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伊古······”
当有学生开始试探性地这样称呼他时,阿什利知道,那张恢恢的天网已经开始收紧它的轮廓。
瘦弱的风铃在获得了医疗绿灯之后第一时间选择回到学校工作,等到的称呼却不再是“老师”,而是“少校”。
街头时而有警察设卡拦截抽查身份证,说是为航展做准备。“这是战后东虹第一次大型国防军事展,可不能出了任何差池。”街头行人议论纷纷,“要不是因为战争,咱们2020年的奥运会不就办成了。这次机会千万不能错过。”
“老师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琴子依旧给风铃带来新鲜水果和山楂糕,关切却又带着狐疑。
“老师你头发本色是金色吧。”初雪小心翼翼地发问。这是因为初雪的同桌就是那个染了头发的时尚女孩,每当新的头发长出来的时候,她的头顶就会呈现出一片黑色,与那金色的发丝泾渭分明——就与久未打理自己头发的阿什利十分相似。
“老师你不会走的吧。”初夏不关心什么“乌萨克顶级航空工程师失联”、“战斗英雄流落民间”的新闻,她只是不希望将自己、良太哥哥、初雪姐姐一一带出泥潭的李老师和风铃姐姐就此与自己一别两宽。
“李老师会带你们考上心仪的大学的。”阿什利堆出满脸的笑容,皱纹却快要埋住他的眼角。
“不管怎么说,老师还是注意安全为好。”良太双手抱胸,“有什么事我们尽量帮忙。我的队伍好歹还是声势浩大的。”
“就是,报答老师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你们好好学习考上自己心仪的学校,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风铃面色苍白,不时就需要停下步伐吃上一颗止疼药。在下班之前,风铃给阿什利发了个短信,说自己又抬不起腿来了。这天是阿什利到图书馆把风铃背回家的。其实走到一半的时候风铃就说自己可以走路了,可阿什利却还是坚持把她担在了肩膀上。男孩子的发梢粗糙分叉,黑里透金。因为频繁使用烫发水和染发剂,又因为劳累交加,在北方城市算不得富裕的平凡生活里,阿什利曾经精瘦英秀的形象不可避免地臃肿油腻起来。因为没有闲钱购买新的香水,尤其阿什利喜欢用的品牌在东虹还卖得非常昂贵,连快消品牌的衣物都可以接受的阿什利选择停掉了这一切生活奢侈品。在眼下的窘迫环境中,这一切显得多么有先见之明。
阿什利再不用在每个周末偷偷摸摸地往补习班跑。风铃让他交出自己在补习班工作攒下的钱,又求他去一个街区外新开的烘焙坊买点点心。烘焙坊贴着向日葵壁纸,连杯盘都是向日葵主题的。阿什利每在烘焙坊里踱步一刻,脑海里都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当年文法大学附近的那家向日葵咖啡馆。分明蛋糕面包的种类琳琅满目,阿什利却不由自主地拿了很多慕斯蛋糕。有他自己喜欢的咖啡味,安妮塔喜欢的巧克力味,凯茜喜欢的蓝莓味······手上的动作凝滞了下来。他回家告知了风铃相关的事情,风铃喜出望外,几近跳了起来。尽管深知不会有奇迹出现,这只不过是药物在延缓癌症发作,但在镇痛片作用下,情绪高涨的风铃执意要和阿什利一起去一次烘焙坊。
九月,街道的治理迎来了最严格的时刻,连小摊小贩都被要求在一个月内不要出摊。本身就零落的街道变得一尘不染,稀疏的行人和往来的车辆打点这座清冷的城市。
“琴子,良太?”这一次,与老师和师娘偶遇的两人是牵着手的。
四人就这么并排走着有声有笑。出身西方国家的阿什利对糕点颇有微词,掌握烘焙技巧的风铃则表示这一家的蛋糕精妙绝伦。欢声笑语被查验的命令打破,阿什利将风铃护在身后,满头大汗,却再也挪不动自己战栗不止的双腿。
更让风铃惊恐万分的是,就在虎视眈眈的警察们身后不远处,从越野车上走下来的两名士兵,竟然身着乌萨克宪兵的服装。
“您好,请出示身份证件。如果没有携带,请登录政府网站出示电子身份证件。”警察拿起移动手台向阿什利靠近,脸上的表情由严肃渐渐变作惊诧。他身后的队友恍然大悟,眼疾手快,马上向总部汇报情况,另一只手也没有闲着,而是不断向不远处的乌萨克宪兵挥手。尽管阳光明媚,警察的身影却仿佛墓碑的阴影一般笼罩在阿什利的头上。警察每迫近一步,阿什利的呼吸便急促一分。如果说那疾言厉色的警察是渐渐熄灭的街灯在追随自己逃离的脚步,那从越野车的方向大步赶来的乌萨克宪兵就是黑暗背后的无数把锐利箭矢。阿什利失去了呼吸的节奏。他微微低头望向风铃,紧紧攥住她的手,咬牙切齿。
“警官,先查我们的。”堆出满脸的笑容,琴子拉着良太抢上一步,拦在阿什利和风铃的面前。良太面无惧色,偷偷转过脸来向阿什利使了个眼色。阿什利顿悟,趁警察不耐烦地拉开两个孩子的时候,牵着风铃转身就跑。大声疾呼的警察一把推开两个小孩,琴子顺势倒在地上。这次轮到警察慌张不已了。良太倏地变脸,声称要举报警察暴力执法。眼见得自己的同事被两个小孩刁难得步履维艰,队友眺望远去的两人,勃然大怒。士兵大步追上,不熟悉地形的军人终究没能在两人拐进小巷之前跟上他们的步伐。
大汗淋漓的阿什利以为自己能够逃之夭夭,正要对风铃嬉皮笑脸,上气不接下气的瘦弱女孩却又一次变得蹒跚。琥珀色的眼眸颤抖不止,无所不在的乏力感从风铃的每一个细胞表露出来。警笛声狂呼乱作,每一声都在叩击阿什利的心弦。颤颤巍巍地背负起风铃,心力交瘁的男孩步履维艰,跌撞的步伐每况愈下。除了维持踉踉跄跄的步伐在黄沙漫天的追兵身前苟延残息,他没有任何选择了。他就像背负着圣旨单枪匹马突入围困的战士,退无可退。他背负的哪里仅仅是他虚弱的爱人呢。他背负的是半途而废的期许和背信弃义的不耻,是亲手葬送的未来和烟消云散的春天,是优柔寡断的泛滥和玩忽职守的逃避,是因为他错误的抉择所导致的分崩离析,断壁残垣。
他觉得自己不配抬头,不配再多眺望一眼那当空的稀薄红日和北方的遥远海域。他只有背离千军万马彳亍独行。一步一顿,精疲力竭的脚步停滞在公寓楼前。在他抬起无能为力的右手找寻钥匙的间隙,那一声久违的呼唤却穿破了云层,开辟了海浪,浓缩了天空,只将那一片灿烂悠扬的无垠花海和那一段璀璨荣华的隽永时光重新投映到了天涯海角。
“阿什利。”
释然的声音如同燃尽了最后一丝油料但安然降落的航班,终于在茫茫大海上的心急如焚中找到了光芒熹微的机场。在这之后,是溢出的泪水和无言的哽咽。栗色头发的女孩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摸眼前皮肤粗糙发丝脆弱的男孩,可当她和那个气息奄奄的女孩四目相对时,她唯有收起自己泛滥的温柔,孤独又无助地擦拭自己的眼泪。
“跟我去京都。”
风铃用尽全身的力量抱住阿什利的胳膊,靠在他的肩上大口喘息,畏畏缩缩的眼神不住地打量安妮塔姐姐。明知自己不应该抱住眼前的臂膀,她却又再不愿放开眼前的温柔。仿佛她放开了手,下一秒属于她的温柔就会从此远去一般。可如果安妮塔真的意欲夺走她的幸福,风铃却又觉得姐姐理直气壮。
“不用了。”阿什利不敢看安妮塔的脸,“我们就在这里。”
“我出钱给风铃做手术。”安妮塔平静地阅读着茶几上没来得及藏起来的诊断书,没有丝毫的犹豫,斩钉截铁:“去国立京都第一医院。那里有最好的肿瘤医生。我现在买票,明天坐新干线走。”
“你是主任,你该回到你的岗位上去了。”尽管柔软无力,风铃却还是惊诧得一度要跳起身来。阿什利本想竭尽全力地反抗,脆弱的音量却一再低沉下去。玄关的风铃琅琅作响,渐渐掩盖了阿什利的声音。阳光穿破窗框,混凝土墙壁的阴影与阳光明争暗斗。阿什利以为它会将自己和风铃留在阴影里,而将伫立的安妮塔映照得光芒万丈。逃离在札幌的每一个傍晚,当他眺望远方的宏大国土时,他何尝又不是这样以卑微的念想鄙视自己,又想象着那个可靠的安妮塔会为他收拾好他留下的一切,就像小时候那样。可当安妮塔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发现,周身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鸟全都雨露均沾地被点亮,成为灰暗世界的星色漫天,兵荒马乱的红旗飘扬。那一刻,尽管自知一无所有,尽管自知无能为力,阿什利却依然生气蓬勃,如同积雪融化后艰难攀登终于遇到春雨的新芽,又仿佛雪中送炭后被重新点亮的油灯。抵抗着自己畏惧的情绪,他一鼓作气地抬起头。安妮塔的视线伸出无形的手掌安抚他紧迫的神经,却又牢牢地将他的目光锁定。
“你才是主任。”
“我不配。”阿什利的面颊颤抖着,几度咬住自己的嘴唇。
“不管你配不配,你就是轻刃的主任。”安妮塔俯下身来靠近到两人身前。风铃本能地抓紧阿什利的胳膊,安妮塔苦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瘦骨嶙峋的虚弱女孩依旧是她的妹妹,哪怕她横刀夺爱也是。何况风铃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她只是恰好和姐姐爱上了同一个人,又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偏爱而已。虽然她自惭形秽,虽然安妮塔也曾私下在脑海里咒骂过她,可当又一次见到那个浓墨重彩又纯洁无垢的女孩,安妮塔剩下的只有怜悯与爱惜。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泪水在阿什利的眼眶里打转,“是我的错。”
“对不起”三个字本要脱口而出,一年多以前那最后的一段通话却像五雷轰顶一般在他的脑海里炸裂。他有什么好向安妮塔道歉的,他只是没有能力办好这一切,顺理成章地选择了逃避而已。他再一次逃避着安妮塔的目光,却在余光里捕捉到了安妮塔歪起嘴唇的叹息。
“真拿你没办法”是这个表情的最佳注解。久违的话语逆着时间而去。时间仿佛都回来了,但时间再也不会回来。正是因为没有回头重来的机会,直面惨淡经营,敢于从水深火热之中承担失败风险去拯救残局的逆风英雄才显得愈加难能可贵。
“没事啊。”安妮塔轻声说着,“还有我呢。我不是说过,我要留下来,做你的后盾吗。”
“那求求你。”紧闭双目,颤抖不已,男孩声嘶力竭地呼喊出绝望的词句:
“求求你救救她。”
此刻的安妮塔多么想要张开双臂将那个嚎啕大哭、呼天抢地的大男孩抱进自己的怀里。她肩负重任,她解救危急,她孤注一掷,她踏破铁鞋。她最有资格获得万众瞩目与高呼拥戴,可她,再也没有资格把那个被自己伤害得撕心裂肺的男孩,那个自己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深深爱着的男孩,那个曾经给予了自己无限幸福的男孩,那个现在却心有所属的男孩抱进怀里。
从九年前起她就没有资格了。
翌日的清晨又下起雨来,休养了一夜的风铃坚持要自己步行去车站。撑着雨伞的三人没有携带太多行李,安妮塔说轻装上阵,所有生活物资到了京都她重新购买。另外,她请求了阿森西奥在京都备车。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阿什利绝对想象不到励磁电机开始浅声低唱的时候,校服着装的四个孩子会冒着大雨迎着站台,高举旗帜大声呼告:
“天才少女不会失败!”
手术很成功。但因为风铃的病情本身就已经进入中晚期,尽管竭尽全力,医生也不认为风铃能够见到明年的薰衣草。当然,如果不做手术,风铃连今年的初雪都见不到。
接受了现实的阿什利受安妮塔命令,去酒店收拾自己,再给自己和风铃置办几身得体的衣服。
从商场出来的时候接到他的是阿森西奥。没有怨言,没有责备,阿森西奥默默地驾驶他的汽车,像是从琴科战场回来的那一次一样。他在前面驾驶,阿什利坐在后排用手机处理事务。路遇红绿灯,云朵飘然而过。阿什利以为阴影又会将自己和父亲分割开来。红灯一闪,车辆起步,在阴影能将窗框里的世界分开之前,阿森西奥重新将自己和阿什利拉回了同一片阳光之下。阿什利哽咽无言,阿森西奥微微抬眼望向后视镜,小声问道:
“吃慕斯蛋糕吗?”
回到酒店之后阿森西奥让阿什利先休息,风铃由安妮塔处理,自己则要去航展那边做最后的准备。
“马库斯也在。”在穿上制服离开房间之前,阿森西奥到底是回过头来,瞥眼望向正在狼吞虎咽的儿子,“他会希望你和风铃的出席的。”
吃完慕斯蛋糕后,阿什利沉默了许久。这是向日葵咖啡馆的味道。是父亲从卢日尼基带来的。阳光渐渐暗淡下去,向阳的房间也就亦步亦趋地阴暗着,直到手机屏幕倏地亮起。阿什利的手机屏保是樱花树下的风铃,十余条消息就像晴空上的云朵一样飘过风铃的头顶。是安妮塔重新将自己拉回了Genius Maidens的Skype群里,开尔文和凯茜以及马库斯也相继加回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凯茜和开尔文在雅尔塔紧锣密鼓地做材料学实验,马库斯则在航展现场和其他国家的飞行员核对飞行表演空层。能让他们抬起头来喜出望外的消息只有一条,就是风铃醒了。
在阿什利披上风衣冲出房间前往医院之前,安妮塔不能自已地抱住风铃,泪如雨下。
“谢谢······姐姐。”
“说什么谢谢呢,我是你安妮塔姐姐啊。”安妮塔笑着抚摸风铃的头发,轻轻把她插着针头的右手抚平。凝视着安妮塔,风铃双眼无力,却仿佛呼唤归船的灯塔。安妮塔又一次凑到她的唇前,轻言细语却又掷地有声的词句冲击着安妮塔的耳膜。
“他给我的一切······是我不敢奢望的。”氧气面罩之下,风铃的呢喃摇摇欲坠。安妮塔擦拭着眼泪,示意她不要再说了。风铃却用尽全力挤出笑容,抬起左手尝试环抱安妮塔姐姐,终究因为体力不支而放弃了。于是她轻轻一笑,一字一顿地说着:
“谢谢······安妮塔姐姐。”
“不需要多久。”
“我就可以······把他还给你了。”
“别说了······”呜咽声渐渐掩盖了词句,依靠那场春风吹来的梦想支撑着自己走到现在的安妮塔直面了一切惨淡经营,却到底不愿意面对必将到来的生离死别。
“借走了他。”
“姐姐,对不起。”
“没事了,风铃,没事了。”哽咽的嗓音让安妮塔几乎听不清自己的词句。抓起纸巾擦拭朦胧泪眼,安妮塔强硬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在放声大哭前吐露出最真挚的词句。
“没事了,已经过去了。”
栗色头发的女孩趴在风铃的身侧恸哭,潸潸泪痕打湿了床单。云开雾散,窗外的阳光在这一刻反而变得晴朗起来。划过天际的战机唱起英雄的挽歌,盛大开幕的航展开启最后一段故事。
轻声关上房门,阿什利蓦然地站在安妮塔和风铃的身侧,久违地露出释然的笑容。
战机的声音渐渐远去,却又周而复始地响起。楼宇的混凝土隔板被移除,青草铺就的青色地面熙来攘往。航展开幕的当天风铃得以出院,在阿什利和安妮塔的陪同下共同观赏一段时代的痕迹。万千观众赞不绝口,将这一段交口称赞的故事称作历史。其实,他们啧啧称奇的历史,正是另一群人意气风发却又泪眼朦胧的青春。
静态展览以时间轴为顺序摆放,恢复了些许体力的风铃小蹦小跳向早就对这些钢铁战鹰烂熟于心的两人一一介绍。从战前东虹作为亚特前哨站时代的F15DT,到风声鹤唳年代仲宏冲天翱翔的歼10C;从塞姆战争时期乌萨克的苏57,到琉球战争首次投入实战的歼20B;从东亚两国握手言和的产品歼31T,到六代战斗机的引路人TB5拓展背包;从三战的关键先生歼25B,到安菲尔德的五代机顶尖战力玛伯丽······直到最后,如迎接八方来朝的君王一般静立于机场正中央的灰色战鹰,依然低调地收敛着头颅,谦逊自然又傲气横生地迎接着自己的设计者和首席飞行员归来。而立正于战机旁侧的矮个子飞行员,正噙着快要决堤的眼泪,以标准无比的军礼向二人致意。
在阿什利来得及伸手轻触苏60的轮廓之前,阿森西奥火急火燎的电话将重逢的画面就此打破。
那接连不断的流星在一次次地划破开罗的天幕之后,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獠牙。趁着夜色突入开罗防空圈的罗意威战斗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投放隐身空对地导弹。在任何一台雷达来得及反应之前,开罗城外的防空设施已然被清理得无影无踪。在热备的F15E来得及起飞之前,飞扬跋扈的罗意威已经盘旋了好几圈,在开罗搜集到了他们想要的所有数据,而后启动背包推力,以3.5马赫的极限速度扬长而去。
经过乌萨克改装的有源相阵雷达在升空之后捕捉到了罗意威的信号,可F15飞行员到底只能追在风驰电掣的罗意威身后望洋兴叹。维和部队申请调动国民军的米格31前来支援,克拉森诺达尔一口否决。尽管速度能够达到与米格25相同的3.2马赫,加上R97导弹也许能勉强追上配备了背包的罗意威,但以米格31的机动性能和隐身能力,面对罗意威只会是活靶子。狂热状态的留昔利比亚人敢于突进到伊吉普特的首都防御圈进行挑衅,乌萨克国防部不敢用自己官兵的性命和新联合国常任理事国战机被击落的政治压力去做赌注。
举国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到了苏60的身上,而历时一年的苏60二三阶段升级却以失败告终。
“我留下的液压杆结构,你们有用上去吗?”面对安妮塔偷偷递给他的机密资料,阿什利不苟言笑。坐在快餐厅的角落,安妮塔给他和风铃各点了一杯咖啡,三人直接铺开资料开始了工作。
“用了。反而降低速度。”安妮塔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推到阿什利的面前,故意装作镇定。阿什利一愣,熟练地按下开机键,桌面的布局到文件的摆放形式全都穿越时空来与他相会。他留在雅尔塔的电脑两年来依旧被养护的光洁如新,时至今日依旧被用作他的必杀武器,为迫不及待的苏60画龙点睛。
“我把进气道改了。”安妮塔微微低下头,“出了差错,差点害死了穆斯塔菲。”
“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风铃眨眨眼睛,抿了一口咖啡,“发动机爆炸在阿留申战役初期很常见。和设计肯定有关,但更多的是养护问题。”
“不论是谁的问题,至少你去解决了。”阿什利摩拳擦掌,拿起鼠标重新启动那些熟悉的工程软件,“你说下你的思路。”
“涡轮增压强制进气提高冲压发动机效率。”
“你没装整流器。”阿什利剖开安妮塔的模型,“没有整流器在恶劣环境下能正常工作就怪了。”
“太占空间。”安妮塔反驳,“你最初设计不也没做吗。”
“我的气流本身就是缓气流,没有在进入燃烧室之前突然增加不均衡的颠簸气流。”
“没必要刻意去解决这个问题,这种娇贵东西就不该在非铺装机场起降。”风铃直接伸手指向苏60的起落架,“我猜格勒文博士在牵头设计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过会有人让它在非铺装机场起降。就像F15那样。”
“那我们怎么办?”安妮塔咬紧牙关,却又不得不佩服热机工程的阿什利在专业领域的一针见血,而远离了航空工业的两人依旧能对这些尖端技术如数家珍。
“你记得我大学时候做的项目吗?”翻阅着手机的阿什利眼角扫过了尤尔根教授和奥斯托沃伊教授的联系方式,尘封已久的回忆像破冰的河面一样开化。
通过传感器和离散控制监控电池的内部反应,安妮塔当然记得,她甚至在《能源动力期刊》上读过这篇文章。欣慰的她是在那时候默认了阿什利已经走出了自己留给他的阴影,自以为自己的计划能够稳步实施。把电池热管理放大到能源与热管理的尺度上,这一切就变得便于理解了。这个从小就有鸿鹄之志的大男孩,最开始就想研究航空工业的登峰造极之作,想要探求经由传感器和离散控制系统对变循环发动机综合工况实施实时监测与调控的可行方案。苏60根本就不应该被用在非铺装跑道,那是战术要求的问题。阿什利现在要做的,是为天堑一般的速度差距填补空缺,解决维和部队的燃眉之急,为自己背信弃义地抛下的钢铁战鹰将功补过。
在离散控制系统的监管下,AL51F可以放心大胆地进入极限工况。一旦出现过速或是积碳问题,飞行员都会第一时间得到反馈,从而做出适当的调节。离散控制系统和安妮塔的涡轮增压器相得益彰。如果发动机在被许可的过临界条件下进行适度的超额工作,理论上苏60就能突破3.5马赫的天堑。
确定了基本方案的三人被店员催促了三遍之后才披星戴月地回到酒店。当天晚上阿森西奥也乘坐班机归国,回到国防部发言人的职位上复位。知晓儿子状况的阿森西奥决心将自己的誓言践行到底,这一次他不仅要做一个好将军,还要做一个好父亲。电视上的他义正言辞,厉声正色,阿什利知道,这是父亲在倾尽全力地为自己提供帮助。他现在要做的,只有全心全意地投入苏60的紧急修改当中,帮助国民军打败那张牙舞爪的豺狼玁狁。
电脑的显示屏经常会闪烁到后半夜,固执的风铃执意要加入到阿什利的工作当中。阿什利用医嘱一再反驳她的倾力相助,从来不喜欢樱花的风铃却说,在那场樱花雨悉数落下之前,她要竭尽全力地去盛放过最后的春天。阿什利本想通过装睡来诱骗风铃入眠,可每当他夜里偷偷爬起来之后,没过多久他的桌面上就会多出两杯咖啡。后来阿什利只有向她妥协,并打算去隔壁叫醒安妮塔,风铃却说,她劳累了两年了,这是我们应该给她的补偿。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向重要的人表达自己的爱。每一个爱着另一个人的人,都会设身处地地站在他人的角度理解问题。所以被爱与被理解的人,总能活在幸福与保护里。能被理解与保护,不是一种理所当然,而是一种弥足珍贵。风铃明白,安妮塔明白,阿什利也明白。正因如此,正因为理解了爱也得到了爱,三人才会选择放下过去的恩怨情仇,重新走到一起,以势不可挡的力量和心领神会的默契,在仅仅半个月的时间里完成了战鹰的紧急修订。当马库斯驾驶着苏60战机在江户湾上空以3.52马赫的速度呼啸而过之时,海边欢呼雀跃的三人一度想要相拥庆祝,终究还是纷纷收回了自己张开的手臂。
航展落幕的日子,马库斯驾驶战机做出最后的飞行表演。在遥远的北非大陆,罗伯特和穆斯塔菲同样驾驶着苏60,潜藏在凌晨的夜色当中,悄然地跟随在敌机的身后。七个小时的时差让同一时空发生的事情相隔了一个白昼。马库斯推开前掠翼,骤然拉高,螺旋飞升。战机像是挥舞翅膀垂直飞升的翠鸟,下一秒却又在空中转体一百八十度,直冲而下,如捕鱼的海鸥,如猎杀的鹰隼。北非战场上,在雷达捕获敌机的热源信息后,穆斯塔菲也当机立断地做出了同样的动作,直接将发动机推进到冲压模式向下俯冲。受到传感器监视,发动机的工作平顺而柔滑。抑扬顿挫或是迟滞全都消失殆尽,清脆的声响伴随着速度线的流逝将战机推向极限。阿斯加德背包喷吐烈焰,始料未及的罗意威抱头鼠窜,却怎么也想不到脱胎换骨的苏60居然能够追上自己的速度。紧急拉高,用一个眼镜蛇机动转换攻守,罗意威飞行员意图在高速状态下殊死一搏。咬牙切齿间,过失速动作反倒让阿斯加德背包和罗意威的机身连接出现了问题。眼看着强度曲线到达极限,气急败坏的罗意威飞行员切断背包与战机的连接,出其不意地放开了阿斯加德的限制,意图以动能的冲击撕裂两架苏60的进攻线。穆斯塔菲和罗伯特默契神会,升起减速板。横转机身,接连的两声音爆后,苏60退出超音速,展开前掠翼,以惊为天人的机动性原地调转机头。战机如飘零的落叶一般在空中回旋,在失速的临界边缘自由游走。而横冲直撞的背包则像是鲁莽的犀牛一般,虽是狂呼乱叫,却终究未能伤到落叶的分毫。调转机头,罗意威落荒而逃。不会放任它肆意妄为,穆斯塔菲和罗伯特两人同时将雷达对准了罗意威战机。R97导弹喷吐烈焰,双剑合璧的攻击让紊乱不定的敌机无处可逃。一阵震天裂地的金鼓喧阗后,抢在朝阳之前,天空上升起了一轮全新的红日。
畅快地振臂高呼,罗伯特和穆斯塔菲双双将战机推到自动驾驶模式,眺望远方的日出。那是阿什利他们在不久前曾欣赏过的同一轮红日。日光填补了时间的罅隙,大海连接空间的阻隔。在遥远的大洋彼岸,阿什利定会像此时的穆斯塔菲和罗伯特一样露出释然的笑容。开尔文和凯茜站在雅尔塔的海边,高声向着大海呼告,惊起一片海鸥,掀起几尺浪花。茫然的路人不知道他们在喊什么,直到有大胆的人假装跑步凑近后才听到他们呼喊的是:
“Genius Maidens Never Fail!”
抬眼望向秋风中傲然挺立的旗杆,乌萨克社会主义联盟的镰刀锤子旗和东虹帝国的旭日旗一同在风中舞动。望着那刚劲的旗帜出神,风铃久违地露出了释然的微笑。夕阳西斜,金色的光芒融化了风铃眼眸中最后的一丝黯淡。阿什利知道,那是从枷锁中释放出的烂漫与开怀。那些心魔一样的故事,终于被屠龙的勇者所亲手斩断;而那颗大洋上空无尽黑暗的太阳,也终于被从记忆的桎梏里抹去,成为成长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