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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雨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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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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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梦》连载

第二十一章 “风之梦”

“其实我感觉一人打一把伞不至于湿成这样欸。”从包里掏出毛巾,阿什利轻轻揉搓风铃的头发。雨不是很大,北国札幌的暮春初夏很难有多大的暴雨。主要是调皮的风铃一路要抱着阿什利的胳膊走,阿什利不得不反手打伞,才把两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常规体检,风铃没有大碍,阿什利分外担心的肝脏问题在B超上并没有什么显著的体现。阿什利刚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医生却还是提醒风铃说,她的甲胎蛋白含量较高,而且胃肠粘膜一直处于轻微水肿状态,导致消化不良。医生询问风铃有没有抽烟喝酒或是暴饮暴食的不良习惯,风铃尴尬地说可能咖啡饮用比较多。医生摇摇头,说风铃的消化道出现了轻微问题。没有什么处方可以开具,如果有出现消化不良买点多酶片什么的吃就行了。但是,不要再喝咖啡了。除此之外,饮食尽可能清淡。谢过医生,雨过天晴,阿什利拉着风铃回家。云淡风轻,红日当头,阿什利不由地脱下了衬衣,风铃却又打了个喷嚏。

街头的巨幅广告牌上,一闪而过的是京都航展的宣传画。阿什利下意识地想要领着风铃避开这些画面,遥远的天际却又一次回荡起发动机的呼啸。这次,两人异口同声地抱怨起那架不合时宜的歼31T,然后面面相觑。

风铃能够从容地说出这些曾经让她触目惊心的词句,阿什利不知是喜还是悲。

“如果最近感觉好些的话,就听医生的,少喝点咖啡吧。”收拾起咖啡盒子,阿什利轻抚风铃的头发。风铃肯定不情不愿,可考虑到医生的嘱咐,她到底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夜里阿什利看了一会手机才睡觉。一般这个时候风铃会抱着阿什利的胳膊磨磨蹭蹭,但今天她根本不困,所以选择趴在了阿什利的肩膀上和他一起浏览视频的内容,吓得阿什利像犯错的小孩一样关上了手机屏幕,一脸茫然。

不出风铃所料,阿什利观看的是第一届京都航展的宣传动画。东虹国防军向所有拥有先进航空技术的联合国国家发出请帖,旨在创办一场比卢日尼基航展、帕里斯航展场面更加宏大,内容更加宽泛的全面性航空科技展览会。航展预计在十月召开。时间安排在帕里斯航展和卢日尼基航展之后。在联合国初出茅庐的东虹帝国,其航展的影响力必不可能与帕里斯航展、卢日尼基航展相提并论。自然的,各大航空科技公司或是各国空军也不会选择在这场航展发布自己的最新技术。但是因为种种原因错过了旷世奇观的观众,大可以选择抽出三五天的时间来到京都对三战和后三战时代的航空科技发展了解一二。总的来说,第一届京都航展的地位将会是十年来航空工业发展的一部编年史。

风铃知道阿什利那惶恐不安又进退两难的眼神意味着什么。接连错过了香洲航展、北非战场和军事演习三次大显身手的机会,又因为军演的原因没有时间为帕里斯航展或是卢日尼基航展做充足的准备,就算安妮塔不想带队来京都,国防部也会敦促轻刃前来京都参与航展。阿什利不可能不想去现场观摩。尽管他一年多以来极力避免提及航空的一丝一毫,连民航客机的详细型号都不说,但为航空工业几乎奉献了自己整个青少年时代的那个男孩,到底会不会就此彻底放弃了对钢铁猎鹰的眷恋,风铃比谁都清楚。都不说阿什利了,就算是因为PTSD而不愿再触及航空器一丝一毫的她自己,看到先进航空技术的时候,其实也会本能地去多关注几眼。

但是,前往那场航展会遇到谁,会发生什么,却又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倒不如说正是因为知道前去那场航展会遇到谁,阿什利才会如此的犹豫扭捏吧。相比起阿什利驻足望向北方月色的简短情思,风铃宁愿相信一旦让乌萨克国内拥有了大张旗鼓进入东虹搜查的机会,一旦乌萨克国内将阿什利出走的事情提上议事日程,不论是阿森西奥叔叔还是安妮塔姐姐都绝对会身先士卒地带领部队前来东方的岛国,把这片比起西伯利亚微不足道的土地搜个底朝天。

那天晚上风铃的上腹又一次隐隐作痛,疼痛一度在夜半将她唤醒。轻叹一声,风铃闭上眼睛强令自己入睡。绵延的疼痛如暮春的流水,不甚湍急,却永不断绝。

再后来电视上又开始播报起北非战场的事情。疫情并没有遏制住北非的局势,只是苏60在北非的出现到底是让狂热的各国空军稍稍收敛了自己的张牙舞爪。尽管克拉森诺达尔曾对开罗防空圈内的罗意威大发雷霆,但大体上,北非的空中博弈渐渐又回到了四代机的中近空对垒。技术相对成熟,不论是军队还是人民也就松懈了下来。正值夏季,北非阳光毒辣的天空让人不忍直视,晚间的清凉时分就显得格外宝贵。当开罗的居民在晚饭后出门散步之时,紧贴着天空呼啸而过的紫蓝色流星定会让那个微风徐徐的傍晚更加如梦如幻。驻足拿起手机拍摄天空的人民自然想不到那接二连三划破天空的金鼓喧阗与美轮美奂是突破3.5倍音速的“EF2020拓展计划”测试机队。

在三战中尝到背包装备的甜头之后,没有足够的财力大费周章重新开发六代机的欧洲诸国把目光放到了类似歼20B和TB7背包的这种单机空战能力无限接近六代战机的既有机型的拓展组合上。而见识到苏60在北非尽管没有调整到最佳状态却依然大杀四方的事实之后,鬼鬼祟祟地通过留昔利比亚作为代理人来测试“阿斯加德”背包也就成为了罗意威战机产出国的不二选择。

即使是经过剪辑后放在电视上播出,视频里转瞬即逝的蓝紫色光火也只是如同群星掠过一般。又因为罗意威的隐形能力,伊吉普特的防空网络并没有察觉到罗意威的痕迹。当北非地区的社交网站还在讨论这到底是流星还是彗星的时候,联合国维和部队已经提出希望与魏玛、阿方索和罗马三国的国防部对簿公堂。知晓联合国缺乏有效的证据支撑,三国大言不惭,统一口径称对此事件不了解不知情,那有可能只是几颗流星。贝尔纳特气得咬牙切齿,当场大骂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飞行高度这么低矮的流星,他当场就把它吃掉。克拉森诺达尔几次拉住他的袖子让他坐下,最后自己也被寡廉鲜耻的三国代表团气得面红耳赤。别说是会议现场的国防部干员了,就算是电视机这头的阿什利也对北非战场的奇葩万众义愤填膺。这时候风铃刚好推门到办公室找阿什利,阿什利又一次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关掉手机,一不留神手机摔到了地上,屏幕上的画面一律变成了毕加索的肖像画。

“这个速度至少有3.5马赫了。”手机维修店的店主同样在关注北非的局势。阿什利刚想劳烦店主关掉新闻,风铃却双手抱胸,对着屏幕上的画面指指点点。

“他们不说是流星吗。”店主一面低头摆弄手机,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风铃说话。阿什利咧咧嘴,说这要是流星那飞行高度也太低了。

“二位不是一般人呐。”店主轻描淡写地说着,轻轻擦拭着更换好的屏幕,不忘抬头看一眼阿什利,忽而面色凝滞。

“前几天我是不是在报纸上见过你?”

“什么报纸?”阿什利一惊,不寒而栗。店主就放下手上的工作,摘下眼镜,从抽屉里拿出札幌市日报。是社区足球赛的新闻,身着17号球衣的阿什利当时正着急去找初雪,只留给了记者一个背影。不过,金黑色的头发,笔挺的身材和由内而外的文化气质,在这座北方城市的远城区,到底是非常罕见的。

回程的时候阿什利心不在焉,好几次落在了风铃的身后。风铃希望通过话题吸引阿什利的注意,便故意去询问阿什利当今大气圈内有人驾驶的量产飞行器的最高速度记录是多少。三心二意的阿什利脱口而出说是米格25的3.2马赫,然后背上就挨了一拳,这才想起苏60已经在轻刃以略高于3.2马赫的速度破掉了米格25维持多年的记录。当时的飞行员正是风铃。

“这个显然也是大气圈内飞行器。”风铃拿出手机,又一次端详着转瞬即逝的画面,“上高空层的机型做无人机会划算得多。可如果要做成无人的,大可不必把速度限制在3马赫这个节点。再加上它出现的地点是北非,我高度怀疑这是针对我们的苏60所产出的博弈装备。”

阿什利轻轻点头,却又把风铃的手攥得更紧,甚至让风铃有些疼痛。直到风铃叫疼的时候阿什利才意识到自己正在神游,又弯下腰来连连向风铃道歉。风铃明白阿什利在担心什么。手机店的店主都能认出自己,何况现在正在密切关注自己的几百双眼睛。风铃在得到PTSD好转的消息后仿佛补偿性一般地频频和阿什利攀谈起航空方面的内容,频繁到她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更不用说阿什利了。夏天的气息无所不在地弥漫着,一直叫冷的风铃也穿上了短袖短裙。尽管风铃冰凉的胳膊在夏天是一种完美的慰藉,阿什利却对风铃的身体又多了一分担忧。四重混乱叠加在一起,如何聪慧的头脑也会显得有些力不从心。阿什利木讷地向前彳亍,甚至忽略了大屏幕上京都航展的最新宣传片。

风铃是留意到了的。视频充斥着苏57SM在第三次世界大战大杀四方的威武画面,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的无垠花海和雅尔塔的茫茫波涛以蒙太奇的手法交接出现,唯独未见灰色鹰隼的影子,算是为观众留足了悬念。末尾留下的文字如勇士的口谕,宣告乌萨克国民军NGASF计划的入席。

那个夜里风铃因为双重的不适惊醒。噩梦,这是自从她得以安眠在阿什利的身边之后便甚少提及的词汇。在惊醒的那一刹那她就已经意识到了梦魇的由来。这次噩梦的主题变成了北非的炮火连天,而不再是太平洋的万箭齐发。除此之外,上腹的疼痛感也前所未有地显著起来。风铃悄悄放开阿什利的手臂走到客厅,无所事事,尝试像当年在部队那样通过简单的健身运动分散注意力,却发现自己消瘦的身体连数十个卷腹都支撑不了。汗流浃背,气喘吁吁,风铃站在窗前,推开一道狭小的缝隙,大口吸进窗外带着泥土和海洋气息的夏风。温寒交替,无所适从,风铃来回踱步,如百蚁噬骨一般坐立不安。

玄关的那串风铃随丝丝夜风韵动,遮盖了不安之人的脚步声。风铃只记得自己昏昏沉沉又隐隐作痛地靠在沙发上没有多久便在琅琅的声响当中再度睡去,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却还是躺在了阿什利的身边。这次风铃连早餐的胃口都小了很多。阿什利皱皱眉头,说不吃早餐有患胆囊炎的风险。阿什利的词句就像扳机一样,风铃真的就在阿什利的话语出口之时感受到肝胆的一阵刺痛。与之前的隐隐作痛或是小溪般的阵痛相比,这一次的疼痛更像是冲击地壳的钻地弹一般。铁青着面色的风铃大口地喝着牛奶,阿什利眼前一沉,恍惚的画面里满是雅尔塔封城期间那个拿着咖啡不修边幅的女孩。突发奇想,在吃过坚持着吃完早饭后,阿什利让风铃上称观察一下体重。42KG,这是多少追求苗条的女孩望而不及的数据,可黑色头发的女孩却和身边的愁眉紧锁的男孩一样忧心忡忡。不论如何,两人还是收拾好早间的焦躁情绪,一如既往地拥吻后牵手去学校上班了。街头的阿什利几度回头以为身后有人在追查自己或是指指点点,终究只是他的草木皆兵。从教务处领回试卷,阿什利向学生们分发了二次模拟的成绩单。

阿什利还没有想好用什么样的词汇去形容良太的进步,但琴子脸上的喜笑颜开已经胜过了一切浮华的词句。孩子们正处于自己青春年月里最优秀的时代,而他们收起了对自己的夸赞或是感慨,却将所有的溢美之词化作阿什利面前的一个个鞠躬。高中时代的最后一个暑假是忙碌的,不会有人选择像高一高二那样在这个暑假跑遍大江南北肆意挥洒青春,空调房里的奋笔疾书会是更加合适的主旋律。但忙里偷闲的阿什利还是拿着足球敲响了良太的家门,说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劳逸结合才能保持最好的状态。良太本想推辞,说自己好不容易戒掉了足球的“瘾”,天气又热,就不要再引诱自己了。可房门后像小鹿一样探头的琴子却让他在欣喜若狂之间满口答应下来。

这次那个西装男也出现在了球场的侧畔,他领着一群大阪的高中生到北方进行夏令营。记挂着那个不可多得的天才,他希望能够在良太的伤情恢复之后再在友谊赛的赛场上一睹他的巧夺天工。师娘买来饮料和巧克力,带着女孩子们一起给重出江湖的札幌费兰加油打气。良太稍显紧张,但到底临危不乱,行云流水。大阪的矮个子后卫被逼得没有办法,大脚解围将皮球踢出。皮球像是冲天的火箭弹一般划过天际,一度遮盖了直射的刺眼阳光。风铃注视着皮球飞行的径迹,视线里的阴影愈发的庞大。一阵慌乱,躲闪不及,皮球径直砸在了风铃的胸口。瘦弱的女孩没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像倾颓的雕塑倒向地面,沉沉地摔倒在地面上。她揉捏着疼痛不已的后背,本想站起身来,却发现自己的双腿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量。呼吸在这一刻凝滞,疼痛在这一刻聚集,钻心刺骨的痛楚从五脏六腑无所不在地释放出来,好似逃脱魔盒的人间疾苦,又仿佛漫出水坝的山间洪流。夏日炎炎,阳光刺眼,可等到阿什利不顾一切地从球场上冲到风铃面前时,他抱起的却是一副寒凉的病弱躯体。汗流浃背的阿什利在核磁共振室外焦急地等待,心急火燎又强装镇定,直到虚弱的女孩盖着被子被推送出来。

底片上,风铃病弱的躯体就像一颗圣诞树,上面挂满了名为癌细胞的小小铃铛,随时张牙舞爪,狰狞妄为。癌细胞的根源是肝脏,那个没有痛觉神经的地方,那个夺去了维尔加利老爷子性命的病灶,那个主要负责产热的车间,那个消化道上重要的一环,那个因为摄入咖啡因过多会在不知不觉间引发病变的娇贵器官。

不谈手术费用,初期的治疗费用就需要二百万円。不论是以司卫军司令家儿子的身份还是以轻刃主任的身份,想要拿出这个钱款都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难就难在他现在连“李国强老师”这个身份都是虚假的。

阿什利开口询问能不能通过医保付费,尽快进行手术。风铃微微抬起头来,竭尽全力地瞪了他一眼。这不是风铃性情大变,是因为虚弱她发觉自己渐渐失去了熟练控制每一块肌肉的能力,难以掌握表情的分寸。通过医疗保险,医院支持先进行治疗再延后支付医疗费。没有医保,针对这种慢性疾病,就必须先付费后救治。可是,从乌萨克逃亡而来的二人,连身份证件都是假冒的,上哪里去找医疗保险。

有眼尖的护士在私下搜索“宇都宫风铃少校”的资料。比对着wiki上的资料,护士不时打量病床上的女孩。没有空闲去管这些意料之中的事情,焦急万分的阿什利翻遍自己的通讯录,却发觉在这座城市没有一个能够帮到自己的人。在逃离雅尔塔的时候,阿什利就已经把旧手机丢进了垃圾箱。尽管他依然能够背诵那四个人的手机号,他却不愿意,也不可能再回头去寻找他们了。

尤其是那个一旦知晓风铃的情况之后一定会不惜代价、散尽千金前来接济的栗色头发女孩。

自以为沉甸甸的工资不到一百万円,做个前期化疗都不够。阿什利显然是忘记了曾经养尊处优的自己在乌萨克的开销是很大的,离了爸妈他根本没多少存款。再这样拖下去,凭借两人的工资,连住院费都要付不起了。即便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过渡,行李箱里的钞票大多数仍是连号的。而先期的化疗,即使耗尽这装满整个行李箱的钱款,甚至都只能砸起一点水花而已。

可阿什利还有更多的选择吗。连号钞票就是定位的工具,阿什利可以预料到两国银行之间正在紧锣密鼓进行着的核对。在风铃的床边,他每隔几分钟就要看一次手机,生怕追查的队伍证据确凿,开赴东虹。神经恍惚之间他自己都有点分不清自己的设想和现实了,好几次在夜里以为风铃在呼唤自己,抬头一看,虚弱的女孩却只是在痛苦填补的梦乡当中苟且。他既没有等到忐忑不安的新闻也没有等到奇迹的降临。他去给风铃打饭后回来,却见到那个挑染了几挫粉色头发的女孩正紧紧抱住风铃消瘦的身形,泣不成声。

由依没有多说一句话,而是直接拿出一张银行卡,里面大约有一百万円。多余的钱加上阿什利从乌萨克带来的钞票,大致足够风铃完成前期治疗。可是,在癌细胞已经扩散的情况下,手术是必须的。而且就算手术顺利完成,风铃的病情依旧不容乐观。而后续治疗,也是无可避免的崇山峻岭。咬紧牙关,阿什利轻抚风铃的头发,说不会有事的,风铃只需要相信他,相信医生,配合治疗,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虚弱的风铃面无表情,轻微的抽搐却将梦魇的凶恶体现地毫无保留。

由依自告奋勇地接过了照顾风铃的任务,让一周没有睡过一觉的阿什利回家休整。阿什利本想拒绝,悟志拉住他的胳膊说,你现在是绝对不能倒下的人。

推开家门,那串风铃依然在玄关琳琅作响,可阿什利的泪水却随着音节的变奏澎湃决堤。跪坐在地上,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巴掌。曾几何时在北非的时候,他也是以同样的方式去抱怨与宣泄对自己无能的不满。所谓的自我惩罚不过是一种撒娇,因为那时候的他大可以将自己投入到风铃那暧昧的温柔当中去。当自我惩罚的表演失去了观众之后,阿什利从没有像这样清醒地意识到抱怨与愤懑的无谓与可耻。快速地冲了个澡,阿什利把咖啡拿起又放下。第二天早上从行李箱里找出最好的那一套西装,阿什利竭尽全力地平复情绪,尝试去银行解决经济问题。他当然是失败了,因为没有有效的身份证件,走遍札幌的每一家银行,阿什利都不出预料地碰壁。灰心丧气的男人在阴霾的天空之下彳亍,等候红绿灯的时候却盯上了路边补习机构的广告。

三千五百円一节课,一周七天,一天四节,两周的工资甚至高于学校工作一个月的薪酬。补习班孩子的成绩大都居于平均线以下,甚至不需要备课阿什利都能将讲义上的内容信手拈来;菲语、斯拉夫语、物理、数学,四门科目,阿什利无一例外的可以胜任。从小养尊处优又聪慧过人的阿什利未曾见识过这种教育模式,他以前也打心底里看不起这种通过偷跑和填鸭的方式进行的内卷教育。引诱对教育规律不甚了解却又望子成龙的中产父母投入大笔的钱款来一窝蜂地进行无意义的灌输,学生们的成绩没有见长,补习中心倒是赚的盆满钵满。可补习班的这种无良行径,反倒吸引了更多老师去授课,甚至在学校故意舍本逐末。这是琴子对补习班不屑一顾的缘由,却也是三中日渐凋敝的重要成因。曾经对孩子们发誓过绝不会去做这种勾当的阿什利,现如今却在红绿灯前面对金钱的诱惑蠢蠢欲动。

“我怎么没早点想到呢。赚钱又不丢人。”在红绿灯亮起之前,身着西装的男人转身走向那所隐藏在大楼里的教育作坊。一开始阿什利只办理了周末的兼职,周中的日子还是在学校里和孩子们朝夕相处。“天才少女”满面愁容,团团围住李老师询问师娘的情况。阿什利三缄其口,称风铃有胆囊炎,方才做了手术,需要在家休养。心力交瘁加上心不在焉,阿什利的课程渐渐变得索然无味,连琴子都在课上不止一次地皱起眉头。盛夏过后的七月流火让阿什利一阵恶寒。一期治疗结束,没来得及手术,风铃已经出院回家。瘦弱的身形推开房门的那一刻,阿什利甚至已经噙着泪水想要大哭一场。

饭桌上阿什利风卷残云,说晚上要去初雪那送本书。风铃端着饭碗愣了一愣,无神的目光凝望着阿什利,终究轻轻点了点头。饭毕,风铃给阿什利拿了一件厚外套,接过阿什利身上的衬衣,说天气转凉了注意身体,又嘱咐他早点回家。阿什利轻轻点头,一如既往地抚摸风铃的头发。曾几何时温暖柔和的触感变得瘦骨嶙峋。衣服还是去年在商场买的那些衣服,穿在风铃的身上却显得仿佛偷穿家长服装的小女孩一样宽厚肥大。离开家门后阿什利才想起来补习班的名片在衬衣的口袋里。其实此行他根本就不是去初雪家,而是去补习班拿资料。阿什利做贼心虚但,眼下的窘境如此,风铃就算知道了自己在补习班工作应该也不会大发雷霆吧。

至少他是这么尝试着去说服自己放下执念与信仰的。

补习班能得到阿什利这样文理双修的全才完全是意外之喜。尽管在职高中教师兼职补习班是违法行为,前台的高个子寸头小伙却反复重申李老师只需要好好上课就行,多的事情自有他来打理。小伙身材矮小但肌肉发达,比起健身爱好者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通俗来讲,就是沙场上磨练出的那种杀气。当然,大战过后,有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人在任何地方任职都不奇怪。加班到十点半,阿什利方才收起教案准备回家,小伙拿起桌上用大马克杯装的咖啡一饮而尽,拦住了阿什利,问老师能不能索性就一周七天在这边工作。

“反正三中也不可能出多少好成绩了,反倒不如我们这边。”小伙尝试用成就感来说服阿什利,阿什利虽心有动摇,却还是一口回绝。小伙看出了阿什利眼神里的迟疑,随即拿出一沓钞票,声称李国强老师这种全才,他们可以开出四千五百円一节课的工资。

风铃的化疗药物是以片计价的。手术还没有做,费用大约是三百万円。在可预见的未来,有多少钱都不够阿什利花费。犹犹豫豫的阿什利没有接过钞票,但到底是留下了课程安排的草案。再回到家的时候风铃坐在客厅里,桌上摆着新鲜水果和山楂糕。风铃说是琴子和美惠送来的。见到风铃消瘦病弱的模样,美惠一度流出眼泪。鲜亮的水果在白炽灯下色泽诱人,投射在阿什利的心头却如同把把飞刀。这夜风铃安然入睡,阿什利却一再失眠。在孩子和风铃之间到底如何选择,他一次又一次地陷入了两难境地。孩子们距离高考只剩下一步之遥,尊敬爱戴阿什利的他们能够金榜题名是所有人共同的期盼;可迫在眉睫的病情又正在反复无常地折磨着风铃的身体,昂贵的手术是拯救风铃的必经之路。

是进,是退,二者无一例外是在伤害风铃。身心俱疲,风铃却绝对不会允许阿什利放下那群从谷底找到攀登之梯的勤奋书生。可没有后续治疗,没有充足的经费,风铃的生命光火还能虚弱地燃烧多久,阿什利想都不敢想。

到底,他在北国的薰衣草丛之中戴着脚镣起舞而愤世嫉俗的资本是身后的座座金山。没有脚踏实地的真金足银,未来就和风与梦一般虚无缥缈。他所经历的幸福烦恼,根本就称不上什么人间疾苦。作为一个北海道城市的平头百姓,哦不,是黑户,贫穷就是他最大的罪孽。

如果推倒重来,他没有意气用事地带领风铃从雅尔塔逃离,没有在那个焦躁不安的夜晚接受风铃的温柔,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大可继续保持着轻刃主任的身份,继续和Genius Maidens一起开展他养尊处优的生活,追寻他的星辰大海。因为战绩受到嘉奖又被东虹国防军作为战场遗留问题处理到其他国家的平民百姓风铃,充其量只会是他伟大生涯中一个暧昧的过客。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那场春风吹来的梦想能够隽永之前,他已经调转方向盘走向了一条无人问津的岔路。

那么既然已经踏进了这片柔软的土地,他只有负责到底。

周五,雨天。风铃依旧在家休息,阿什利匆匆准备出门,一时甚至忘记了雨伞。风铃拿着雨伞追到楼下,因为脚步过轻的原因阿什利甚至没有听见,直到她轻声说出:

“伞忘了。”

步伐戛然而止。阿什利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次机会倾听风铃对自己的关怀。没来得及接过雨伞,阿什利张开双臂将那个瘦弱的女孩紧紧抱在了怀里,无数把刀刃在他的心头凌迟,让他欲哭无泪,万箭穿心。匆忙地捡起地上的雨伞转身离去,阿什利不愿让风铃再多看一眼自己脸上的凝重肃杀的表情。

雨声像是一道屏障,如玻璃一般遮盖在讲台和课桌之间。阿什利能识得琴子一如既往的优秀,能辨析初夏未曾消减的热情,能察觉良太步步高升的进步,能体会初雪有条不紊的沉着。可这一切都不应该再属于他了。他不是李国强老师,他不是札幌三中的救世主,他不想再担负什么孩子的责任,他只想要他的风铃,他只想要那一笔救命的钱款。不管悲剧因什么而起,不管承担这些需要什么方式,阿什利都不在乎了。他只想要抢救那场春风吹来的梦想,即使它已经千穿百孔。下课后阿什利不顾良太拿着课本的虚心求教,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一言不发。肌肉发达的精壮小伙给阿什利递上合同和签字笔。凝视那泥沙俱下的条款,阿什利仿佛觉得自己是在出售自己的灵魂。右手在这一刻不知是因为入秋的寒冷还是临渊的畏惧颤抖不已,落笔写下姓名的时候阿什利一度提笔忘字。他交上合同,就像将自己血肉模糊的道德与良心生生地挖出来一般。一阵刺痛伴随着房门打开的摩擦声,当精壮小伙和阿什利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口的时候,留给他们的景象却让人目瞪口呆。

深蓝色的作训服已经比瘦小的女孩整整大上了一圈,夸张的尺寸像枯萎的树干一般外强中干。女孩把腰带系到最紧迫的位置都无法遏制外套的下滑,胸口的“东虹帝国旭日勋章”甚至要滑到肚子上了。尽管身形虚弱,风铃却依旧如一棵松树一般挺立,如擎天之柱一般坚定。怒目圆睁,不怒自威,茫然无措的阿什利从没见过这样的风铃。两股战战,不寒而栗,阿什利手上的签字笔到底是掉在了地上,随着微微倾斜的地面越滚越远,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在见到全套着装的女军官的那一刹那,精壮的小伙仿佛被按动了按钮的机器人一般,条件反射地立正敬礼。即使他只是身着宽松的运动服饰,他刀砍斧削的面容和凝重庄严的神色却依然还是那个端起步枪头也不回地冲入敌阵的战士。

风铃没有给老兵反应的时间就把合同撕得粉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由分说,她拉着阿什利的手转身离去。老兵低眉顺耳,望着地面的一摊碎纸无能为力,只能目送那个消瘦弱小却依然顶天立地的形象渐渐消失在楼道里。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阿什利背向风铃站在窗前,双拳紧握,“对不起。”

“不用道歉。”

他自然没有必要道歉。他只是面对眼前的窘境无能为力罢了。只是因为他能力不足而已,不是因为他本可以却没有竭尽全力,他何故自我惩罚,何故道歉?风铃又何必接受他的道歉?

失去了承担责任的能力,失去了自我感动的资格,阿什利唯有哑口无言。

“世界上有三种人绝对不能变心。”风铃的声音虚弱着,虽在刹那间打破沉默,却渐渐被玄关的琳琅声掩盖。不觉间她打了个寒噤,阿什利伸手关上窗户。风铃声戛然而止,寂夜依然肃杀而萧索。

“哪三种?”

“先生,郎中,捕快。”

阿什利明白什么意思。像这样的对话曾几何时也在他们的身上出现过。苏伊士运河畔,阿什希望取消任务计划以保护应激反应的风铃,风铃却说已经决定参与到作战任务中就必须承担一个军人的责任。正如当时同样深受PTSD困扰的阿森西奥义无反顾地出现在了北非前线。这,是一个军人的一诺千金,初心不改;重信重义,丹心向阳。

“你选择了做老师,就应该对这群曾经被你拯救过的孩子们负责到底。”风铃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坚定,虚弱的目光暗暗透出柔和的力量,却在不知不觉间牢牢地锁定住了阿什利。

“我自始至终都未曾改变过我的想法,从最开始我的根本目的就是补偿你一段幸福的生活。”阿什利转身抱住风铃,不让她看见自己脸上五味杂陈的表情。风铃用冰冷的纤手轻抚阿什利的胳膊,凑到他耳边,心平气和地陈述:

“那你为什么不敢去京都见她。”

无语凝噎,欲言又止。

“而你放不下的仅仅是她吗。”风铃轻咬嘴唇,莞尔一笑。她一颦,中酒落花;她一笑,摧眉折腰。

“十月份我们一起去京都吧。”

“不去,不安全。”阿什利咬紧牙关。愈发不敢看风铃的脸,他把风铃抱得更紧。仿佛是一阵稍纵即逝的光线,阿什利甚至能够感受到怀里的风铃在渐渐变得轻盈而缥缈,下一秒就会像燃尽的火焰一样油尽灯枯。

“还得给你筹备手术。而且我多少年不看那些东西了。”

话音未落,风铃却伸手去掏阿什利的手机。一阵惊慌,阿什利本能地制止了她。木讷,他的双手失去了力量。违心的话语甚至骗不过他自己,更何况对自己无微不至举案齐眉的风铃。逃避的视线无处可藏,阿什利在窗户的反光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八年了。八年来他的眼睛一直都在逃避自己不愿面对的事实,用枷锁桎梏住了自己,用谎言蒙蔽住了自己,他几乎就要相信自己已经可以放弃那些信仰、忘记那些故事了。到底,那只是他自己在麻痹自己而已。就像过度使用咖啡因的战士让不堪重负的身体患上了癌症,徘徊在惨痛回忆里的军官再也忘不掉那段触目惊心的回忆。

他永远都不可能忘记那片薰衣草的花海中由春风唤醒的梦。

风铃依然靠在他的胸口,呢喃语调却变作柔中带刚的阐述,像是一位洞悉世事的长者,正在蓦然回首,平心静气地深入浅出。

“我知道你一直都放不下。”

“我·····

“不用说出来。”风铃又一次紧紧地抱住阿什利,纤弱的双手迸发出他从未体验过的强劲力量。

“从雅尔塔到现在,我一次都没有说过。”

“但我比任何人都能更清晰地体会到。”风铃冷峻的声音像是穿云箭一样击破阿什利的防线,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把月光照耀下的黑色头发想像成了栗色。

“所以说,我说过,我知道就行了。”风铃稍稍松开自己的臂弯,抬起头来,在阿什利的嘴唇上印下一吻。

“我已经足够幸福了。”

从她决定将自己的青春交付给国家,亲自将自己送上那架张牙舞爪锋芒毕露的战鹰时,她所期待的已经只剩下了保家卫国和凯旋归来,为一国为英豪,为一家立墓碑。现在她卑微的期望早就已经得到了满足。所经历的幸福与温柔是腥风血雨与刀光剑影中脱出的那个女孩根本不敢想象的天方夜谭。她宁愿相信自己是透支挥霍了来生的美好,耗散了横刀夺爱的缘分。悲剧从不是一个人能够造成的惨淡局面,当阿什利痛心疾首却又无能为力时,风铃不仅知晓自己有义务为那个供给了自己不敢奢望的一切的男人分忧解难,更清晰无比地意识到,是时候把他还给他本来属于的世界了。因此,当死神叩响她的大门时,早就对生死置之身外的战士反而觉得这是自己的罪有应得。

像抢走姐姐最喜欢的玩具一样,如果知错能改地自己主动归还,也许还可以以“借”的名义赎清自己的罪孽

“你是我的意外之喜,是我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最好的礼物。”风铃用手指轻点阿什利的胸口。

“我没什么好奢望的了。”

“不说这种话。”阿什利拉起风铃的手,牵她在沙发上坐下,“我会治好你的病,然后我们会继续在札幌生活,将一代又一代的学生培养成才,目送一代又一代的才俊为东虹的社会贡献力量。我们会买一辆车,我们会有自己的烘焙坊。然后,我们可以带着那串风铃去看海。”

抚摸着风铃的后背,他茫然无助的动作渐渐变得机械。现如今的他根本就没有兑现诺言的能力。双手软弱而无力,阿什利退无可退却又再也迈不动前进的步伐。他曾经有机会去面对去拯救他所期待的未来,是他自己背离了父亲的支持和老师的教导,密友的关怀和同侪的协助,选择了逃避而脱离了一切。他选错道路了。也许没有犯过错误就不会懂得父辈的教诲,但过错的主人公面对自己无法承担的重担,却发现他距离他所期待的未来越来越远。他沉下脸去,竭尽全力抑制呜咽与抽泣的爆发。喉头的哽咽让他说不出话来,怀里微冷的触觉无所不在却又虚无缥缈。泪水快要溢出,他正想要再次抱住风铃掩饰自己的悲哀与绝望,风铃却露出笑容,纯洁无垢。

“我相信你啊。”

柔和明丽的目光闪闪发光,荡漾的碧波将枪林弹雨隐藏。

“我相信你一定能实现梦想的。”风铃抬起头来仰视着玄关的那串风铃。窗户紧闭,风铃纹丝不动,却又仿佛在夜色与月光中畅想着自己无忧无虑的舞步。它会幻想那一阵轻悠优柔的春日和风,它拂过薰衣草的花海,它掠过南方的寒冷海港,它寄居东方的安宁都市。它是花的期许,雨的滋养,风的呼唤,梦的点滴。它是札幌樱花盛放的春,是克拉斯诺亚尔斯克香草遍布的夏,是雅尔塔碧波荡漾的秋,卢日尼基浓厚汹涌的冬。

谁都希望那场春风吹来的梦想能够隽永,因为它会是浓墨重彩却又洁白如纸的风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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