过来看望。”

“哦,水灾过后,三位先生先后离开大同心了。”

“是吗?”敦忠道:“因何故离开大同心?”

老先生摆摆手:“你请走吧,这事我不便于多说。”

“三位先生现在不知去了哪里?”

“你别问了,快走吧!在这里谈这话题是个禁忌。”

出了大同心药店,敦忠满脑子疑惑:夏蕊香、陈大谦和张小白的名气这么大,大同心药店怎么会舍得放走他们?不用说,在大同心药店内部一定发生了什么不愿让外人知道的事情。他听说过大同心的老掌柜熊善元已过世,现在药店是他儿子掌事。或许是新掌柜与三位先生有隙,三位先生才离开大同心。

吉冈来到恒鑫源药堂。

敦忠把他请到内堂坐下,沏了茶,说:“我接下了一单买卖,十日之后客方要这些货。”说着把清单递过去。吉冈看了看,心喜道:“敦忠君,你这么快就揽到一笔大买卖,恭喜你,这一笔你应该赚到不少啊!”

“哪里哪里!”敦忠说:“大头利不是你吉冈君的吗?我只是赚点碎银而已。”

吉冈答应十天内按量供货,但是要求敦忠把货款到位,到时钱货两清。

敦忠筹集了两千五百块银元,加上先前客方的一千五百块订金,总共四千块货款备齐。这天晚上,吉冈用一辆汽车运来几百箱洋药,敦忠亲自点数,并抽查打开包装箱验了货,将四千银票交给吉冈。

这一番忙碌之后,敦忠累得身子软绵绵地,疲惫之中略带点惴惴不安,总觉得其中有哪一个环节让他不踏实。

按照约定,天门寨的人应当在这两天把货拿走,也付给恒鑫源药堂三千五百银元货款。

可是,两天过去了,没见天门寨的人来取货。

敦忠焦躁起来,他想:要是天门寨不要这批货了,我该怎么办?这些洋药放在恒鑫源是没有销路的,也不可能退货给吉冈。恒鑫源花出去四千块银元,除去天门寨的一千五百订金,还要亏空两千五百块。

他越想越担心,在不安中过完一天。这天半夜,他从梦中惊醒,大汗涔涔,回想刚才的梦境:百十来个桃花山贼匪拿着火铳打劫三河镇,一家家店铺被劫掠一空。那额上有疤的人带着同伙闯进恒鑫源药堂,那人一把将他从床上提起,喝问他把银票藏在了哪里……

这是和杨胜订约后的第十三天,按照约定,他们应当在这之前就把货取走。敦忠搬张躺椅在前堂,半躺在椅子里,眼睛不时盯着街面。来恒鑫源抓药的人很少,宝珺和一个伙计下棋,两人不时为悔棋而发生吵嚷。

现在,在恒鑫源坐诊的还有六位先生:孙善臣、熊梅庵、夏炳卿、雷吉甫、范祖武和萧达章。本来还有一位创制“避瘟散”预防霍乱的张梁臣先生,在这次水灾后抗瘟疫起了重要作用,因为年事已高于不久前辞别恒鑫源药堂,回乡下养寿去了。

今天是雷吉甫先生坐诊。雷先生善治各种疑难杂症,用马钱子、红花和木药制成散剂治瘫病,能把久瘫在床的病人治疗得下地干活。上午,雷先生被镇郊一乡民请去为其老母诊病,吃过中午饭才回到药堂。敦忠和雷先生聊话,实在忍不住就把从吉冈手上买了百十箱洋药、转卖给天门寨的事说了。雷先生大吃一惊:“四千块银洋可不是小数目,这事您和族里掌事的商量没有?”敦忠说:“没有。”雷先生道:“恕我直言,这么大的事,您应当和族里人合议一下的。”敦忠说:“先生言之有理,恒鑫源药堂是祖辈留下的产业,一下子付出四千块银洋,我一人无权做主。”雷先生道:“您也别急,也许只是迟一两天,他们就会来把货取走。”

再过去三四天,还是不见天门寨的人来取货。而在越州一带,却有一条传言渐渐播撒开来:省陆军第一师军需官荣盛是个大骗子,不仅套取了启明电灯公司股民的钱,还纠集一党同伙以售买西药做套,卖给越州数十个药店假西药,从越州掠走了上十万银洋。

这事传到敦忠耳朵里,他没有半点惊异,好像事情本来就应当这样。经过这些天的梳理,他已经把这件事的头绪理顺了:日本人吉冈假扮药商推销西药,杨胜假扮天门寨的人来采买药材,药店掌柜想赚取丰厚的利润,自然会中他们的套。

只是,敦忠没想到这次设套又是出于荣盛之手。

被荣盛骗了两次,共损失三千多块,对恒鑫源药堂来说是一场灾难。来年春到药都进药材,要备足五六千块银元。敦忠盘点了一下,账面上只有不足两千块。他心急如焚地回到府宅,低着头脸向敦厚细述了事件的经过。

敦厚道:“我跟米龙说一声,年后你从积庆米栈支借四千两。”

敦忠羞愧地说:“你就不想数落我几句?”

敦厚道:“这次被荣盛骗的不止恒鑫源药堂,在越州有几十家,如果是我掌管恒鑫源,也会上荣盛的当。你的性子比我稳,怎么能为这事数落你呢?”他又说:“就算是你做错了事,已经做错了,悔也悔不转来了,以后遇事多过几遍脑子就是了。”

敦忠看了兄弟一眼,从心底升腾的一股暖意,把这几天积存的郁闷全部化开了。

“还有,我十天前去暗访了大同心药店,才知道夏蕊香、陈大谦和张小白三位先生离开了大同心。”

敦厚说:“有个知情人告诉我,三位先生之所以离开大同心,是察觉到了老掌柜熊善元之死有内情。”

“哦!那究竟有什么内情?”

“什么内情?装在三位先生心里。”敦厚道。

敦忠说:“我知道三位先生的家,想去拜访三位先生,如果他们还没有在别的药铺坐诊,就把他们请到恒鑫源药堂来。”

敦厚道:“这也是一件好事,我也如此想过。”

他留哥哥在府宅吃饭,知道这些日子哥哥一定吃不好睡不着,他要给哥哥压压惊。

敦忠呢,今日更是享受到了父母在世时给他的温暖,倒像他是弟弟而敦厚是长兄。吃饭时,敦厚和胡氏给他奉菜,好吃有味的菜肴尽到他碗里。这一顿饭,他根本就不用自己夹菜。

父亲坚持把家族交给老二敦厚执掌,敦忠多少有些怨恨,认为父亲偏心,好长一段时间他和弟弟暗着较劲。后来看见弟弟为振兴家族日夜操劳、不辞辛苦,才知道父亲选对了人,才慢慢放下心头怨恨。这次他独自作主投资启明电灯公司、倒腾洋药让恒鑫源受到这么大损失,他硬着头皮来府宅,是打算承受弟弟一顿数落甚至是训斥的,没想到弟弟没有怨他半句,当即答应让他在积庆米栈支借四千现洋,还把他留在府宅以宾客相待,他认为自己就没有这份胸怀。

敦忠喝了两小杯酒,微微有些醉了,说话舌头发直,这夜睡在府宅上房里,好像日子倒流,回到了他还没有成年的时候。一早,他刚睡醒,丫头就端着一铜盆温水进来,让他洗脸。丫头说老爷和太太还在睡觉,他不想打扰他们,穿戴好后走出了府宅。

敦忠坐船过运粮湖,登上湖北岸,顺着一条官道往北行十来里,在一座小山的脚下,有个大约二十五六户人家的村子——夏庄。敦忠凭着几年前的印象,找到一个被几棵大树掩映的院落。敦忠见院子门大敞,一个五十多岁穿着朴素、头上挽着发髻的女人,在院子里晾衣服,因为背向着院门,她没有发现站在院门口的敦忠。敦忠对这女人背影有些熟悉,但在没有看到脸相时,他不敢肯定这就是夏先生。

女人把衣服晾完,端起木盆转身正要倒掉盆里水时,才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人。

“你……你……”

敦忠赶忙打招呼:“对不起,夏先生,你家院门没关上。”

“哦!没啥。”夏蕊香认出来人是恒鑫源药堂掌柜,笑道:“这院子多久都没有来过客人了,您是那股风吹来的?。”

“啊!不会吧?“敦忠说,”您夏先生大名鼎鼎,就算没有外人知道您住在这,乡邻里亲也该有人找您问诊?”

夏蕊香一笑:“回来快仨月了,一开始有不少人上门,但我已执意不再从医,将所有问诊者拒之门外,后来,就不再有人来找我了。”

敦忠惊问:“啊,怎么会这样?”

夏蕊香道:“您请进屋坐。”

“唉!夏先生,您这几年不是在大同心药店坐诊吗?还有陈大谦和张小白二位先生,为啥一齐离开大同心?”

夏蕊香没有答话:“您坐着,我给您倒杯茶。”

敦忠知道自己话多了,夏先生没有回答他,他也不好意思再问。他来着一趟的用意是请夏先生去恒鑫源药堂,既然夏先生都弃医了,他这想法也只能作罢。

他看了一下夏先生的家,屋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每一样家具——座椅板凳都在应该待着的地方,显然,夏先生是个爱收拾的女人。从她的衣着打扮看不出她是一个有名的女中医,看上去倒像一个普通农妇。

在南安县有两个传奇女人,人称“杏林二香”——夏蕊香和邓九香。据说,夏先生小时念过几年书,出嫁后本来应当做一名贤妻良母,可是命运不让她好好生活。她和丈夫生有四个儿子,在两年时间里,三个儿子因为患各种杂病先后死去。后来第四子也染上重疾,在越州范围内遍寻良医不能医治,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儿子一个个离去。经过一番痛苦思索,夏蕊香决心自学中医,苦读医书,钻研药理,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精通儿科和妇科的名医。

夏蕊香把茶递给敦忠:“谢谢您大老远来看我,就在我家吃饭吧!”

敦忠接住茶,喝了一小口,连忙起身:“不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他想大同心药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夏先生守口如瓶,并且宁愿丢掉捧在手里几十年的饭碗?这件事本与他无关,却挑起了他探秘的欲望。从夏先生家出来,他没有多想,就往陈大谦先生的老家——一个叫沙场的小集镇赶。

确切地说,这沙场算不上一个集镇,总共不足二十户,一截灰砖铺就的街道,从街头到街尾走不了一百步,还不及一个普通村庄的规模。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个镇子该有的商业它都有。杂货店、疋头店、理发店、裁缝店、铁匠铺、宰牲坊、鱼行甚至牛马交易所一应俱全,而且,这小镇还因酿造白酒出名。

在街尾有一家有百年历史的酒坊,出产闻名越州以致省内的“沙场阴存酒”。据说,这家酒坊之所以酒酿得好,得益于街后那条沙河的水,同样的原料和同样的酿酒师傅,如果换作别的地方的水,这酒就缺少了那种味道。另外,这家酒坊有一口存放白酒的老窖,据说是在白垩土里揉进各种花瓣垒砌而成,一坛坛白酒存放在窖里,每隔二十年才开一次窖,花香已经沁入酒中,一开坛方圆几里都闻得见浓香。

敦忠记得,陈先生的家就在这家酒坊对面。陈先生小时候,他父亲买下两间门面开了家中药铺子,由于在某一年接连医死了几个病人,让陈家赔光了多年积蓄,还欠下亲戚好友不少债,药铺开不下去了,陈先生父亲气火攻心吐血身亡。在省城念书的陈先生放弃学业,远走京城拜名医为师,学得一手好医术。回到南安后专治疑难杂症,久而久之成就了“陈半仙”的名声。

其实,来此地之前,敦忠就料定寻不到陈先生。果然,门上挂着一把锁,锁头都锈出绿花,不用说这房子已是好几年没有住过人了。敦忠也无从去打听陈先生下落,他惆怅满心,失神地站了一会,望通往南安城关的官道而来。

他希望能拜访到张小白先生。张先生住在南安县城,而且家里有老父老母和婆娘娃子,即使见不到张先生本人,再不济也能打听到他的下落。

敦忠雇了辆马车,赶到南安县城时,正是城里店铺打烊的时候。他找了家饭馆吃了饭,打着饱嗝,按记忆中的街弄和门牌号寻找张小白先生的家。

论记性,敦忠是没有话说的,可能是做药材生意练就的。他长年出入于几大药都,哪个药行主打哪几种药,品质和价位他都能如数家珍。不错,繁荣街姚家巷四百四十号,张先生家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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