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
在札幌的酒店办理入住的时候,风铃出乎意料地见到了高中时的好友周防由依。
“由依变漂亮了好多哦。”不用风铃介绍。挑染的粉色头发和没到夏天就已经迫不及待上身的短裙过膝袜,俏皮的斜刘海和披在短T恤上的粉色连帽外套,尽管身上大都是快消品牌的衣服,由依却能穿出别有一番风味的时尚女孩气息。
由依请穿着大衣的两人吃牛丼饭。阿什利左吃右吃吃不出什么滋味,见风铃和由依吃得津津有味,谈笑风生,只得接纳了东虹普通民众的惯常饭食,大口吞咽。
“卢航的高材生吗?”短期大学毕业就出来工作的由依仰视着身高一百八十四厘米的阿什利,眼中充满了羡慕。在她问出阿什利为何要来东虹之前,风铃把自己和阿什利的故事偷工减料地讲了一遍。偷工减料的部分风铃自己拿捏,比如她把响的意外身亡说成了坚决不做俘虏而牺牲,避开了阿什利的原贵族后裔身份,安妮塔的事情她更是提也没有提。
吃过午饭,风铃系好围巾,说想回三中看看。
“那边都快招不到生了。”由依皱起眉头,还是领着两人向火车站走去。
“不如说是整个北海道都不景气,战后更加明显。”中午一点,火车上的人却出奇的少。风铃跪在火车的座椅上像小孩子一样眺望窗外的城市。积雪已经消融,黑色的柏油道路显露自己的尊容,本应热闹的午后却车流零落。
“都往本州跑,往江户跑,那边房价物价比这边更恐怖,他们还是往那边跑。”由依双手抱胸,不住摇头,“悟志的生意也是越来越难做了。”
三中地势偏远,甚至已经接近石狩振兴局的位置。到站,风铃拉了拉阿什利的袖子,示意他下车。走在由依的身后,风铃小心翼翼地靠到阿什利的身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两人就像高中生一样漫步在城区的街市上,三层楼的建筑和水泥墙微微透露出湿润的气息。当灰色的钟楼呈现在眼前时,尽管大门紧锁,喜出望外的风铃还是拉着阿什利向前飞奔而去。
“Welcome to my territory。”风铃眉开眼笑地说着俏皮话,忽而愣住,这才想起这是安妮塔在雅尔塔曾经说过的话。阿什利也是一愣,随即以笑容回应风铃的激动与喜悦。这种发自内心的欣喜,阿什利不知道已经有多久没有在风铃的脸上看到过了。
东虹的高中放学很早。三人在忙乱中逆着人流溜进学校。阳光将钟楼点亮,质朴的教室溢出时光沉淀的韵味。穿着制服的女孩子有说有笑,不愿回家的男孩子在足球场上肆意挥洒青春。阿什利望着他们脚下的动作出神,全然没意识到学生已经一哄而散,只剩下裹挟着书本背包的老师在向校门口踱步。风铃便也打算顺着人流离去,却被身后一个年迈的声音叫住。
“你是宇都宫风铃吧。”时隔多年,泽城老师依然清晰地记得当年那个成绩优秀又天赋秉异女孩子。老师把自己收藏在笔记本里的剪报给风铃看。自己被授予“东虹帝国旭日勋章”的画面被老师细心保存,一阵暖流在风铃的胸口回荡。
“你是我的骄傲,更是帝国的骄傲。”老师再一次向风铃鞠躬,视线转向阿什利,“你看起来不像山口响。”
风铃就和老师讲响为国捐躯的事,老师在遗憾的同时更加坚定自己没有看错人。后来踢足球的男生也散了,老师就说要回家,风铃便也准备带着阿什利离去。
离开学校的时候由依一直闷闷不乐,风铃知道为什么。作为那个勤勤恳恳却成绩平平的女孩子,由依一直不受到老师重视。多年以后,在老师有限的记忆里,早就没有了由依的位置。风铃瞥眼望向阿什利,轻轻点了点头,而后松开阿什利的手,绕到由依的背后,双手搭在由依的肩膀上,推着她大跨步地向前走。
“今天也要全力向前跑!”由依哪里扛得住职业军人的臂力。她踉跄地向前跑着,然后和迎面飞奔而来的女孩子撞了个满怀。
女孩在校服的外面披着大衣,短裙下为了保暖穿上了厚连裤袜。黑色的长发和齐刘海,忧郁的表情和明丽的面庞,加上多年未变的校服,风铃一度以为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六七年前的自己。倒在地上的女孩表情委屈,只差流出眼泪,风铃连忙弯腰扶起女孩,不住地道歉。
“这么说是学姐?”女孩轻轻揉捏发红的双手,立马破愁为笑,“我叫雨宫琴子,二年级。有些课本忘记拿了,没想到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和学姐行了个见面礼。”俏皮的话语引得三人笑逐颜开。风铃关切地问琴子掉了什么课本,琴子说是外语课本。四下打量无人,琴子小声对风铃学姐抱怨,一年级下学期过了一半学校就没有安菲尔德语老师了。这里的学生对外语大都没有兴趣,老师也只是把空有一个市重点名号的札幌三中作为跳板,一旦有更好的机会去南方工作便毫不留情。半个学期以来,琴子都是依靠自学在学习外语,结果忙忙碌碌间把外语的练习题落在了学校。风铃猜测琴子和自己说这些话的原因是看到了身边金发碧眼的阿什利。阿什利下意识地挠挠自己的头发,又拿出手机照镜子,这才发现自己的金色头发已经占据了头顶的大半山河。想在东虹生活,也许是需要找一个像样的工作。望着琴子轻快的背影,阿什利的脑海里忽而冒出一个点子,可随即他又面露难色。在东虹,这一头金发和这张外国人的面庞,大抵并不合适。
别过琴子,由依望见校门口的那辆汽车,又一次向前飞奔而去,差一点被门槛绊倒。从车上走下的男生望见像小鹿一样狂奔的由依,连忙抢上一步,由依就顺势扑倒在他的怀里。
由依在和这个叫新海悟志的男孩子恋爱。悟志是做房产中介生意的,在听说了阿什利和风铃的事情之后,悟志马上帮忙安排了房产。房子就在三中两个街区外的地方。这里离稻穗火车站不远,四通八达。阿什利没有想象过这么狭窄的房子会是什么样的,可在札幌能够以两万五千円一个月的价格租到厨卫齐全的一居室,风铃却喜出望外,自己和阿什利这么快就有了家。阿什利对北海道的房价没什么概念,只知道换算过来比卢日尼基东城区便宜六七倍。风铃咬咬嘴唇,说这个价格和战争前大差不差。札幌在落败,但到底是大城市,房价不涨已经是奇观了。阿什利若有所思,又提出想要找份工作,悟志大为赞同,欢迎高材生入主札幌。阿什利趁热打铁,装出怯畏的样子说,也许这个身份不是那么合适。风铃还在犹豫要不要编造一个阿什利逃跑的理由的时候,悟志大手一挥,说想要做个假身份证非常容易,明天就可以去办。风铃表示惊奇,难道人口普查管不到的吗。由依歪歪脑袋,轻叹一声,表示北海道经济都成这样了,多来一两个劳动力难道不是天赐良机吗。
榻榻米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舒适。阿什利一度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习惯睡在地上,可望着怀里风铃幸福的侧颜,阿什利却消去了所有的怨言。倒不是想念切诺宅邸的弹簧床垫,阿什利只是在逃离了那片巍峨雄伟的无垠国土后,无可避免地胆寒焦虑。
国防部什么时候会查到头上来?父亲和教授会不会受牵连?NGASF现在是谁在主持,进行得怎么样了?安妮塔······她还好吗。阿什利睁大眼睛,眼前的世界却依旧是一片昏黑。关了灯,全世界都是一个模样。罢了,那些被他抛弃在身后的一切已经与他无关。在雅尔塔背向尤尔根教授义无反顾地登上班机的那一刻,阿什利就应该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从此他不再是阿什利·阿森西奥·绍伊古。他不愿意是,他也不能再是。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掌握多国语言且物理逻辑优秀的博士生。到理发店重新染了头发,又办理了假身份,在风铃和泽城老师的帮助下阿什利顺利地在师资缺乏的札幌市立第三中学找到了工作。
“老师你真的是仲宏人吗?”清晨的阳光穿过略显陈旧的玻璃窗,仿佛蒙上了一层涣散的滤镜一般。坐在第一排的短发女孩把头发扎成双马尾,大胆地向老师提问。
不把自己编造成仲宏东北的罗刹族人,阿什利似乎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理由。
“可不是吗,跟你们讲这札幌比我们长春可冷得多。”其实他就是顺口一说,他并不知道长春什么气候,但他赌学生们也不知道。说着阿什利还故意搓手生热,拿起粉笔转身,“今天我们讲定语从句。”
课堂上学生们东倒西歪,阿什利不知道大学里面才会见到的场面为何会在中学出没。不过其间到底还是有五六双被点点星光装扮着的眼睛在注视着黑板上的字符。自知教书技术不精,阿什利已经做好了课堂沉闷无趣的准备。如果那呼呼大睡的学生是对他本身就不甚充足的能力在进行否定,那么存余的五六双眼睛便是他在夜空中找到的星光。
拿起花名册点名回答问题的时候,阿什利对着那个名字蓦然。
“雨宫。”
长发的女孩子明眸善睐,吐词清晰又流畅。可能看到老师的时候她也一愣,但她终究压抑住了内心的惊奇,落落大方地交上自己的答卷。不是阿什利分外器重她。主要是因为这个班上能把安菲尔德语念得利落地道的仅她一人而已。
阿什利踩着下课铃收起书卷,没走多远却看到身后的房门关上了。留了个心眼,阿什利转身站在门后偷听,讲台上传来的是琴子的声音。
“李国强老师已经是我们这个班换的第三个外语老师了。”琴子厉声说着,敲打讲台,试图唤醒教室里的兵荒马乱,“你们这么喜欢睡觉的话就不要来上课了好吗?如果不是因为对这个落寞的地方还抱有一丝希望,谁愿意放着仲宏的工作不做来这边教书育人?而如果不是因为你们这些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让老师们伤心,他们又何尝会垂头丧气地离开?”
男生女生木讷地坐立着,纷纷低下了头。稍作踌躇,多数学生拿出作业本开始写写画画,一笔一顿。在琴子对着眼前断断续续的笔划揪心之时,教室的后方迸发出不和谐的杂音。
“反正亚特兰蒂斯已经被我们击败了,安菲尔德人也自身难保,我们为什么还要去学他们落后的语言?”
“学了又有什么用?是电子厂工作用得上菲语还是买菜用得上菲语?都什么时候了来点实际的吧。”
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站在讲台上的琴子仿佛万箭穿心一般。紧闭双眼,酝酿情绪,琴子砸在讲台上的重拳让教室安静下来。
“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愚昧而不自知的人,世界才会如此的荒诞无稽。”琴子双拳紧握,“我不管你们放学后有什么事情。今天开始,在全班的外语作业收齐之前,谁都不许离开这个教室。初夏,把门锁上。良太,你负责给男生解答。女生不会的问我。我就不相信,区区三十个人的班级里,这股不正之风就会一直肆虐下去。”
虽然风铃早就和自己说过三中的升学率一般,而且外语教师缺乏到随便一个有安菲尔德语基础的人都能在学校任教的程度,可直到在三中做了一天的老师之后,阿什利真正地意识到了什么叫“教学质量。”人说视野决定未来,阿什利的视野从来没有望向过这些真正的生活角落。尽管远走高飞,他却是在这个时候才管中窥豹地见识到了什么叫生活。
本身三中不在市中心,在札幌也算不得多么知名的升学学校,加上北海道经济不景气,多数孩子就是抱持着高中毕业便去找工作的心态来读书的。像由依那样读了短期大学都可以算作是中上流水平。三中每年当然会有学生能够考上北海道大学、早稻田大学这样的名校,可数量毕竟是太少了。阿什利心想琴子大概会是他们中的一个,但期待着改变班级风气的琴子绝对不希望自己是唯一的那个。
“我就说吧。”风铃做了土豆炖肉,得意地笑着,“黑长直发齐刘海的都是好女孩哦。”
“我看三中都有女孩子在烫头发了。”阿什利撇撇嘴,大口吞咽着东虹传统的家常菜。其实久不沾人间烟火的风铃做得有点咸了,但阿什利依然吃得津津有味。饭毕,阿什利和风铃说既然他们两个已经算是搭伙过日子了,虽然他把银行卡取空了才从雅尔塔出走,身上还有一定积蓄,但是毕竟以后再没有国防部那个级别的工资了,便没有必要每天都做这么好的东西吃。风铃说这只是东虹的家常菜。回想起前几天的牛丼饭,阿什利对东虹的家常菜产生了一些疑惑。但思来想去,其实食材方面没有太大的差异,可能产生享受感的主要是做菜的那个人吧。
“呐,感觉做咸了。”尝了一口汤,风铃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想着凭借之前烘焙课上学的东西开一家蛋糕房呢。等我们攒够了钱之后。”
“这样看来还得在家里练练才行。”把手指头抵在唇前,风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听到风铃说出“家”这个词的时候,阿什利的胸口又一次悸动起来。趁着风铃洗碗的间隙,阿什利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她。
当然,师资流失严重的三中不可能再给学生开烘焙课,阿什利也不可能立即将积蓄挥霍一空给风铃置办蛋糕店。和阿什利中学时候就喜欢看的东虹动漫不一样,三中的社团活动几近荒废。风铃说原来是有的,当然现在没有老师愿意去组织了就是。学生在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娱乐是体育课。没有动漫里面流行的棒球场,男生们大多参与到足球和篮球运动当中。足球场上沿着边路飞奔而过的那个男孩吸引了阿什利的注意。除了惯用脚是左脚之外,这个身着曼城球衣的男孩几乎和球场上阿什利一模一样。踩单车过人,内切,目不转睛的阿什利以为男孩下一步就要穿云箭射门赢得全场的掌声。可动作节奏明显比旁人快上一个档次的男孩却愣了一愣,选择了侧向传球,分给包抄的中锋,后者一脚打在门将身上,白白浪费了机会。
阿什利站在场边念叨着可惜,场上的中锋却走到男孩的身边,轻拍他的肩膀,小声说着什么。男孩苦笑,大声回应到:“也没什么用吧,反正也不可能去那边踢了。大家都开心点不是更好吗。”
男孩的话不知是说给队友听的还是自己听的。阿什利只知道他笑着拍打队友的肩膀后,望向天空的眼神却满是不甘和苦涩。体育课下课,临近放学时间,大家有说有笑地离场。唯独那个男孩站在了弧顶右侧。阿什利细细打量男孩的发型,这才发现是在效仿曼城球星费兰。
“小子,过两招。”阿什利大方地走上球场,男孩反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是B班的吗?”
“是,李老师好。”男孩鞠躬,“我叫酒井良太。”
“踢吧,咱俩赛赛任意球。”阿什利做出“请”的手势让曼城球迷先发。良太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凝视着球门右侧上脚,一蹴而就。皮球高高飞向空中,却在临近球门的时候急速下坠,稳稳落进死角。
“好球。”阿什利点点头,当仁不让。站在弧顶,阿什利大力抽射,因为没穿球鞋的原因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可当他站起身想要掩饰尴尬的时候,皮球却歪打正着地在空中画出优美的弧线,直飞向右上角。无心插柳的一球让阿什利仿佛回到了中学的球场。后卫开尔文倒三角回传阿什利,阿什利起脚射门却滑倒在地上,皮球划出诡异的径迹直奔死角。
“老师好厉害。”良太不住地鼓掌,眼神里满是钦佩与羡慕。
“之前也是踢边锋的。”阿什利拍拍手上的灰尘,挠挠头发。所幸这里的球场不比卢日尼基,是人造草场,阿什利并没有摔得满身泥泞。
“刚才我一直在边上看。你那球为什么不直接打远射呢?”
“就感觉,传了让他进,他会开心点吧。”良太的眼神飘忽着,避开阿什利的目光。
“可是他的射门角度都被门将封死了啊。”阿什利没有多想,而是直接与良太攀谈起来。良太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场边的呼喊将尴尬的气氛打破。
“良太,该回家啦!”
扎着单马尾的女孩向球场上招手,身边是一个矮个子的短发女孩。不远处,琴子正一面打着电话一面向球场踱步。阿什利便想起短发的女孩曾经在B班的第一节课就问他是不是仲宏人。而她身边那个单马尾的女孩是隔壁地历班A班的。两人相貌相似,她大抵是初夏的姐姐。
“老师好。”女孩双双鞠躬,阿什利回以同样的礼节。
“这个小姑娘我记得。”阿什利笑着望向矮个子女孩,“姬野初夏,对吗?”
“Bingo!”
“那这个是你姐姐吗?”
“是。我叫姬野初雪。”女孩子闭上一只眼睛,举手在眼前横着比一个剪刀手。看见阿什利愣了一愣,女孩以为阿什利没想明白自己名字的书写,便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授:“人鱼公主的姬,卖牛丼饭那家的野,第一次的初,冬天的雪。”
其实姬野姐妹呼喊的时候良太还对球场恋恋不舍,可当他看到持拿着电话的琴子对着球场撇嘴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带着球跑向了场边。
“抱歉,手机在包里,没听见你的电话。”良太连连向琴子赔不是。低头不敢看琴子,他却又频频抬起眼睛,用余光扫视琴子的表情。在确定琴子丝毫没有生气后他方才抬起头来,嬉皮笑脸。从包里拿出两瓶汽水,他递一瓶给琴子。琴子拉开易拉罐,一阵混杂着夏天气息的褐色液体喷涌而出,逗得姬野姐妹哈哈大笑。于是琴子又追着良太跑了起来。一面故作严肃,琴子一面又笑着和良太叫嚷打闹。阿什利心头一颤。
“你们从小学开始就是同学?”回家的路上四人正好和阿什利同路,没比孩子们大出多少的阿什利就顺利地混入学生当中。
“琴子和我的话,还得追溯到幼儿园。”良太不紧不慢地说着,任由琴子擦拭他胸口的汽水印。
“所以李老师就知道我忍受这个笨蛋多少年了。”琴子折起手绢,撅起嘴唇。
“初雪同学和初夏同学幼儿园不在一起?”
“初夏是我堂妹。”初雪微微抬头望向老师,“她家里原来在小樽,后来因为战争原因搬到札幌来的。”说着初雪的声音又小了下去,“幸亏他们搬的及时。”
阿什利知道初雪说的是什么意思。风铃的老家也在小樽,而那场惨绝人寰的大轰炸毁灭了那座城市曾经存在的所有迹象。
五人就蹦蹦跳跳地走到公交车站。初雪和良太向琴子挥挥手,琴子便也挥挥手,准备转身离去,初夏却叫住琴子姐姐,问要不要向老师来一次“那个”。
“别吧,太中二了。”良太面露难色,琴子却斜眼窃笑,拍了一把良太的肩膀,说这个不是你发明的吗。
“天才少女不会失败!”四人共同向下砸掌,嘴上念念有词。三个女生喜笑颜开,良太却想要把脸塞到地缝里。没等初雪给他解释,阿什利大致就能猜出这个名字的由来。不过角色扮演小组名称,一直沿用至今罢了。面对青梅竹马们无可奈何的那个男孩将计就计,还想出了一整套充满仪式感的动作。
“太傻了。”向火车站方向走去,琴子出乎意料的和阿什利走在了同一条街道上。
“是吗,我中学时候也那样。”阿什利挠挠头发,“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坐车?”
“今天要帮家里看店。”琴子不紧不慢地说着,拐进街边一家工艺品店。
见到李国强老师,面色苍白的美惠扶着柜台想要起身向老师鞠躬,阿什利连忙上前一步让她坐下。四十余岁的母亲本应是当打之年,却因为身体的原因不得不辞去了工作。靠着工厂里学到的一点小技术,不甘沉沦的雨宫夫人将虚弱的身体全部投入到这间店铺当中,在学校的侧畔为女儿提供支持的同时补贴家用。
“真是多谢李老师了。”吩咐琴子倒茶,美惠和阿什利攀谈起来。
“三中有大半个学期都没有外语老师了。偏偏这孩子又一门心思的想去念北海道大学的医学院。如果不是李老师,我真不知道这孩子该怎么办好。”
琴子温和的眼神里展现出一丝怯畏,但它很快就如同春天的冰雪一般消融了。打量着眼前的美惠,阿什利忽而明白了琴子为什么种下了学医的愿望。阿什利问起琴子的父亲,美惠说丈夫是个土木工程师,为了家计常年在京都奔波,难得回来一趟。孤独的琴子从小就和病弱的母亲相依为命,尽管家境还算小康,却不得不小小年纪就少年老成,承担起照顾母亲的重任。阿什利便也分外能够理解琴子在学校里和在“天才少女”们面前的成熟。望着门口的黑发女孩,夕阳恍惚间将她的长发染成了栗色。面向北方的她让阿什利出神了许久。直到风铃打来电话,阿什利才匆匆起身拜别母女两人。走到门口的时候美惠又踉踉跄跄地跟过来,说不论如何不能让李老师空手离开,一定要李老师挑一件工艺品带走。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老师笑纳吧。”
再三推辞,阿什利带走了一串玻璃瓶和香囊制成的风铃。
“我们的第一份共同财产。”阿什利笑着把风铃挂在玄关,“这样每次进出门的时候都能看见风铃了。”风铃红着脸露出腼腆的笑容,屏气,飞跃起身,跳进阿什利的怀里,蹭在他耳边小声说:“欢迎回来。亲爱的。”
幸福感在胸口油然而生。阿什利抱起风铃,径直走进了房间。
夜里风铃已经在自己的臂弯里睡去。月光透过窗户映照在棉被上,女孩的温柔面颊在圣光的掩映下令人无比怜爱。微风浮动,玄关处传来些微的风铃声。是因为风铃刻意留了客厅的窗户通风,让春天的气息快些染遍这个幸福的小家。听到风铃的声音,阿什利又一次想起了那个大姐姐形象的雨宫琴子。作为自己的得意门生,阿什利希望这样的学生越多越好。可那无比熟悉的既视感,却让阿什利久久沉浸在回忆里无法睡去。
过去的事,就算了吧。
琴子独当一面的性格让阿什利相信她将来就算不做医生也会是社会的栋梁之才。望向怀里的风铃,阿什利倏地意识到,虽然她心甘情愿,但本应成为栋梁之才的风铃不应该蜷缩在家里做自己的家庭主妇。暂时没法经营那家烘焙坊。师资缺乏的三中也许需要一个风铃这样的存在。第二天阿什利告知了风铃自己的想法,风铃表示自己在下午放学后去办公室找泽城老师交流。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风铃坐起身来,又下意识地用被子裹住身体,红着脸面对阿什利笑个不停。阿什利把风铃抱到怀里,用亲吻和爱抚回应风铃带给自己的欢声笑语。
风铃很快拿到了图书管理员的工作岗位。其实如果单凭风铃本人来请求的话未必能成行,校长是看在阿什利的面子上才给了风铃这个可有可无的工作。即便如此,阿什利还是非常感激风铃。他绝对想不到来到东虹之后依靠着风铃他能办到这么多事情:住房,工作,社交。不过风铃却一如既往地倾慕阿什利,大抵夫妻的相濡以沫就是这样开始的。
图书管理员薪资不高,风铃却喜出望外,毕竟抬起头来就能见到最珍视的人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同上学同放学,简直就像高中时代的恋爱一样。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北海道的樱花也到了盛开的季节。孩子们组织去赏樱,唯独初雪说生病了不去。问候过初雪的情况,阿什利领着孩子们向青叶公园迈进。漫天的樱花如狂舞在暮春的蝶一样如火如荼。笼罩天地的白雪消逝,樱花用白色和粉色重新盈满了这座北方城市。风铃对樱花“热烈奔放地燃尽自己一生”、“转瞬即逝”这些美好意象没那么多好感,虽然古往今来人们一向喜欢在树下吟诗作赋。她单纯觉得铺天盖地的樱花盛景很令人怀念,上次见到此情此景已经是六年前了。紧握着阿什利的手,风铃不住地颤抖。望向只穿着衬衫裙和板鞋又把长发扎成侧马尾的风铃,阿什利关切地询问她冷不冷。风铃不置可否,只是不停地重复以前赏樱的时候都只穿这么多的,琴子她们也只穿了单衣。自己也没穿外套的阿什利摇了摇头,拉着风铃走向服装店。
服装店在河对面,即使小步快走也还是要费上不少的时间。樱花随风,如雪飘落,十指相扣的恋人仿佛走在结婚礼堂当中迎接祝福与花环,天际的一阵嘈杂打破了这个宁静的春天。虽然已经决定和过去作别,阿什利却还是敏锐地识别出了WS10B发动机的咆哮。他望向风铃,方才活蹦乱跳的风铃却已经变得呆若木鸡。眼神凝滞着,风铃的手上下意识地做出操作动作,一个肘击竟将阿什利推开。战机拖着悠长的尾迹划破长空,呼啸而过。风铃快步上前,全然没注意到眼前的台阶,径直摔倒在地上。阿什利连忙上前拉起她,得到的回应却是风铃空洞又麻木的眼神。一阵钻心的疼痛如雷鸣电闪一般袭击着阿什利。他狠狠地咒骂着不识时务的歼10T战斗机,却渐渐意识到自己再也回不去那片天空,而战争,从来都不会因为一场温柔就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