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颤巍巍地从登机梯上爬下之后,摇摇欲坠的风铃便被阿什利一把抱住。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阿什利背着半梦半醒的风铃回到他的房间。此后,不论开尔文和其他工作人员怎样急切地敲门或是呼唤,阿什利都默不作声,无动于衷。
“明明是有五架的。”接过阿什利递来的咖啡,风铃扭捏地呢喃低语,目光聚焦到阿什利已经拆了纱布却留下疤痕的左手上。没能被紧紧握住的咖啡杯就顺着手柄的圆环翻转,满满一杯咖啡全部泼到了地面上。阿什利以为咖啡的香气能够舒缓房间内紧张的气息,却发现这不合时宜的惬意就好比大汗淋漓后强行喷上的香水一般令人作呕。
“没事了,没事了,已经过去了。”阿什利清扫干净地面的咖啡,洗净双手,轻轻抚摸风铃的头发,风铃便索性把额头贴在了阿什利的胸口。
“我不这么做的话响会死的。”
“不会的。”
“你都不知道他是谁。”眼神迷离的风铃彻底地把自己的面颊埋在的阿什利的胸口,不让那金黑色头发的男孩子看见自己迷茫又无助的脸。
“所以你才像他。”风铃呢喃的声音变作轻微的呜咽,“你们都是温柔到无可救药的人。”
阿什利微微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能够说出些什么。他准备继续抚摸风铃的头发,抬起的右手却被风铃一把抓住。
“就算骂我两句也好。”风铃抬起脸,泪水已在眼眶里汹涌。仿佛被春雨淋湿的车窗,又仿佛被露水浸透的草地,风铃呆滞迷离又纠结无奈的眼神与那滚动的泪水显得极不相配。
“让我承担责任就好了,这本来就是我的错。”
“不需要做测试你也知道是PTSD的问题了对吧。都是我的问题。为什么你们从来都不指责我呢。不论是你还是安妮塔姐姐,穆斯塔菲队长,大家从来都在保护我,全都温柔得无可救药——尤其是你。”
“我能指责你什么呢。”阿什利本能地想要挣脱风铃的手,却发现自己越是挣脱,风铃的左手就攥得越是紧迫。
“我指责你不要因为战争而出现应激障碍?连我爸都没逃过,何况你一个女孩子。”
“我不是孩子。”将额头抵在阿什利的胸口,风铃呜咽着摇头,“我都快二十三岁了,我还是东虹的战斗英雄,太平洋先导部队的绝对核心,亲历太平洋中后期全部战役,我·····”
“那你也只是个会陷在回忆里放不下出不来的小女孩。”沉重的话语一锤定音,躁动不安的风铃变得呆若木鸡。
“你也不过是个妥协迎合他人需求的小男孩罢了。”风铃一字一顿地说着,松开了紧握着阿什利的手。阿什利轻叹一声,刚想要扶起风铃倾颓的身躯,稍显寒凉的敏锐触感却在脊背上若隐若现。当阿什利反应过来的时候,风铃已经将上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紧紧地抱住了他。
“你和他一样。”
柔软的触感和清香的气息在胸口萦绕,阿什利再没有反抗的力气。
“我已经失去他了,所以我不能失去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阳光的原因,有那么一瞬间,阿什利把胸口的那一丛乌黑的头发看成了栗色。栗色的光晕闪耀过一个瞬间,牢笼一般的混凝土仿佛被拔地而起,取而代之的是身后广袤无垠的绿色草地和红色砖瓦的五层高楼,蓝色的琉璃瓦在灿烂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大礼堂光芒璀璨,阿什利不回头也知道正在上演的是他和那个栗色头发的女孩排练过无数次的《歌剧魅影》。
也正是因此,他不敢回头,而是重新回到了这一置囹圄一般的狭小空间。
悸动的心跳如解冻的叶尼塞河,一阵激烈又短促的翻涌后重新找到了往日宽宏厚大的姿态。没有出乎意料的喜从天降,也没有凤凰花开一般的如火如荼,阿什利伸出放松的手臂,轻轻地环抱住黑色的长发。
从发动机喷管里探出头来,开尔文没来得及整理好衣领就被焦急万分的穆斯塔菲叫住,询问战机的受损情况。开尔文拍拍他的肩膀,表示你先关注下你自己的毛细血管破裂和肺部受损再说吧。
苏60过载严重,开尔文把平板电脑递给穆斯塔菲,希望把前掠翼的机械结构整个都换掉。
“发动机问题不大。不知道阿什利来还能看出些什么问题。”
“他就是不出来啊,你都拿他没办法我还有什么办法。”
处分和传唤只会是时间问题,开尔文深知阿什利不过是在领着风铃逃避风言风语,自我麻痹而已。
“该不该和安妮塔姐汇报这个事情。”开尔文低着头望向穆斯塔菲。穆斯塔菲说国防部绝对比我们动作更快,开尔文却说自己说的不是穆斯塔菲想的那件。不管开尔文说的是指哪件事情,国防部的会议上,包括克拉森诺达尔在内的所有干部都急得捶胸顿足是真的。
“不管怎么说还是完成任务了吧。”阿森西奥尝试着打破冰冷又肃杀的气氛,“那群孩子通过自己的急中生智解决的问题,苏60的单座、双座和无人模块的战场实际测试也算是成功,不能因为一些小的意外就否定整个任务大方向上的胜利啊。”
“自己从东虹招来的飞行员差点驾驶着自己国家最先进的战斗机打死自己国家最好的飞行员,这说出去别人不得笑掉大牙。”苏昂愁眉紧锁,“真要论作战能力,空军随便调一个中队的苏35打他们绰绰有余了。我们派苏60去的最主要目的是什么?不是仅仅是给那几个小孩练手的,最重要的是政治影响力!就现在这个状况,我们是哑巴吃黄连,而且还得想办法给伊吉普特人封口,不然在区域影响力方面只会起反作用。”
“也别追责了。”克拉森诺达尔放下交叉在胸口的双手,拿起笔尖轻轻地写划着,“其实这次事故反而证明了自动系统为首的一系列电子系统的重要性,你们同不同意?”
“我同意。”贝尔纳特点了点头,又望向身侧的尤尔根。尤尔根沉脸低头,默不作声,贝尔纳特便继续自己的言论。“既然如此,也许短时间内我们的任务重心应当适当地向电子系统上偏移。”
“军工科研项目的推进应符合部队的实际需求,而不是科研任务进行的难处或是趋势。就算要变更,也得按照实际需求来。”阿森西奥摇了摇头。贝尔纳特本想反驳,可阿森西奥的言论句句属实。他望向克拉森诺达尔,刚想开口的部长也被他逼得哑口无言,只能摇头作罢。
“那个东虹的女飞行员你们考虑怎么处置。”苏昂转变了话题,“我的建议是传唤审讯后遣返。”
“契尔连科上校能够针对性地避开她的技术动作确实说明轻刃在很大程度上消化吸收的东虹的战术。”阿森西奥又一次插嘴。阿森西奥的每句话都在偏袒犯下大错的轻刃,贝尔纳特显得有些生气。克拉森诺达尔闭上了眼睛,伸手按住贝尔纳特的笔纸,示意他先安静。
“遣返不遣返另说,传唤审讯是必须的。”部长缓缓睁开眼睛,沉声顿挫,“至少我们得把整个事情的经过搞清楚。”
“北非战场的事情结束了,等他们归国再谈传唤审讯吧。”阿森西奥硬着头皮,眼神不住地向左上角偏移,“引渡的问题会比较麻烦。”
会议就这么像半开不开的温水一样持续了几个小时。散会后,阿森西奥挥了一把汗,收拾东西离开,却在楼梯转角处被克拉森诺达尔拉住胳膊。寒毛卓竖,阿森西奥转过头来堆出满脸的笑容,随克拉森诺达尔来到国防部长办公室。
还没坐下,克拉森诺达尔就把文件夹摔在了桌子上。皮质的文件夹在笔记本电脑的边角磕磕碰碰,最后摔到了地上。阿森西奥连忙低头去捡,克拉森诺达尔却一把拦住他。
“会议上大家给你面子不说破。谁不知道你无原则的折衷是为了什么啊。”
“谁不知道你有个儿子在轻刃当主任啊。”克拉森诺达尔疾言厉色,“你办事经验丰富,我想你在新政府国防部多少能帮上我的忙,能带一带那几个小年轻。一开始你的建议我大都能接受,比如给轻刃研发自由,交权给联盟科大和尤尔根他们,诸如此类的。可是怎么。”
“为什么自从签订了战争条约之后,从华盛顿回来之后,你就好像······”
“晚节不保。”在克拉森诺达尔犹豫顿挫的片刻,咬牙切齿的阿森西奥替部长说出了那句破口大骂的辞措。
“你自己知道呢。”克拉森诺达尔斜着眼睛望向阿森西奥。许久没有近距离注视过原司卫将军,他忽而发现将军那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已经由塌陷昏黑变得憔悴不堪,如同摇摇欲坠的大坝一般,稍有不慎就会决堤溃塌。
“难道还有更好的解决方案吗?”阿森西奥反问,“破坏性地拆散轻刃,惩戒东虹人的失信,大快人心?作战汇报你也看了,轻刃确实是出了问题,但不也正在解决问题吗。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叫停轻刃,不论是政治考量还是军事考量亦或是科研考量。”气喘吁吁,阿森西奥扶着部长的办公桌。
克拉森诺达尔目光如炬,柔中带刚。纵使心有千万个理由,阿森西奥再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词句。
“那孩子和我一样。而且,阿什利很器重她。”阿森西奥低头叹气,战栗不止的两腿仿佛无法通过军姿考验的新兵在骄阳下咬牙坚持时一样。
“是吗。”克拉森诺达尔长舒了一口气,“可是我现在掌握的是整个国家的军事命脉。我不能因为一面之缘就放过谁。轻刃现在的问题正恰如其分地反应了战争年代社会发展与战后重建所需之间的矛盾。为了国家的稳步前进,像高新技术、超盖性武器这些不涉及到国家根基的东西,是统统可以暂缓的。”
“我申请休息几天。”阿森西奥在国防部长重新戴上帽子之前一鼓作气地说出了埋藏心底的话。明亮到有些刺眼的吊灯反射在他蓝色的眼睛里,竟一点一点地挤占了月光的位置。
“批准。”阿森西奥拿出红头文件稿纸,“海军文官阿尔沙文·查尔斯·伊格纳舍少将将暂时代管你的位置。什么时候心里舒服一点了,随时打我电话。”克拉森诺达尔盖上印章把文件递给阿森西奥。
阿森西奥拔剑向部长敬礼,转身离去。在推开房门之前,克拉森诺达尔忽又站起身来。
“我亲眼见到湮灭反应的万丈火焰和烧成黑炭的尸体之后也是好几天没睡着觉的。那些电视台不让播放的画面我是和你一起目睹的。我早就觉得你有些累了,不然也不会开会的时候经常性地开小差。你趁休息的时间,去特洛伊茨克的德米特里医生那看看。联系方式Skype发你。这种心理问题,他们说已经是一种疾病了。我记得,德米特里医生说,是有一些特殊药物可以控制的。”
那个晚上阿森西奥站在宅邸的喷泉面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朦胧的薄月仿佛是被烟草点燃了一般。远眺月光,穆斯塔菲掐灭手上的香烟,扔在脚下的沙漠中,狠狠踩了几脚。一阵剧烈的咳嗽,他顺手把空空如也的香烟盒子也扔在地上,又吐了一口痰。
“想老婆孩子了吗。”午饭时间和晚饭时间都没能在食堂见到穆斯塔菲,开尔文问炊事班要了些食材,直接在部队边上的沙漠里支了个火锅。
“野外做饭禁忌炊烟。”
“拉倒吧,爱吃不吃。”
开尔文说着还是用叉子给胡子拉碴的队长抓取煮熟的牛肉片。
“仲宏街上学来的吃法。我和凯茜单独在特洛伊茨克住的时候懒得做饭,经常这样吃。”说着开尔文自己叉了一块土豆,“要用筷子吃才够味,还得有酱料碟,小米辣、葱姜蒜、辣椒油,一样不能少。”
“你和你亲妹妹不避嫌吗?这么大年纪了。”穆斯塔菲大块大块地咬着鸡腿肉。
“你能不能把问题想得纯洁一点。”
“我的错我的错。”穆斯塔菲不屑地撇过脸,开尔文却一脸的稀松平常。
“不过她有时候怕黑会钻到我被子里。”开尔文又给穆斯塔菲夹菜。穆斯塔菲摇了摇头,到底是把憋在嘴里的话说了出来:“是我老了。算了我直说吧。你说那小子不会对那个东虹女孩下手吧。”
孤男寡女,气氛紧迫,担心两人“闹出人命”,穆斯塔菲本来想把部队发的计生用品塞到门缝里,开尔文却说阿什利根本没那个胆子。
“当年夏令营,安妮塔姐都钻他被子里去了,他居然装睡了一晚上。”说着开尔文又望向北方。视线所及的皆是茫茫沙漠,无边无际,方才稍稍露出春意的天空也变得了无生趣。可即便如此,开尔文却仿佛能看见那烟雨朦胧中的海岸城市和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
“你们四个都是人才我不否认。”吃完火锅,穆斯塔菲本能地又想点一根烟,却发现烟盒已经被自己丢弃了。开尔文递上一包软红。穆斯塔菲立即抽出第一根递给开尔文,开尔文挥手说不要了。
“但是不加头衔,不用深交,而是单凭看一眼就让人觉得很靠得住的,唯独雅辛书记一个。”点燃卷烟,红色的光火渐渐成为夜幕沙漠中唯一的亮源。
“不然为什么我们都叫她姐姐呢。”开尔文笑道,“连马库斯都喊姐姐。除了阿什利那小子。”
“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要雅辛而选了这个东虹小姑娘。”穆斯塔菲深吸一口,摇了摇头,掐断烟蒂,又点了一根。
“因为那是他前女友。”开尔文咧嘴笑,“而且他也不见得就喜欢宇都宫风铃。我看他,多少只是在逃避这些难以接受的战场现实和不愿追忆的失败过去罢了。”
“前女友咋了,看他俩没少叽叽歪歪。能够重修旧好不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吗,非要赌那一口气吗······”
“少抽点,医生叫你不抽的。”
“不是你给我买的吗。”穆斯塔菲收起烟盒。开尔文望着他,摇头叹气。
“放在眼前的谁会去珍惜,只有还没得到的若即若离才引人注目。”开尔文用手撑着面颊,仰望天空,“何况他确实有点过意不去。安妮塔姐把一切都想的太理想化了,总想要一切都按照最好的规划路线前行,所以才想到了‘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蓦然回首,灯火依然’这种策略,不仅伤害了阿什利,也伤害了自己。都说他中二,他其实是个懂事的人,他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这么说你大概有过类似的教训吧?”穆斯塔菲笑道,开尔文尴尬一笑。
“我以前有过一段犯浑的日子,和小混混们玩得比较开,连带着把凯茜也带坏了。”开尔文的眼神不知该聚焦到何处,“是安妮塔点醒了我。”
“不经历一点打击,不失去一点自以为的理所当然,永远意识不到,对自己最好的人永远就在身边,最珍贵的东西永远免费。只不过习以为常了不觉得而已。换了谁都一样。”
“这话说到心坎上了。”穆斯塔菲点头,“这种时候来点酒是最好的吧。”
“拉倒吧,凯茜不准我喝。散伙饭那次喝多了她把我扛回去的。后来她不在的时候就不准我喝。”开尔文咧嘴一笑,“没啥事回去吧,不搞晚了。鬼知道还有没有任务要执行。”
话是这么说,就目前975部队的这个技战术状况也没有哪个轰炸机部队敢申请他们的护航,更何况他们的主任还大门不出,部队群龙无首。
在阿什利终于推开房门迈出步伐的时候,部队得到消息说留昔利比亚前线大规模地出现了流感,有一部分甚至表现出肺炎症状。出于安全考量,国民军取消了975部队原计划的反预警机任务,提前收兵回营。穆斯塔菲其实还有点期待再次与“老战友”罗意威战斗机会面,不过最终两架苏60还是被套上连接背包,由安124运输机背负式运输。
凯茜冒着大雨驾车到雅尔塔机场迎接兄长一行。
“真是想不到我们研究这么久的拓展部件,唯一能派上用场的背包居然是背负式连接背包。”凯茜尽力引开话题去缓释冰冷的气氛,得到的却是一阵冷漠的尴尬和阿什利竭尽全力圆场的回答。
“是吗,也许回去该看看如何把外挂弹仓加到连接背包上。”话毕他自己也愣了。瞥眼打量风铃,风铃正全神贯注望向窗外的大屏幕。国防部发言人阿尔沙文宣布乌萨克国防军空军在伊吉普特取得了建树性的战果,现已收兵回营。
“是罗伯特他爸。”穆斯塔菲正襟危坐。不管是谁爸,只要不是自己那个眼眶凹陷目光却锐利的老父亲,阿什利便再也没法保持端正的坐姿。
“我爸怎么样了?”回到飞鸿,阿什利拉住凯茜不住地发问。
“不知道。政治部真的有消息安妮塔姐姐绝对第一时间通告我们。”听罢凯茜的话,阿什利才想起打开尘封了将近一个月的手机。几千条Skype消息堆积在眼前,安妮塔每天都会假装有回应地分享生活并和他发晚安,最后一条消息是“明天我去拆石膏”。
阿什利打算晚些时候打电话一口气说。余光扫过身侧呆滞的黑色头发女孩,阿什利的心跳仿佛梗阻了一般停滞下来,而后又补偿性地加快自己的速度。臂膀上浮现出那相拥而泣的柔软触感。不仁不义,不德不武。如果那天自己和风铃再稍稍向前迈进一步,阿什利绝对会看不起自己的。
“哦对了,最近去商场之类的地方采购的话,戴口罩。”开尔文飞速地浏览着一个月以来的新闻,“有感染了亚特大流感的摩洛哥人来过雅尔塔,不知道现在外面是个什么情况。”
“没啥感觉。”凯茜把下巴架在开尔文的肩膀上,“我们出门都是照常。哪年春天没有流感啊,无所谓的。”
“以后我们都注意点。多长个心眼没坏处的。”开尔文伸手摸了摸凯茜的头发,凯茜便像小猫一样轻轻磨蹭开尔文的手掌。虽然说这只是兄妹间的日常互动,可亲昵的行动却让阿什利不由地想到了些什么。不觉间,他的眼神又一次向风铃移动。可每次看到风铃的背影,他脑海里浮现的都是那个没能收到他的回信的栗色头发女孩。
“2月15号我送风铃去国防部接受调查。”尽管对于调查的事情不情不愿,甚至有些逃避,阿什利还是放缓了语气,拨通了安妮塔的电话。
“没几天了,我就先在雅尔塔待着吧,刚好二号机也需要维修。”
“苏34都过来炸浮冰了。”安妮塔有气无力地趴在床上,慵懒的声音透过电话表露无遗,明显是想要撒娇,阿什利却不知道自己还应不应该接受。
“你什么时候回来陪我啊。等着你陪我去河边玩呢。”
“去接受完调查就回来。”阿什利一面说着自己却笑了出来,好似功底不佳的喜剧演员。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要说难道我们不是已经去过了吗,然后才想起自己是和风铃一起去的。
“我看市场上在卖风筝。”安妮塔提起小时候的玩具,阿什利就想起那时候卢日尼基河边的故事,那是他和安妮塔初遇的地方,或者说,是梦开始的地方。
“我都快忘记怎么放风筝了。”阿什利苦笑,“我就记得风筝缠在树上,我爬到树上去摘,结果和风筝一起摔下来了。还好没受伤。”
说到受伤,安妮塔便急切地询问起阿什利,关心他左手的伤势。
“好了,就是留了疤。你有听说过我爸的消息吗?”阿什利缓和语气,小声发问,“最近国防部的新闻发布怎么都不是他了。我打他电话他说没事,我妈也说没事,可是我多少有点担心。”
“贝尔纳特说又有好久没在国防部看见他。”安妮塔在床上盘腿而坐,“好像是请假了吧,没什么大事。反正没听说吵架或是意见不统一什么的。前一阵子贝尔纳特也缺阵了好久的,一直是他副手在顶。人员调动很正常啦,你自己也不也刚刚经历了人员调动。”
“是吗。”阿什利靠在窗台的栏杆上,远望着街头的救护车接二连三地飞驰而过,眉头不住地皱了起来。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阿什利明知道事故后接受调查是必须的,却又本能地想要逃避。
“那亚特大流感的事情你有听说吗?”
“有吧,说是亚特大流感传到了北非,我还有点担心你们。”安妮塔夹着电话翻出翻开笔记本电脑,“但是你们没有直接接触应该没事。我看看,雅尔塔有密切接触者·····最新消息,雅尔塔有三例确诊?”安妮塔一惊,手机掉在了腿上,正巧按在了挂断键上。等她拿起手机急匆匆地打过去的时候,阿什利已经通过Skype发来了好几张救护车的照片。
“这样的话我们回来对你还是个危险因素呢。”阿什利打出字符,安妮塔却已经紧张得拿不住手机了,“你们要不想办法尽快回来吧,我觉得待在雅尔塔不安全。可以的话,把凯茜他们也接过来。”
“穆斯塔菲今天下午到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带一号机回来。我和风铃还有二号机还要等一阵子。就算回来最早也是后天吧。”阿什利抬表看日期,不知怎的,浮现眼前的全是毕业舞会时那一块深蓝色渐变手表的影子。
“那我就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卢日尼基了。没多大事,真像亚特那样大传染,三天能有什么本质的影响吗?”
“那你们千万注意安全。”这句话在发给阿什利之后,安妮塔又在Genius Maidens的群里重复了一遍。阿什利记得当年马库斯上战场的时候他们也是这么给马库斯送别的,那个群里没有安妮塔。他忽而有了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挂断电话,阿什利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但是安妮塔已经和自己说了晚安,他便轻轻摇了摇头,回了一个动画表情,准备休息。可没过多久风铃又来敲门,说睡不着想去看海,阿什利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披挂衣服带着风铃偷偷溜出飞鸿基地。往日灯火辉煌的不夜城显得萧索了许多,响彻城市的声音不再是迪斯科舞厅的激烈震荡,而是救护车的刺耳长鸣。未曾被发动机的轰鸣或是导弹的咆哮吓到过,阿什利却在这个瞬间萌生了退却的欲望。安妮塔躺在床上,轻轻摇摆自己恢复自由的左手,轻叹一声。直到最后,就算她心心念念阿什利的伤势,他也没有关心她受伤的左臂。一定不是因为他忘记了,大概是好不容易能和自己说上话语无伦次了吧。这样想着,安妮塔把自己蒙在了被子里。
“这里和札幌有些像呢。”风铃张开双臂自由地挥舞,温柔又灿烂的笑容仿佛融化了夜空,“把小樽的海移到札幌就和这里差不多了。我都有点想回去了。”
“回去”这个词在如此特殊的时候显得不堪入耳。阿什利又是一颤,终究还是堆积出满脸的笑容,凑近到风铃身边,小声说着,“有机会也想去你的家乡看看。”
“15号去卢日尼基,是不是有机会去你的家乡看看呢。”风铃歪着脑袋,“诶,14号是不是情人节啊······”
“那边的两个,出门记得戴好口罩。”夜巡的警察大声喊道,阿什利下意识地护住风铃,而后才转过身来向警察连连致歉。见得两人没有口罩,警察从车上翻出两个备用口罩递给阿什利。
“最近能不出门最好别出门。”警察催促两人回家,“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我只知道不停地有人在被送进医院。多半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明天的报纸上你就能看到了。哟,又有救护车来了。都怪该死的亚特人。但是在联合国给亚特丢第二枚反物质弹之前,咱们先保护好自己吧。”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警察转身离去,留得阿什利在风中无所适从。
“流感有那么可怕吗?”风铃自然而然地把双手搭在阿什利的肩膀上,阿什利本能地想要挣脱,到底还是顺从了风铃的心意。于是风铃又开始讲起自己高中时候和好友周防由依经常像这么相互搭着肩膀往前走,就在海边漫无目的地走。
“还是有点冷。”阿什利拉紧了拉链,又转脸望向风铃。乌黑的发丝在黑夜中轻松自如地飞舞,装点得那楚楚可人的面颊更加娇柔。风铃抿抿嘴唇,轻轻点头,放下搭在阿什利肩膀上的双手,两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回飞鸿。
后来的事情显得非常欧亨利。没有重视这一场大流感的雅尔塔人开始付出代价。因为带着和凯茜一样态度的雅尔塔人绝对不在少数,直到医院的核磁共振机不得不没日没夜地工作之时,大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就算倾尽全力地把自己投入到二号机的维修工作当中,阿什利也还是没法忽略窗外此起彼伏的救护车声和电视里的橙色警报。一些关于亚特阴谋和国家政策的流言蜚语开始不胫而走,阿什利强迫着自己不去关注。出门采购的开尔文已经戴上了两层口罩,归来之后还要被凯茜拿着消毒酒精一阵乱喷。情人节的夜晚街头一反常态几乎没有行人。灯火辉煌的街头摆满花车,零落空旷的街道独自庆祝不属于自己的节日,唯有救护车和警车的彻夜呼啸与孤岛一般的城市相互抱怨。当15日早晨阿什利照常醒来准备打车去机场的时候,得到的却是雅尔塔出城通道全部暂时关闭的消息。
尽管电视里流水一般涌向雅尔塔的救护车和工作人员正在激发着左邻右舍的自信与安全意识,阿什利却仿佛又一次堕入了无尽的万丈深渊。他对着镜子洗漱,开着免提的电话未曾断绝,不论是接受安妮塔的吩咐还是听从国防部的安排。听着听着,阿什利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起来,耳畔的音色也和窗外救护车的哀嚎以及电视里的辞措融为一体。他注视着自己因为熬夜而失神的蓝色眼睛,忽而在自己的瞳孔中心找到了那一座真正的孤岛。孤岛只容两人居住,他却在登岛之前迷茫踌躇,优柔寡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