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尔文甚至比阿什利早了一天赶到苏伊士运河西岸代号为“location975”的基地。在此之前,格鲁涅夫工厂已经生产出了第二架NGASF的原型机。照尤尔根教授的意思,他最终决定将NGASF命名为“苏60”。尽管格鲁涅夫的克莱门特总工没有意见,伊留申的切比雪夫教授也表示对原初设计者的支持,但开尔文心里无比清楚,这是尤尔根教授为了安定阿什利焦虑不安的内心才做出的决定。
“你尽管去飞,后面有我为你做支撑。”开尔文心想,教授一定是想要传达这样的意思,才将苏昂部长交给他的棘手任务以这样的方式解决。其实尤尔根最初也是这么理解的,他以为苏昂觉得不论用哪一家航空器设计局命名都会得罪另外两家,把棘手的活能抛得越远越好。在大家都自然而然地认为苏昂和贝尔纳特是与苏霍伊、绍伊古相互对立的政治派系之时,苏昂据理力争为NGASF增加了15%的经费的行为让尤尔根对他刮目相看。
“多谢了。”会后,尤尔根主动与苏昂握手。一旁的贝尔纳特挠挠头发,有些手足无措。
“科研项目我一直是支持的啊,是觉得难得一次我和你的选择一致了吗?”贝尔纳特露出狡黠的笑容。尽管有些傲慢,但尤尔根看得出来他并没有恶意。“你们那边的几个小孩子把我们想得太恶毒了。”贝尔纳特没有说出这句话,可尤尔根却恍而在他狡黠的笑容里读出了如此的词句。
“克拉森诺达尔认为让孩子们上前线历练历练是好事。不仅有助于把那个东虹飞行员的能力展现出来,也有利于调整阿什利的工作状态。他向尤尔根承诺,不会布置过于危险的任务,绝对保证孩子们和你的科研计划的安全。以防万一,他把飞鸿的开尔文派到975基地去了。有他在那边,想做阿什利的思想工作会简单很多。就算阿什利真的因为身体原因去不了,装备部有一个哈提德做候补人选。
克拉森诺达尔绝口不提风铃的原部队,尤尔根大致能摸出部长对这个东虹女孩的态度。尽管原部队已经解散,东虹单方面的失信行为让乌萨克大为不满,但是部长到底是想要模糊化这里面的关系,希望轻刃能把风铃所代表的技术流派吃透的。说到头,也就是一次规模稍大一点的相互利用,各取所需而已。其实阿什利不是不懂。只不过,当被利用的人是自己和自己身边人的时候,换谁都会有些不满意。
阿什利和安妮塔站在河堤上远眺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水坝的时候,颤颤巍巍的风铃囫囵地披挂着衣衫,蹒跚地向轻刃的天台迈着步伐。当马库斯被顶楼铁门的巨大嘈杂声吵醒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到了千钧一发之际。他来不及换衣服就向主任的办公室冲去,一阵敲击之后不仅没有等到开门的脚步声,反而等到了一阵不识时务的野风将楼顶的铁门闭锁。
仿佛是枪响一般的金鼓喧阗几乎将轻刃的人马全都惊醒。当勤务兵戴好帽子冲到跑道上一探究竟的时候,留给他的只是顶楼一丛黑色的阴影。
冻结的水坝依然积蓄着力量,待到开春之时冰凌化作河水,滔滔的河流冲破水坝的拦阻,便会一泻千里,一发不可收拾。放下手机,大步狂奔。匆忙之间,阿什利从河堤上摔下,手掌被冰凌划伤,一时血流如注。顾不得那么多,阿什利坚持着站起身来,向汽车的方向拔腿冲去,却在点火的那一刻被安妮塔拦下,表示她来驾驶。回到轻刃,汽车甚至还没有停稳,阿什利就从车上跳下,又是一跤。洁白的雪地立刻就被染成了红色,连罗伯特都是一惊,忙上前扶起主任。
风铃木讷地站在楼顶,因为只穿着作训服的原因她正在不住地颤抖,再这样下去即使不发生意外她也会有失温的风险。最糟糕的情况一次又一次地在阿什利的脑海当中上演。飞身一跃,皮开肉绽,血流满地,分崩离析。风铃在颤抖之间呜咽着,轻声念叨着隐隐约约的词句,想要听清楚只能接近到她的身边。轻生者最主要的冲动成因都是缺乏交流。当水坝的容量到达极限之时,泄洪是唯一的出路。稍作思索,阿什利希望安妮塔到楼上与风铃交谈,自己则在楼下随时做好准备,“就是折一条胳膊我也要接住她。”
“你已经伤了一只手了吧。”安妮塔咬紧牙关望向阿什利的左手,低温下仍在汩汩渗血的手掌像梦魇的魔爪一般。医疗兵简单地做好了急救护理,安妮塔踏步到阿什利的面前,扬起面颊,轻声说着:“在事情发生之前,最后一个和她说话的人是你。你去和她交谈。最好在楼上就把她控制住。楼下有我,有我在我保证她不会受伤。”
快步急行的阿什利在楼梯的拐角处又一次摔倒在地上。裂开的绷带又一次渗出血来,阿什利已经没有时间去顾这些了。他本想直接用尽全身的力量推开生锈的铁门,却忽而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给心力交瘁的风铃增加任何的刺激。将左手收在背后,阿什利缓缓地推开了天台的大门。
“响,不要再折磨我了。”风铃绝望的软语如慢性毒药一般侵蚀着整个天台。风铃反复念叨着同样的一句话,阿什利是反应了好几次才意识到风铃讲的是东虹语。靠近风铃,阿什利以为颤抖不已又泣涕涟涟的风铃没有发现自己。一想到自己的兀然出现反而会给风铃带来更大的刺激,阿什利不敢妄动也不敢开口,他只能慢慢地靠近,准备伺机抓住风铃的手臂排解危机,却在北风涌起的那个瞬间听到了风铃低沉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站在他的位置上呢。”
“因为你需要。”阿什利顺着风铃的言语去回答,企盼顺从风铃意愿的话语能够填补风铃的需求,安抚那焦躁不安又绝望失落的情绪。黑夜中他看不清风铃的眼睛,可每当阿什利前进一步,风铃都会向天台的边缘后退一步。一面退却,风铃含糊的嗓音一面发出恸哭与悲鸣。
“响,我一个人可以生活下去的,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呢。”风铃的泪水甚至没来得及触碰到地面就凝结为冰晶,如同沉重的弹壳一般砸在被雪覆盖的楼顶。背向阿什利,风铃又一次面向那白皑皑的十数米外的地面和三番两次地冲击着天空和屋顶的探照灯。本来杂乱的人群稀悉数被安妮塔撵回了楼里,只剩下医疗兵和安妮塔本人在外面焦急地等候。风铃的视线朦胧着,她并没有看清地面上到底是谁,而是一如既往地喃喃自语:“还是说,你要我下去陪你一起?”
“我们的部队已经解散了对吧,响。”风铃抚摸着肩膀上的部队徽章,“学校也没有了,你也没有了,部队也没有了,最后的一层身份也没有了。所以我们什么都没有了。那么,下去陪你也不错呢。”
“你还有我。”阿什利径直立在风铃身后约莫两步的位置。风铃身前不到一步就是平台的边缘。心惊胆战的阿什利做好了采用暴力手段将风铃拖回身边的准备,却仍旧对风铃的理智与情感抱有一丝希望。
“我对你而言是累赘。”啜泣中,风铃微微转脸,那暗淡的余光在探照灯的映射下显得愈加的昏暗而深不见底。“没有我的话,你根本不会被他们刁难,不是吗。”
“你不是。”阿什利本想对风铃做出解释,却发现解释的词句仿佛梗塞在喉头的肿块一般上下不得。绝望的来源往往是倾诉的缺乏,正如他自己在迷乱中也会希望有一个依靠的肩膀。轻轻摇头,重新组织语言,阿什利笃定词句。
“我怎么会不需要你呢。就像你需要一个港湾,一个被窝一样。我难道不是一样吗。从任务开始到现在,你一直都是我重要的支柱吧。”
“那么,我对于你和安妮塔姐姐。”风铃的话语几度哽咽。
“是多余的吧。”
风铃的这句话是用斯拉夫语讲的。连楼下的安妮塔都清晰地听到了她的言辞。如同寒空当中从天而降的冰剑,径直插向阿什利的头颅,将阿什利的开膛破肚,肝脑涂地。刺骨的言语如百蚁噬骨一般折磨着阿什利的发肤,而风铃却仿佛能看到这皮开肉绽的画面一般,忽而转过身来,向阿什利扑去,咬破的嘴唇当中迸发出声嘶力竭的词句:
“响,你就只折磨我一个人便好了,为什么还要折磨我身边的人!”
敏捷的阿什利在风铃抬腿的瞬间就已经向前迈出了一步,张开双臂迎接着风铃飞扑的身体和忙乱的动作,决堤的泪水和涌荡的情感。可阿什利显然是低估了职业军人的身体素质,看似弱不禁风的风铃竟在一步之内将阿什利扑倒在地上。淋漓的泪水在阿什利的胸口得以觅得存活的天地,竟在转瞬之间就浸湿了阿什利的毛衣。风铃胡乱地用拳头敲打着地面,阿什利连忙用手掌攥住了风铃的拳头,这才发现散开的绷带又一次被血液浸透了。
“没事了,没事了,已经过去了。”轻抚风铃的后背,阿什利最终选择把风铃嚎啕大哭的面颊护在自己的怀里。或许是因为寒冷,又或许是因为负罪感,阿什利一阵颤抖。风铃洗发水的香味缓缓地向他的鼻腔渗透着,他竟燃起了一种不耻的感念,希望这一瞬间能就此留存。这种感觉,他分明是宣誓过只向另一位女孩展现的。风声又一次呼啸,仿佛吹响休战的号角,又仿佛提示分心的猎人。当阿什利听到生锈的铁门以愈来愈快的角速度闭合的粗粝声音之时,一切都已经晚了。在自己的怀里坐起的风铃收起了眼泪,正准备拉住阿什利的手臂助他起身,可下一秒那如同枪口的轰动或是炮弹的散碎一般震天裂地又近在咫尺的威逼之音却无所顾忌地向寒冷的天空释放自己的恶意与刻薄。
“危险,趴下!”风铃推下阿什利坐立的身躯,随即自己翻转着身子卧倒。可这一翻,那一步之遥的小小间隙便完完全全地被风铃的身躯所遮盖。在重力蛮横无理的作用下,风铃没来得及抓住阿什利的手或是房檐的转角便自己化作了一枚从天而降的陨石,扬起一阵流苏般的细雪,从六层高的楼顶翻越而下。受过失重训练的风铃或许不会因此而大惊失色,可转瞬之间地面上柔软的触觉和一声尖锐的惨叫以及骨骼断裂的声音却让风铃不敢再睁开眼睛。轻微的呼吸和茉莉的香味渗透着风铃的感官。在风铃感受到探照灯的照耀之前,耳畔回响的却是那温柔的声音。
“没事了,风铃,没事了。”
“安妮塔姐姐······”风铃小声地呢喃,朦胧的视线里模糊的是一束栗色的头发,昏昏沉沉的脑海渐渐变作一片空白。
“斜形骨折。幸运的是对位对线都比较良好,正常恢复的话三个月左右吧。”军医将处方递给陪床的阿什利,又望望木讷地坐在床上的安妮塔。受伤的安妮塔一改平日里柔美靓丽的形象,蓬头垢面地打着石膏板。因此她只允许阿什利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您说您何必亲自去接住她呢,有三五个医疗兵就在后面等着呢。”军医轻叹一声,“您是国家的宝贵财富,这种粗活累活甚至有危险的活不该您来做。”
“这话可千万别让贝尔纳特听见了。”安妮塔苦笑,“有什么办法,谁让我离她最近,又是谁让这个黑色头发的笨蛋那么喜欢那个小姑娘。”
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市立医院送来最新的特效药物,军医出门去取。杂乱的栗色头发映入阿什利的眼帘,下一秒他就被安妮塔的右手揪住了耳朵。安妮塔生龙活虎,仿佛左手的石膏和绷带都不存在一般。
“是我的疏忽,我该关上门的。”阿什利举双手求饶,“从卢日尼基调过来的心理医生正在给风铃做测试,不过她因为感冒了,估计要耗上一阵子。”
“风铃风铃风铃,你在我面前还满嘴都是别的女孩子?”安妮塔又是一掌拍在阿什利的头上,仿佛因为缺失了一只手所以她现在对手的使用分外向往。而阿什利唯有苦笑着接受安妮塔的任性和撒娇。
“你抱她了吧。”忽而,方才趾高气扬的安妮塔偃旗息鼓,轻声细语。
“没有办法啊。”阿什利难为情地点了点头。他低头望向自己的双臂,左手依然缠着绷带。可即便如此,风铃柔中带刚的触感却还是让他一时间难以摆脱。
“没什么。”安妮塔摇了摇头,嘴角却不自觉地向侧面歪去。正在这时心理医生递来了资料,诊断风铃为中度创伤后应激障碍。
“庆幸的是还没到重度。”阿什利乐观地合上手册,医生却说重度就得送去精神病院了。医生出门的时候,阿什利留了个心眼,让安妮塔稍等,自己跟着医生走了出去。
医生以前和阿森西奥一起工作过。对于阿森西奥的症状,医生认为属于中度。只要不回到原来那个产生创伤记忆的环境,五六个月就会有改善,一两年能够好转。但是像现在这样回到前线工作,到底会发生什么,医生也没有把握。
“如果有信赖的熟识的人陪在身边,会不会有所改善?”阿什利的眼神躲闪着,终究开口发问。
“没有哪一本书上这么写。”医生放缓了语气,“但你爸,在前线,有他的警卫,叫瓦连京吧。有他在的时候,你爸的测试成绩要好于没有他在的时候。”
谢过医生,阿什利又回到安妮塔身边,希望安妮塔和自己一起按计划前往伊吉普特。
“你得照顾风铃吧。”安妮塔一针见血地说着,阿什利含糊不知该如何回答,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按照原计划,阿什利决定带上风铃和穆斯塔菲两名飞行员前往前线。带上风铃的原因是为了满足国防部“实质性的、创造性的、突破性的表现”的条件,而阿什利从没想到风铃会在紧要关头发病。不过,对风铃的心里状况早就有一定预期的阿什利希望一开始就希望善解人意的安妮塔姐姐能够随行。
“没有你我走不到今天。”阿什利本能地想向前伸手去握住安妮塔,终究在床单上停下了自己的动作。“没有你,风铃也走不到今天。”
“我现在这个样子,只会让你需要照顾的人凭空多出来一个吧。”安妮塔苦笑,“我们两个都走的话,贝尔纳特的那个哈提德,天知道他是带着什么目的来的。照你说的,我不敢想象他会把轻刃弄成什么样子。”
为了任务的进行,轻刃暂没有上报风铃的心理问题。“我留下,做你的后盾。你速去速回,我相信你能办好。实在不行,你姐姐我自然想办法帮你。”阿什利以为这样孩子气的话语会是安妮塔对自己的送行词,不过当他坐上航班在苏60的伴飞下向975基地前行的时候,他到底是在手机上收到了安妮塔提前发给他的定时邮件。
“自古英雄为一国为英豪,为一家立墓碑。我不要你做英雄,我要你回来和我一起看叶尼塞河的冰雪消融。”
她只希望那场春风吹来的梦想能够隽永。
航迹云将天空割裂开来,拖着长长的尾迹,义无反顾地飞临那片黄沙漫天的土地。
“口罩要吗?”开尔文以Genius Maidens的方式和阿什利打完招呼,关心过阿什利的左手,拿出一大包医用口罩递给阿什利。
“亚特大流感知道吗。”开尔文不由分说地拉开阿什利的背包,“虽然说是敌对国家,但我看他们那个感染数量和死亡率都好可怕啊。”
亚特和地中海千里之遥,但是考虑到国防部本就认为北非局势是亚特人所造成的,加之事到如今北非三国也依旧和亚特有着频繁的贸易往来,开尔文不得不多长了个心眼。
“我们这边是安全的。”开尔文拍拍阿什利的肩膀,“但是出去开会的时候我建议全员戴口罩。”
比起口罩或是流感,阿什利更感兴趣的是停泊在机库里的苏60二号机。相比起缝缝补补反复改进的一号机,二号机从开始就是按照轻刃和飞鸿的几次改进方案打造的。因为发动机装载位点尺寸的修订使得其与AL51F发动机的贴合性更好。
“前几天安妮塔做气动分析的时候有和我说过一个问题。”阿什利轻抚二号机的机翼,“虽然目前还没有在实际使用中遇到过,但是你的第二代主翼面在超音速折叠前掠翼的时候可能会出现一个跨度比较大的跨音速陷阱。”
“保证翼面积就不怕。”开尔文不知所措,“跨音速陷阱根源上不就是因为跨音速随机气流导致翼面载荷突变造成结构变形吗。面积越大压强越小。实在不行就把飞控改成进入超音速再折起前掠翼,这样跨音速时翼面积就大了。”
“那会折损机翼寿命。前掠翼的激波是三角翼的好几倍。”阿什利摇了摇头,“只是安妮塔的一个想法,我也不知道到底会不会发生。随机气流这种东西,谁说得清楚呢。”
“这么想她不把她带来吗。”开尔文搂着阿什利的脖子,阿什利顺势倒在好兄弟的肩膀上。
“我觉得她想的对。”
“她想的总是对的。”
“嗯。”
“当年我犯浑的时候,带着凯茜一起逃学。”开尔文别过脸,“你是知道的。安妮塔扇了我一巴掌,说她不管我的未来会怎么样,但不允许我辜负那个自己最亲近的人。”
“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开尔文轻叹一声,“我和凯茜都希望你们重归于好。那是最好的结果。你的态度一直含糊不清,但是至少,我也希望你不要辜负了她。”
地中海没有飘雪的冬天,阴雨密布与淅沥雨声才是冬日地中海的主旋律。天空大抵是为了迎接阿什利的到来才稍稍放晴,但转眼间就又一如既往地连绵起雨水来。风铃摘下头盔,瓢泼一般的大雨便将她乌黑的头发彻底淋湿。阿什利和开尔文一人举着一把雨伞向跑道冲去,结果是归来的四人都变成了落汤鸡。
穆斯塔菲笑着把提前准备好的毛巾递给阿什利,阿什利却更关心跨音速阶段的震颤情况。糊弄地擦拭自己的头发,阿什利撇下了毛巾。风铃看不过眼,捡起毛巾对着阿什利湿漉漉的头发一阵揉搓。
“0.9马赫到1.2马赫,机翼负荷数据有明显的提升,但是依然在可控范围内。”穆斯塔菲点头,阿什利则转向改写了飞控为超过1.2马赫再收起前掠翼的风铃,风铃表示此时的跨音速陷阱区间变为0.95到1.13马赫。
“有效,但是危险空间还是太大。”阿什利拖着手臂,“考虑到耐久度问题,不能长时间让它处于高负荷状态。手动操作需要留意。但是苏60是要搭载无人驾驶平台的。因为跨音速陷阱限制住了机动性,那就丢失了无人机的优势项目。”
就在阿什利一筹莫展之时,苏伊士战区拉响了黄色战斗警报。
“情报显示留昔利比亚在国境线以西三百公里左右的位置部署了近程导弹。”全息屏幕上的伊吉普特上校严肃地说着,“但是我们的侦察兵在昨天晚上丢失了音信。他们的国境线附近有非常完善的防空网络,以我们的F15突破侦查是死路一条,我们需要你们的隐形战斗机提供支援。”
“正好牛刀小试。”开尔文跃跃欲试,阿什利却皱起了眉头。
“找维和部队的苏57SM就好了吧。”
“侦查的话······应该没太大问题。”风铃知道阿什利在担心什么,她主动走上前来,左手握着右手,鼓起勇气,请命出征。
“正好苏60是支持高空高速的机型。”风铃走到全息屏幕的边上,穆斯塔菲便也凑了过来。
“我们先绕到海面上,拉高到三万米高空,从布雷加港潜入,开启高空摄像头,实时传送数据。任务完成,立即返航。”
“进入和归航途中,无线电保持静默。遥感卫星实时监控。全息实景模型开始建立。”
倾盆大雨中,灰色的战鹰迎风起飞。任务里程在三千公里左右。考虑到苏60需要切入冲压模式以3.2马赫的速度飞行,伊吉普特空军的A330-243MRTT加油机随时待命。连绵的雨幕中,战机渐渐消失在视野可及的尽头,与灰暗的天幕融为一体。阿什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全息模型,连战机爬升的每一个细节都不愿错过。战鹰以目视不可定夺的速度飞临地中海,在平流层上躲避着雨水的侵袭,又在陆地的远端直冲而下,紧贴着云层飞行。天色渐暗,本就昏黑的天空彻底收起了自己最末的光线。雷鸣电闪,风雨交加,坚如磐石的战鹰却平稳又安宁地在空中继续自己的旅途。战机以三倍的音速像闪电一般掠过天空,拖拽着长长的尾焰,仿佛呼唤远端的同伴。如果那夜有留昔利比亚的小夜猫子在赏夜雨,他或许会把天际闪过的两个光点当作流星许下自己小小的愿望。
确认了目标方位后,剩下的任务就交给远程火箭弹和地面部队了。
风铃把平板电脑交给阿什利之后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趴在阿什利的椅子上东瞅西看。能够顺利地完成任务,不论是阿什利还是风铃都卸下了一只沉重的包袱。其实这次任务是好比冷战时期亚特和萨尔马特用SR71和米格25对垒的高空高速侦查任务。不过只要能够找到自己在部队的位置,不论完成什么样的任务都能让风铃喜出望外。阿什利便转过身来,笑着对风铃说感觉你这几天好多了。风铃说可能找到自信了吧。阿什利又和风铃重复了一遍测绘数据和雷达数据,风铃一一应答,然后撇撇嘴说你怎么那么像我的后座飞行员。
“你以前不是飞歼31T的吗。”
“中途岛之前,飞过F15DT。”风铃触碰着自己左右手的食指,眼睛不自觉地向右上角飘忽而去,“有点怀念这种和后座对数据的感觉呢。”
“轻刃04,180公里外发现海面目标,方位330,高度0,鱼叉导弹已就位。”顺水推舟地,阿什利和风铃玩起了角色扮演。风铃状态有所恢复,阿什利想尝试着了解到更多关于风铃过去的事情,最好能就此找到心结的成因。
“轻刃04收到,下高度,进入低空突防阶段。即将进入火控雷达探测区域,无线电静默。”风铃便也露出笑容,随着性子去陪伴阿什利嬉戏。
“进入射程范围内,全弹发射!”
“P1,不能这么任性地打吧。”阿什利哭笑不得,风铃却吐了吐舌头,“全弹发射听起来就很炫酷嘛。我在夏威夷战役的时候见过这种场面。”
“居然真的有过吗?”阿什利不敢相信。电子技术相对落后的乌萨克没有仲宏和东虹所拥有的“A射B导”技术,但阿什利似乎可以想象千万枚导弹如天女散花一般浩浩荡荡地奔向阵列整齐的敌方空中堡垒是何等壮观的场面。
“最壮观的一次是夏威夷战役第三天,仲宏的轰6Z制空机,6机编队从防区外一次性发射了54枚霹雳17导弹。铺满天幕的导弹像万箭穿心一般。我当时都呆了。”风铃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你要知道第一天的时候我是空中突击部队的制导核心机。”
震慑阿什利的不仅仅是风铃所描绘的巨大数字和激烈战况。风铃那轻描淡写甚至有些妙趣横生的态度才真的让阿什利为之惊异。窗外依然阴雨连绵,阿什利放下书本,望着窗外发呆,很快就到了休息时间。准备就寝之时,阿什利发现风铃的平板电脑留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带走,便打算送回风铃的寝室,却撞见风铃端着满满两大杯咖啡蹑手蹑脚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诶,你还不睡吗?”风铃不知道该把手上的杯盘藏到什么地方,阿什利更是不明所以。
“该问这个问题的是我吧。”
“有点睡不着。”风铃尴尬地低下了头,侧身推开虚掩的房门,招呼阿什利进去。桌子上仿佛少了些东西,阿什利这才想起,风铃没有带上那一个一直摆在茶几上的相框。而那个男孩,大概就是风铃口中念念有词的“响”吧。
没给阿什利组织好语言发问的机会,风铃已经像龙卷风一般呼啸着把两大杯咖啡倒进了肚子。没有品尝也没有赏析,阿什利想起了她每次吃蛋糕时的样子。她虽然学过做烘焙,但到底是因为从战场上下来的原因,对甜点没什么赏析感了。安妮塔和凯茜都说女孩子有另外一个胃专门用来装甜点,那风铃大概是把两个胃之间的隔板给抽掉了。
“你,你尽量早点休息吧。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有任务呢。”阿什利放下平板电脑,不知为何萌生出一阵冲动,于是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风铃的头发。这时候阿什利手上的纱布还没拆掉。风铃一惊,目光不自觉地向阿什利受伤的左手飘去。一阵心疼,她还是露出笑容。低着头,她转向阿什利的方向,轻声呢喃:“晚安。”
关上风铃的房门,阿什利转头就望见穆斯塔菲在转角处抽烟。和风铃执行第一次任务之前,阿什利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紧张。也许烟草能够稍稍抚平那种紧迫的气息。
“当着你们的面不好。”穆斯塔菲急忙把烟掐灭了,“瘾有点大,格陵兰的时候就靠这玩意和意志力撑,后来最严重的时候一天要搞两三包。”
“没事没事,我知道,‘上战场可以不带枪,但必须带香烟’嘛。”阿什利笑着挥挥手,示意老队长早点休息。一面向回走,阿什利一面思索着,为什么曾经经历的战争激烈度丝毫不亚于穆斯塔菲的风铃却不需要烟草的辅助呢。不过这个问题没有纠结阿什利太久,他就伴随着黑长直发齐刘海美少女那句“晚安”产生的无限治愈感进入了梦乡,不管窗外风雨交加。
前线的火炮是在那个雨夜将留昔利比亚的阵地夷为平地的。这多亏了苏60的侦查。那之后,相安无事的宁静局面持续了一个多星期。在这段时间里,阿什利和开尔文紧锣密鼓地通过视频会议与安妮塔和凯茜商议针对跨音速陷阱的改进方案。讨论的结果是一共有三个方案值得尝试:一是修订飞控在跨音速时限制动作,用最简单的方式规避跨音速陷阱;一是在机腹再增加一个辅助进气道,加大跨音速时的发动机工作效率,尽快脱出跨音速不稳定状态;一是简化变前掠翼结构,用液压杆取代复杂齿轮结构,增大结构强度。
在前线阵地,目前可取的只有方案一。目送着搭载了人工智能无人机系统的苏60一号机测试飞控并进行自由巡航,风铃长舒了一口气。如果无人机能够推广,也就不需要飞行员继续遭受折磨了。
在人工智能进行实战化测试之前,第二次侦查任务被交到风铃和穆斯塔菲的手上。已经执行过一次类似的任务,风铃答应得十分爽快。阿什利皱着眉头,不知风铃满心欢喜的状态是意味着她找到了曾经叱咤风云的感觉还是仅仅因为咖啡喝多了而已。晴朗的许久的天空又一次在傍晚变得乌云密布,阴沉沉的天空随时都有可能落下雨滴。因为任务距离更加遥远,苏60携带着副油箱起飞。临起飞前阿什利提议为何不借这次任务也把无人系统的战场能力测试也做了,开尔文摇了摇头,说等下次,这次来不及了。两人就又一次目送战鹰远去,然后回到指挥大厅端详着全息屏幕。
故事的开端依旧是那样风平浪静。狡黠的战鹰隐匿自己的踪迹,出入敌国领空如入无人之境,直到蛮横不讲理的防空火炮和火箭弹接二连三地冲破云霄,阿什利才意识到什么叫战场的瞬息万变。
粗粝的雨点不合时宜地落下,为云层笼罩下的天空铺上了暗淡的幕布。维和部队上校呼唤陷入囹圄之中的双机不要再当角斗士,尽早爬升到极限高度摆脱防守,可风铃却被编织缠绕的流光电影所吸引,来往穿梭于获利网络之间,如高跃龙门的鲤鱼,如游走经络的钢刀。
“不要恋战,你的燃油要不够返航了。”穆斯塔菲大声呼喝,无线电那头的风铃却以急促的呼吸回应。狂舞的金蛇上一秒还仿佛落网的猎物一般摇摇欲坠,下一秒却一跃而上,腾云驾雾地翻身转向,将炮火瞄准了颤颤巍巍的火箭弹,以看似凌乱散碎却又暗含玄机的断续步伐跟进。偏移,回撤,拉升,下坠。指挥室的众人一面斥责风铃的无用动作太多,一面又赞叹东虹飞行员技术高超,唯有汗流浃背地注视着全息屏幕的阿什利抓起了无线电。他呼吸急促,紧迫的心跳一再突破胸口的防线。当风铃在空中以诡异又散碎的动作开始翩翩起舞,虎视眈眈之时,只说明一件事——她的猎杀欲望被激发了。
而执行侦查任务的苏60根本就没有配备任何武器。再这样与没有制导系统的火箭弹纠缠下去,除了平添被无妄之灾一般的火箭弹击落的风险,风铃只会浪费掉宝贵的航空燃油,并且陷入回忆与恨意的恶性循环。
雪夜顶楼的哭泣与哀嚎在耳边回响,初夏空中的缠斗与杀气在眼前重演。紧握无线电的手掌满是汗水,顺着掌纹淌落到地上,竟与窗外的雨水一般浓密而激烈。咬紧牙关,阿什利本想向着无线电的那头大声疾呼,可穆斯塔菲随之而来的高声咆哮和风铃愈发激烈的动作以及稍有不慎被防空火炮打伤的机翼却让阿什利将喉头的话语咽了下去。大雨淋洗远方的机翼,沉重的喘息迎合火力网之间拼凑的碎裂节奏。张牙舞爪的防空火力敏锐地捕捉到稍纵即逝的气息,愈发趋向于风铃的座机,阿什利知道那是因为炮火破坏了隐身涂层。咬牙切齿,心急如焚,大汗淋漓,百般无奈,阿什利忽而想起了雪夜的怀抱里那一阵清幽的香味。
“风铃,没事了,没事了,已经过去了。”阿什利的喉头堵塞着,仿佛呜咽一般低沉的声音重复着简单又幼稚的词句。全息屏幕上仿佛在火力网之间穿针引线的战机似乎收敛了散碎的动作,变得规整又平顺。像是被牧羊犬疏通的杂乱羊群,又仿佛眺望到炊烟的流浪野猫。当机立断,阿什利解锁了穆斯塔菲的操作权限。老队长很快就领会了主任的意思,随即将发动机推进到冲压模式,并通过数据链以长机身份锁定了风铃的操作,仿佛捉捕幼虎的驯兽师一般提携着狂躁的战鹰化作遥远天空的两颗流星。
在得到加油机已经前去接应的消息之后,两股战战的阿什利向身后倾倒而去。开尔文抢上一步向前,终于在阿什利的后脑勺落地之前拉住了他胡乱伸向空中的手。
“疼。”
左手的绷带被汗水浸得透湿。扶起气喘吁吁的阿什利,开尔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指挥大厅安静得如同夜幕中的礼拜堂一般,灯火通明的楼宇静得只能听见雨滴的声音。如注的大雨交织出怪异又恼怒的旋律,阿什利刚想细细品味,却发现那雨声不过是拼凑的断音。交织的雨水冲击着跑道,洗刷着房檐,欺侮着战鹰,恐吓着夜空。阿什利移步到门框处眺望天空希望亲自迎接那支离破碎的旋律,却发现交织的夜空和雨水早已网住了那无尽的旋律和无言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