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维和部队向伊吉普特派出增援的装甲部队后,阿森西奥真正的意识到这场战争远远没有结束。接连数日失眠的他又一次通宵达旦,又因为关于是否以国民军的名义向伊吉普特出兵的意见与贝尔纳特和苏昂大吵了一架。此时卢日尼基已是白雪皑皑,阿森西奥走在国防部的花园里,方才惊觉自己淋漓的大汗正在飞速地凝结。强撑着驱车回家,阿森西奥终究在旭日升起之前病倒了。
“重感冒。休息好不会有大碍的。”
尤西比亚驾车带丈夫回家。路上有新闻提到亚特兰蒂斯大规模爆发流感疫情,死亡人数相较同时期增加约35%,她不以为意。战争已经结束将近一年,但群众对于亚特兰蒂斯的痛恨以至于人民层面的全面对立依然没有消失。虽然身为国防部干部的妻子,而且现如今的北非局势已经证明了世界没有了亚特确实会陷入另一种层面上的混乱,但尤西比亚依然有一些幼稚但解气的想法,那就是亚特人应该尽可能多死一些。
尤西比亚想起远在天边的儿子,自觉如果丈夫身体没有大碍,便不应该让百忙之中的儿子再分心来担忧家事。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阿什利却在这时回到了家里。
“我是被那群家伙气到了。别的没什么大事”阿森西奥有所好转,特意从床上爬起来迎接儿子的归来。尽管声音依旧沙哑而带着浓厚的鼻音,眼眶深深凹陷的阿森西奥却还是坚持给阿什利做了午餐。
“喷泉修好了?”阿什利一面吃着面条一面发问。
“你爸弄的。他经常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然后就偷摸地把喷泉修好了。”尤西比亚刚一开口,阿森西奥便皱了眉头。
“跟你说了不告诉他。”
“我记得爸刚从琴科回来那阵子也还好吧。也没说睡不着觉什么的”阿什利放下叉子,“会不会还是有战争的遗留因素?爸后来有去做过PTSD的检查吗?”
“你说那个检查?他说我的心里郁结来源是相貌焦虑,你信不。”阿森西奥摇了摇头,“都是矫情。什么PTSD不PTSD,你们年轻人净搞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之前参与狙杀车臣反叛军首领的任务。当时他从装甲车上跳下来逃跑,我们直接拿重狙击枪打的。整个脑袋都没了,脑浆眼球炸的到处都是。我也没怎么样。我在雅库茨克当兵的时候参与99年军演,铺天盖地的炸弹和炮火,整宿整宿的饱和打击。小时候都跟你讲过的,你当笑话听。大场面我见多了。就这,不管琴科、艾斯兰德还是亚特前线的事情,和这有什么区别。更何况我还不需要每一个都亲力亲为。我能有什么事。”
“只是因为那时候不太在意心理卫生,而且单次创伤造成的伤害有限吧。”小声嘀咕着,阿什利不敢当面指摘父亲。他凝视着父亲本应透彻明亮,现在却如同冻结的湖泊一般冷涩的眼睛。那本应如鹰隼一般炯炯有神的目光萌生了一丝如冰雪一般的退让和怯畏。在真正千钧一发之际,那种退让和怯畏会被油然而生的火焰所融化,可取而代之的却会是补偿性的滔天洪水与报复性的泛滥成灾。阿什利确乎是在哪里见识过这样的退畏又危险的眼神,想来想去他眼前浮现出的竟是风铃的影子。
“我没什么事。你安心了的话就尽早回去工作吧。”
“你和安妮塔怎么样了啊。”尤西比亚接过话茬,阿什利愣了一愣,微微低着头,用叉子卷起面条,小声嘀咕。
“就那样吧。”
“和她道歉了吗?”阿森西奥双手抱胸,又一次凝聚起锐利的眼神。
“道什么歉啊。”阿什利不知所措,轻轻摇头。金色发根探出头来,染黑的发丝终究开始重新被金黄的本色侵蚀。
“不管当时你们两个是因什么分手了,男孩子家,要拿出气度和姿态来。”阿森西奥挺直身板,“就算真的是她的错,你们两个的事情也应该是你道歉,你明不明白。”
“安妮塔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女孩子。”尤西比亚坐在阿什利的身边,轻拍他的肩膀,“你们分开六年了,该想明白的事情也该想明白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两情相悦的女孩子,就不要因为幼稚的执念再错过她了。”
“你雅辛叔叔说她当时回家哭了一晚上。”阿森西奥放缓了语气,“爸妈是挺满意她的。虽然说这件事情能不能成,最后还得就你的意思。但是好不容易能够重逢,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在一起工作,你们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应该好好和她交流下,把话说开。”
结果阿什利想问的贝尔纳特和国防部的事情到底是一句都没说出来。他怀揣着满腹的疑惑与不安回到房间里收拾东西。父亲幽暗的眼神总像是在隐瞒着什么。书桌上没有留下几本书,只剩下研究生时代的几本参考资料还安静地平躺在书架上,其他的都被阿什利封存在纸箱里送到储藏室了。储藏室最底端被阿什利翻出来的,恰恰是那个他避之而不及的被透明胶五花大绑的纸箱。
纸箱上面贴着一张封条,封条上大张旗鼓地书写着“谁拆开谁是智障”。阿什利一笑,错不了了,这一定就是当年那个盛怒之下的小男生封存了和自己的青梅竹马前女友全部记忆的纸箱。时过境迁,少年时的爱恨情仇如今都像笑话一样。那个先放手的人自己不愿意放手,后放手的人事到如今还在欺骗自己。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回不去了吧。”阿什利掏出裁纸刀划开了封存的时代。像是被打破了的窗户一般,悠久的回忆如滔滔江水一般袭来。曾几何时横无际涯的江水让沿岸泛滥,而此时阿什利却仿佛矗立于堤坝之上漠视川流不息一般。印有“Her Boy”的T恤是十年级的时候安妮塔买的;皮质包装的相册是两人青梅竹马的证明,收录着从小学初遇到中学分开的每一次生日聚会,每一次出游,每一次学校活动,每一次金榜题名,每一次团队冠军——除了毕业舞会;颜色艳丽得扎眼的向日葵手工是八年级手工课上安妮塔手作的饰品,粗制滥造,但到底是蕴含了一个中学女孩所能给出的全部;然后是阿什利没来得及在安妮塔的十八岁生日送给她的项链······诸如此类,堆满了整个纸箱。阿什利虽带着笑容拿起,却再无法再从容不迫地放下。每当他放下一件从破窗里拿起的物件,就仿佛有一块碎裂的玻璃在他的胸口刻写下一道痕迹。直到那碎裂的玻璃全部都扎进了他强装镇定的胸膛,他方才在箱子的最底端找到了那一块深蓝色渐变表盘的手表。
其实是一块石英表,可曾几何时的阿什利却将它视若珍宝。不锈钢带的造型放到六年后的今天依然不算过时,不论是用来搭配西装革履还是休闲牛仔都是绝妙的选择。手表依然光洁如新,在毕业舞会前阿什利一直视若珍宝地佩戴它。是安妮塔在得知他被梦寐以求的卢日尼基航空航天大学录取之后买给他的。阿什利以为这会成为两人爱情更进一步的见证,却不知道丧钟与福音选择了在同一时刻降临。
“她应该还记得吧。”阿什利拿起那一块手表,细细打量着。细雪飘忽,可冬日的阳光之下,蓝色的光泽却仿佛日晷一般熠熠生辉,如轮盘一般经纬天地。安妮塔还是当年的那个姐姐形象,不论对谁都是那样。对旧友是那样,对同事是那样,对前男友都是那样,甚至对那个被她认为是潜在竞争对手的风铃都是那样。尽管嘴上说着不会再替阿什利去承担什么,可她已然温柔成了一种习惯。尤其是面对这个自己带有一丝愧疚之心的男孩,当两人重新见面之后,她仿佛泄洪的水库一般倾泻而出的复杂情绪便也会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阿什利怎么会不明白呢。他在见到安妮塔的第一天就明白了。他只是不想承认而已。承认安妮塔还爱着自己,和承认自己从来没有放下安妮塔有什么区别呢。他不愿意再这样下去。已经作古的感情,就让它封存在回忆里好了。再怎么喜欢,分开了就是分开了。只要不深爱,就不会有悲哀;只要不信任,就不会有背叛。只要不说破,就可以维系着现在似是而非的关系继续下去,相安无事。重复地告诫着自己,阿什利放下了那一块手表,可下一秒他还是把它从箱子里拿起,塞进了背包的最下层。
“国防部不满足于目前的战局,想要以乌萨克国民军的名义出兵伊吉普特。”阿森西奥在饭桌上闷闷不乐地说着,“贝尔纳特他们是支持的,我和你尤尔根教授反对,我们就此有非常大的分歧。”
父亲和贝尔纳特吵架的事情大抵就是这么回事。至于结果嘛,看看接二连三飞向苏伊士运河西岸的伊尔76运输机就知道了。克拉森诺达尔同意政治部的分析,认为眼下局势是亚特的遗毒和残余资本在欧洲企图倒逼新联合国的政治手段。既然如此,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更重要的是,部队裁员和转业计划的推进受到了很多现实因素的阻碍,很难按照国防部的既定规划实现——不论是仲宏还是东虹也都面临着类似的困境。既然如此,通过小规模作战分散时间成本,逐渐缓释战后军队冗余的问题,就成了眼前的出路。对于尤尔根和奥斯托沃伊的反对,克拉森诺达尔表示不会减少科研项目的资金,只是需要在战局进一步复杂化的时候让科研项目尽可能地为战局做出正面影响。
“因为知道我们重视NGASF,所以特意强调科研不会受到影响。可是文员呢。”阿森西奥沉着脸,“国家出兵,国防部发言人就得跟进报道。然后,国防部就再没有前朝的遗留人物了。这次克拉森诺达尔也没有办法,因为政治部那群人真的找到了无可辩驳的理由。我一走,尤尔根和奥斯托沃伊一失势,在贝尔纳特和苏昂的眼里就仿佛你没有靠山了一般。所以没比你大多少的他们就敢对你们趾高气扬,飞扬跋扈了。不过没关系。我阿森西奥在国防部坐稳一天,他们就没有人敢对我们家直接下手。”
“爸,有些事不知道该不该问。”阿什利又一次放下刀叉,“当年你是为什么,决定放下司卫军的兵权,退而做一名文官?如果你站定自己的位置不退让,苏昂部长和贝尔纳特部长都是没有办法干涉你的工作的吧。”
阿森西奥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含糊其辞地说道:“你慢慢的自己就知道了。一下子告诉你对你没有好处。总之,我有自己的打算。不仅从出发点上我是为了你好,如果当初我不那么做,你我的处境,甚至包括你尤尔根教授的处境,现在都只会更糟糕。你不管这些。你就安安心心做你的科研。我已经说过了,我在国防部只要坐稳一天,就不会让你遭受风险。”话毕,阿森西奥就拿了车钥匙说要去医院复查。
“你爸嘴上说自己没事,但是到底有点害怕前线了。”趁阿森西奥出门,尤西比亚悄悄地对阿什利说道,“你爸不愿意承认自己害怕,但是他到底什么状况我看得见。倒不是说他怕死或者是害怕战争。他从来没怕过自己哪一天为国捐躯,可是血流成河的屠杀场面和无穷无尽的大规模轰炸,昨天还在谈笑风生的战友今天就变成了碎块,上一秒还灯火辉煌的城市下一秒就变成了废土。像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前线发生,换谁都受不了。”
在阿什利的脑海里旋绕的是当时查理金诺庄园的教育长廊。单单是观看图片就已经让年幼的阿什利连续好几夜吓得尿裤子了,何况父亲亲历了惨绝人寰的北欧战场和东海岸战场。
“当兵的都要接受心理训练,但是充其量也就是影音资料或者刑场上伏法的罪犯。毕竟战争中的人性从来都不是一样可以模拟出来的东西。我之前在他休息的时候查了很多和PTSD相关的资料,基本上每一条都和他吻合了。”说着母亲拿出一整套的测试题,“你爸他经常在半夜里惊醒,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从琴科回来之后就多少有点紧张敏感,比如认为上代轻刃的惨痛结局就是中央政府清理前朝遗老的一个手段,总觉得政治部和装备部的两个人想要和他对着干;在超市看到动物内脏就反胃,现在已经升级到不敢去仲宏餐厅吃饭了······种种压力堆积在精神上让他的身体日渐虚弱,终于是病倒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想,他可能需要一点高兴的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
阿什利听懂了母亲的暗示,也明白了母亲为什么要在饭桌上特意提到那个女孩的名字。可眼下,阿什利的注意力全都被母亲的那一句“上代轻刃的惨痛结局就是中央政府清理前朝遗老的一个手段”吸引了。他想起尤尔根主任频频提起的青梅竹马未婚妻伊芙琳和妹妹优米莉安娜,包括同在上一代轻刃工作的米高扬家后裔妮可和尼古拉。忽而,阿什利汩汩地流出汗水。参差不齐的心跳仿佛泉水一般涌到喉头,下一秒就能冲破躯体一飞冲天。事到如今,在乌萨克联邦时代仍掌握实权的八大贵族后裔,尚还存活的仅有他自己,尤尔根和奥斯托沃伊三人。这三人的共通点,都是父辈放弃了军事权力,且自己在承担国家科研任务。但凡不满足上述两点的,全都因为种种意外身亡。阿什利不想把国家的政治局势往阴谋论的方面去想,可铁与血的事实却像当头一般痛击着阿什利。
从阴谋论的角度来看,当时乌萨克联邦的国会就是为了将苏霍伊、伊留申和米高扬这三个没有向国家上交权力的贵族所余存的权力和资产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全部消耗掉,并且从萌芽状态扼杀掉他们的子女掌握国家军事权力的可能,才放任了轻刃自负盈亏地完成任务。在任务过程中,国家刚好处于第三次世界大战之前的动荡期。于是借由种种意外让伊芙琳、优米等身为军官的贵族后裔身亡也就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弗拉基米尔和伊达尔践行了贵族最后的荣耀,以死殉国,那么这两支前朝遗老就彻彻底底地被从乌萨克的国土上抹除掉,政府不废一兵一卒就清理掉了相当一部分政治隐患。而反观最后时刻上交权力给国家的帕维尔,他的两个儿子奥斯托沃伊和尤尔根则是因为身为科研人员,手头没有任何政治或是军事权力,对国家政府不存在任何直接的威胁。同时,他们得以借由轻刃的工作经验快速成长,成为国家急需的工业人才,在保全性命的同时也完全为国家所用。就这样,政府不仅兵不血刃地瓦解掉了三个贵族家庭,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五代战斗机,还让贵族们沉浸在自我感动之中而心甘情愿地上交了自己的财产、权力,甚至有才有学的子女。这也是为什么在苏57投入量产之后国家很快就将三家气数耗尽的航空器公司整合并改制为设计局,由国家重新安排人员统领。其目的,就是为了对即便经历了社会主义改革,行政体系中却依然充斥着的大量前朝遗留官员实施宏观调控:能为我所用的皆为我所用,不能为我所用的则逐步处理并替换,直到历史遗留问题彻底被解决,乌萨克迈进崭新的时代。
这么说来,如果父亲不在2025年社会主义改革之时及时放弃手中的兵权,将司卫军就此解散,现如今阿什利即将面对的就不会是政治部和装备部的阴阳怪气,而是杀身之祸。
毛骨悚然。阿什利在不知不觉间大汗淋漓。阿什利不知母亲是有意发出此言还是仅仅作为与父亲的一个讨论结果。但就此看来,绍伊古家族在新政府的统领之下,局势不容乐观。这不是轻刃和国防部的矛盾,是新政府和旧政府交替时代不可避免的摩擦。一直以来埋藏在心底的问题似乎在这一刻才得到了解答,阿什利牢牢记住了母亲的话,渐渐忘记了父亲说过“一下子全部让你知道对你没有好处”。
三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阿什利沉着脸回到雅尔塔的机场,却还是在与安妮塔碰面的时候挤出一脸笑容。回飞鸿的路上,他收到国防部新闻。是父亲在发布会上宣布的。头版头条全都被声势浩荡的新闻占领:在第三次世界大战终结后不到一年,乌萨克国民军正式出兵伊吉普特。
自然地,不过多久,父亲也得回到前线主持工作。不用父亲多言,阿什利自知道这是听信了政治部建议的国防部长下达的命令。尽管自知国防部有自己宏观调控的准则,不论科研项目还是政治建设都只是宏观调控的一环,阿什利却感觉曾经扶持着自己走到今天的国防部与自己渐行渐远。
大抵在这种时候,人都是需要找一点心理依赖的。不出意料,他会想到那个栗色头发的女孩子。傍晚,阿什利轻轻敲响安妮塔的房门,却没有人应答。当阿什利准备转身离去之时,空旷的走道当中出现的却是黑色的长发和退避的眼神。
“苏霍伊教授来了,他可能想见你。”风铃顺势走在阿什利的身侧,不经意间靠近几步,总体和阿什利之间维持一臂的距离。
“你这也太阴谋论了吧。”听罢阿什利的论调,尤尔根不住地摇头。
“仲宏古代确实有杯酒释兵权的案例,但是你不觉得你所设想的这种方式无异于杀鸡取卵吗?就算通过这种方式把前朝遗老清理干净了,他们的羽翼不会有复仇和变本加厉的风险?不能根本地解决问题,这是个恶性循环啊。”
“乱世,英雄人物太多了吧。杀鸡取卵又何妨呢,反正基数有那么大,有足够的试错空间让他们逐渐找到最佳方式吧。”风铃低着头,轻咬嘴唇,自顾自地说着,连尤尔根都吓了一跳。
阿什利望向风铃,目瞪口呆,哑口无言。凝视着风铃的眼睛,阿什利一次又一次确认着记忆里的父亲。错不了的,他们的眼神都如同冻结的湖面一般干涩,而一旦碎裂或是融化便会化作滔天洪水,随时淹没一切。风铃摇了摇头,依然沉着脸,身体不由地一阵颤抖。后来阿什利才知道在风铃离开东虹后不久她原来就任的7团第1大队就宣布解散,而风铃离队的那一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有那么一瞬间,阿什利觉得自己和风铃两人像是被主人抛弃的小狗和小猫一般,兔死狗烹,万般无奈。尽管生在红旗下的阿什利情愿相信教授和父亲都说过的话,以做好自己本分的事情为第一要务,尽量不去管政治方面的事情,但是当时代的一粒沙压到阿什利的身上之时,他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肩膀也许根本就承不起这样沉重的打击与负担。
在此之后不久,阿什利一行人又回到了那一座薰衣草簇拥中的城市。彼时阿森西奥从首都发来消息,说自己随部队去前线报道消息,每周要飞一次伊吉普特,一次在那边停留三天。而针对苏57SM在近期使用中出现的金属疲劳问题,空军聘请了奥斯托沃伊教授作为随军工程师前去调整。接二连三的消息如同一盆又一盆的凉水将阿什利的身体淋得透湿。为了麻痹自己,阿什利又一次选择了沉浸工作这一种方式。这次,无论安妮塔怎么劝说他都不起作用了。他甚至会在半夜里把睡梦中的风铃叫起来核对数据。安妮塔其实听到了阿什利敲门的声音,却终究没有从虚假的梦境和寒冷的棉被中站起身来。
轻刃就这么在紧张又迫切的气氛当中度过了第一个东正教圣诞。那夜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下着大雪,百无聊赖又心神不宁的安妮塔站在窗边注视着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快要被压抑地喘不过气来。政治部向她发来照片,声称分别于12月19日和12月22日在雅尔塔机场和卢日尼基普希金机场见到了阿什利。安妮塔认为作为书记她有给因故请假的成员开具证明的权力,并拿出加盖了公章的文件递给视察人员。视察人员表示自己只是奉命办事,仁至义尽。目视着地面的积雪一层又一层加厚,安妮塔不住开始想象贝尔纳特还会拿出什么伎俩来刁难阿什利。怒火中烧,安妮塔甚至萌生了一拳击破眼前的玻璃窗的冲动。想着想着,她却又湿了眼眶。她连击破自己和阿什利面前的玻璃窗的力量都没有,又何德何能以一己之力抵抗严冬的狂风暴雪与时代的滔天洪水。一旦打破了窗户,被飞雪卷做烟尘的反而会是她自己。长叹一声,安妮塔轻轻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找到阿什利的房间。房门紧闭,但依旧能从木门的角落透出光亮。没有脚步或是交流的声音,风铃不在里面。窸窸窣窣的打字声迎着雪夜的坡道艰难地攀爬,折断的登山仗却依然被阿什利背在身后。
关于风铃原部队解散后的善后处理,国防部很快就下达了命令。不出意料,东虹的裁军工作和乌萨克陷入了一样的困境。东虹国防军表示风铃在交流期满后归国就会编入新的飞行大队,原部队的番号是否取消并不对交流计划构成影响。不过克拉森诺达尔从最开始就认为东虹军方是心怀鬼胎地在执行交流任务的,他只不过是想要和东虹军方相互利用而已。乌萨克想要留下这名优秀的飞行员,但是针对东虹方面的单方面失信行为,国防部表示愤怒与谴责。如果东虹方面不能拿出合理的解释和相应的经费或是技术补偿,且铃不能在NGASF计划中拿出更多实质性的、创造性的、突破性的表现,乌萨克社会主义联盟将在宇都宫风铃的护照期限之内将其遣返东虹国内。
当阿什利一筹莫展的时候,却是风铃在夜里叩响他的大门。
风铃显然是和安妮塔学的,给阿什利端来了蛋糕和牛奶。已经习惯在轻刃工作的风铃不知道自己回去会怎么样。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她不愿意就此放下。孩子气的话说了一大堆,阿什利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风铃,低着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恍而,他越向前走,无依无靠而不得不凭借自己力量的时候就越多。阿什利想带风铃看雪转移注意力,风铃却说北海道的雪不比乌萨克小多少。阿什利又说陪风铃看看电影,嘴上答应,心不在焉的风铃看着看着又低下了头。风铃小声问阿什利为什么从卢日尼基回来之后就一直不敢看自己的眼睛。这是一个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的问题,但阿什利却无比清楚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你的眼睛里面有我爸的影子。”
他既不是在说笑也不是在取乐。他真真切切地在风铃的眼神里和阿森西奥的目光里读到了类似的怯畏与愤怒,避让与恨意。和风铃独处的时间越长,阿什利越是能感受到那种久经沙场手起刀落的杀气,即便自己眼前的一直是这个相貌讨喜的东虹女孩。
在阿什利累倒之前,他拿出了腹鳍修正版本的NGASF的最佳方案。测试当天他因为身体原因没有出席,而是躺在医务室输葡萄糖。安妮塔代为执行主任职务,风铃驾驶苏57为穆斯塔菲伴飞。一切都顺遂了贝尔纳特的心意,可他却依然以阿什利“身体状况不佳”和“在任务关键期离开工作岗位”为由,决定要派遣一位自己信服的技术专家来给阿什利打下手。在阿什利没来得及反驳之前,克拉森诺达尔又传来了紧急文件。
“需要NGASF奔赴战场检验实际研究成果?这简直疯了。”阿什利对着尤尔根教授大发雷霆,“这种事爱找谁干找谁干。找我,没门!”
然而阿什利的反驳确实苍白无力。上一次国防部万分期待的动态表演因为进度延缓的原因没能在航展上实现,这一次不论是装备部还是政治部,亦或是国防部长克拉森诺达尔本人,都不想再错过像这样完美的机会了。
“您不愿意亲自前往前线我可以理解,毕竟大病初愈。”贝尔纳特轻轻点头,面色宁静,“那就让我带来的这位年轻人给你们打下手,辅助书记前去检测实战效果吧。”
面面相觑。贝尔纳特身后的年轻人戴着厚重的眼镜,穿着过时的西装,目光尖锐但老沉,明显后移的发际线也没有通过刘海来遮盖。时过境迁,阿什利依然一眼就认出了本科时代的室友哈提德。
谁能想到曾几何时同甘共苦拿下大学生创新竞赛冠军的兄弟,眼下居然变成了政治部制约自己的棋子。
“就现在看来,前线反而比这里安全。”这次敲响阿什利的房门的是安妮塔。阿什利叹气,给她切了蛋糕倒了牛奶。安妮塔把点心推到一边,合上阿什利的笔记本电脑,凝视着他蓝色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阿什利渐渐忘了每天起床之后还要戴上美瞳;金色的头发彻彻底底地暴露了自己本来的原色,刻意遮蔽的黑色开始失去自己的领地。焦躁而不安的情绪从发丝,面颊,从阿什利身躯的每一个细节之上流露出来。安妮塔千万遍组织过的语言在喉头哽咽,千言万语最终变作了一句道歉。
“对不起。”
阿什利愕然。从和安妮塔重逢那一天开始,他和安妮塔之间便一直有一面窗户。从来没有人敢去打破它,两人心有灵犀地选择了任由这一面窗户如无形的障壁一般随心所欲,若即若离,暧昧不清。从未了却的心意,从未愈合的心结,在窗户的隔阻之下被忽视,被遗忘,谁也不愿意去主动提起。也许安妮塔有那么几次是想要鼓起勇气将情绪倾泻而出的,可她终究用一句“对不起”掩盖了一切,仿佛铺洒在窗户上的风雪一般。而阿什利的那一句“过去的就算了吧”,更是给这扇窗户盯上了桎梏,上了一道锁。
“没必要道歉。”阿什利轻叹,不自觉地望向窗外。雪花渐渐稀疏,千顷薰衣草在雪层之下沉睡着。
“喝醉的那天晚上其实我是装睡的。”安妮塔凑到阿什利的背后,颤抖的声音楚楚可怜。阿什利的握紧拳头,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安妮塔。就连在中学时代被坏学生围追堵截,被扑倒在地上拳脚相向的安妮塔也未曾掉过一滴眼泪。赶走了坏学生的阿什利紧紧拥抱着安妮塔希望她能在自己的怀里宣泄情绪,安妮塔却说流泪不就相当于认输了吗,可现在明明是我们赢了。
“其实夏令营那次你也是装睡的吧。”安妮塔稍稍向阿什利靠去。万籁俱寂的雪后夜晚,安静的房间里连发丝扰动的声音都如洪钟一般响亮,心跳的声音仿佛连续的炮火在已经被击打得散碎的土地上反复浇淋。
“去河边走走吗?”安妮塔的心跳将要倚靠在阿什利的脊背上时,阿什利猛地转过身来。安妮塔本能地退却了几步,面颊微红。不知是因为暖气的缘故还是心跳的缘故,但阿什利眼前的世界变得清晰了起来。仿佛那一面窗户正在渐渐地消陨,如春天融化的冰河,如夏天滴落的露水。安妮塔轻轻点头,随阿什利小步走向停车场。雪后的夜晚前往叶尼塞河畔,这着实不是任何正常人能够想到的事情。情愿陪着那个躁动不安的男孩以迥异于常人的方式舒缓自己情绪的女孩子,不知道世间到底还有几个。
辙痕远去,风铃披着被子回到床上。透过窗框映入眼帘的画面怪异但宁静,风铃眼前的玻璃窗却仿佛破碎开来,化作把把飞刀或是离弦之箭,风驰电掣,准确无比,直插她的心腹。一阵绞痛在胸口泛起。风铃用被子裹紧自己的身躯却还是不住地颤抖。散碎的画面和残缺的影子在眼前不受控制地闪烁。风铃双手抱头呜咽着“不要了”,可那残损的身躯却愈加的清晰,直到那焦黑的不成人形的躯体完完全全地占据了风铃的视线。
“响,不要······”
茶几上的那张照片在黑夜里渐渐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