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国内疫情十万火急的情况下,尤尔根却接到国防部的通知,去北非前线协助工作。
“大概是意识到我们的苏60已经撤走,许久没有在外活动的野狼又冒出来了。”克拉森诺达尔在视频会议上没好气地说着,“猜猜伊吉普特人在哪发现的罗意威。开罗防空圈内!”
尤尔根不愿意在国内鸡犬不宁的情况下背井离乡,更不愿意在阿什利背负着巨大的压力时背离NGASF。正是因为自己品尝过肩负国家航空工业命脉却处处碰壁的滋味,尤尔根才愈发能理解阿什利所需要的支持。
父亲不在岗,导师一个远在他乡,另一个马上也要奔赴前线。支持着阿什利走到现在的力量,正在一点一滴地消散而去。之所以说它们正在一点一滴地散去,是因为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的那个姑娘尽管长存阿什利心中,他却越来越不敢面对她。回到飞鸿之后阿什利第一时间前去看望风铃,她正倒在凯茜的腿上沉睡。凯茜面容憔悴,虚弱的风铃更是雪上加霜。
“昨天一晚上没合眼。”凯茜轻抚风铃的头发,“像是半梦半醒,有时候能正常交流,大多数时候就是胡言乱语。”
“麻烦你了。”阿什利轻叹一声,轻抚风铃的头发。凯茜一惊,没有多言。长长的刘海快要遮住眼睛了,郁郁寡欢的阿什利竟在这一刻露出了笑容。可笑容很快就凝滞了,阿什利抬眼望向窗口,早已被窗帘遮盖的世界偶有鸟儿路过,它们向着天空,一片光明,可阿什利却不知道自己顺着选定的这条道路还能走多久。
风铃就这样在阿什利的腿上躺了许久,睁开眼睛时阿什利正在闭目养神。胸口一阵暖流激荡,望着阿什利的睡颜,风铃忽而鼓起了勇气。她小心翼翼地起身,仔细端详着阿什利的面颊,而后握紧双拳,轻咬嘴唇,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面庞向阿什利的方向贴近而去。可没等满脸通红的她向小憩的男孩靠近多少,一阵敲门声却将阿什利难得的好梦吵醒。
“还是倾向于把她遣返是吗。”阿什利接过国防部的文件,早已不堪重负的肩膀上又蒙上了一层阴影。尽管没有出具正式遣返通告,但是就像经验老道的飞行员观察到敌机在咬六点一样,你很难指望它高抬贵手不对你开火。国防部的建议有理有据。一是疫情期间世界各国都在从乌萨克撤侨。就撤侨这一点,乌萨克是支持的,毕竟被病毒肺炎疫情搅合得风声鹤唳的绝不止乌萨克一个国家。虽然交流人员不属于侨民,但是部队应该做出表率,主动暂停军事交流计划,暂时送返交流人员。第二,以轻刃为首的一批部队中,参与交流的军官大都被国民军寄以厚望,最后却没有稳定地表现出自己应有的实力,没有达到乌萨克对他们的预期。相比起来,大跨度地推进了NGASF任务的轻刃在交流活动方面可能还算是效果比较好的,但不能掩盖整个国际交流活动成效颇微的事实。更不用说,风铃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对于没有达到任务预期这一条阿什利本来颇有微词,可转念一想,风铃的精神问题已经足够让国防部将其传唤并强令遣返了。现在把风铃模糊化处理,已经是克拉森诺达尔念在父亲和尤尔根教授的情面而给了阿什利一个台阶。这时候阿什利再去据理力争,岂不是更加将自己放置在了腹背受敌的位置——那样甚至会给父亲和教授带去不必要的麻烦。将父亲的手机号码调整到拨出界面上,阿什利终究删除了那一行数字。
想来,其实阿森西奥本身就不支持大国军事交流计划,反倒是为了阿什利才选择支持风铃留在国内。就如克拉森诺达尔所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阿森西奥从给出最佳的建议变成了拥护自己儿子的工作,而阿什利也从为了任务的进度做出最佳选择变作了无原则折衷来保护风铃。人不可能没有私心,尤其是在这兵荒马乱的乱世之下。为一国为英豪,为一家立墓碑的英雄,终究也不可能永远保持高风亮节的绝对伟大。就算是这样,能够以自己的能力成功地挑起一两次大梁的,世间又有几人呢。当意识到自己的弱小之时,换了谁都会力不从心而悲从中来。
凯茜通知安妮塔说开尔文和阿什利回来了:开尔文没什么改变;可阿什利却像是要死了一样,即便他还在死扛,以为自己真的能够顶天立地。凯茜希望姐姐能再帮帮那个男孩子。安妮塔的左手已经恢复自由。她伸直手臂,停下手上的工作,二话不说就打电话给了阿什利。彼时阿什利正在给风铃做新一轮的应激反应评估。手机一阵嘈杂,阿什利犹豫再三,在风铃面前接通了电话。
“你还好吧。”安妮塔温柔的声音像棉被一样紧紧包裹着阿什利,下一秒却让他不住地升腾起燥热。
“还好。你也还好吧?”
“本来说今天去医院复查的,结果也去不了了。”安妮塔在电话里发着牢骚,心里却是一阵窃喜。心思杂乱的阿什利依然没忘记关心自己,她的那些暧昧不堪的猜测都不过是胡思乱想。
可听到“复查”二字,阿什利却未免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什么复查啊。”
“啊?”安妮塔的语调凝滞着,仿佛目睹即将溃坝的水库。狭小的裂缝从眼前的土地开始向高不见顶的坝体爬升。尽管她一再说服自己去加高堤坝,冷血铁面的裂痕却毫不留情地迸射出激烈的细水流。而后,扭曲的飞鸟一哄而散,散碎的石块接连崩塌,湍急的洪水从天而降,在视野的上端张牙舞爪,呼啸而来。阿什利望着窗外飘然而起的三月梨花雪,那个风声鹤唳的血后夜晚覆盖了眼前的视线。悸动的心跳一触即发,他像吃了一枚铅锤一般惴惴不安。
“你的左手,好点了······吗······”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可以肯定的是,在无穷无尽的忙碌与焦躁不安的气氛,以及那一场顺水推舟的温柔之中,阿什利忘却了安妮塔为了搭救风铃而左手骨折的事情。
窗帘紧缩,像是桎梏的牢笼一般锁住了他。他奋尽全力想要挣脱,却发现是自己弄丢了枷锁的钥匙。
“对不起。”
“才不要你道歉!”安妮塔的咆哮在转瞬之间变作悲鸣,夹杂着呜咽的喘息声让阿什利不敢再听从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明她已经准备好了千言万语来舒缓阿什利的情绪,明明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再一次为阿什利扮演那个后盾的角色。曾几何时给阿什利带来兵荒马乱的她,现如今正应该挺身而出保护这个无能为力却又极力逞强的男孩。可不知为何,决堤的水坝一泻千里,早已打下草稿的辞措全都灰飞烟灭。
“如果你道歉的话,我是不是必须得原谅你了?”
“对不······”
“不用你道歉!”安妮塔如病虎的悲鸣一般向着电话的那头发怒,“明明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为什么要道歉?”阿什利哪里有错呢。当存余许久的侥幸被剥除,当一次又一次的热情被冷血回应,当失望一而再再而三地累加,当自我感动甚至已经说服不了自己的时候,安妮塔分外得清楚:英姿飒爽又任劳任怨的那个阿什利一直都是当年那个温柔的阿什利。他一如既往的优秀,一如既往的引人注目,一如既往的温柔。没有人可以从他身上夺走这些东西,就算是他曾经义无反顾地爱过的人也不能。他的优秀与温柔永存,只不过,他给她的温柔不在如同当年那样独一无二。
阿什利绝不是在刻意伤害安妮塔,安妮塔比任何人更清楚。正是因此,那滔天的洪水才会显得愈加汹涌澎湃而无可逃脱。它不是针对任何人而去的雷暴,它只是一场忘却了细枝末节的泛滥。哪有那么多的处心积虑或是有恃无恐。他只是单纯的不在乎而已。安妮塔不过是阿什利伟大生涯中一个过客,一个拖了后腿的过客,一个耽误了他十几年青春的失败前女友,一个和其他打扰到他的人并无二致的骚扰电话,一个以“长远利益”为名义耍着任性撒娇,经营着自我感动并且以姐姐自居的幼稚小孩。
在那个薰衣草含羞待放的季节与旧日的挚爱重逢之后她委实是在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了那一丝光彩的。她曾经无数次的暗示过他,而他从来不是那种迟钝木讷的男孩子。既然如此,就算他缓和了对自己的态度,在旧日友人的接连协助下他却从来没有主动提出和好如初的请求,难道她不应该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她凭什么和那个与阿什利一同出生入死的宇都宫风铃争风吃醋。
对啊。她不过就是在嫉妒那个被自己一手送到阿什利身边的宇都宫风铃,又逃避着自己的无能为力而以悲哀愧疚或是出离愤怒来表现它。因为能力不足而造成了失序的混乱局面,一句“对不起”,和一句“你闭嘴”,到底有什么区别?本质不过是在逃避问题。安妮塔的情绪因此而决堤,却恍而,曾几何时最喜欢说“对不起”的难道不是她自己吗。
在苏60因为工作进度问题无法按计划参加航展,轻刃受国防部要求而冒险奔赴前线,甚至在阿什利孤身返回卢日尼基的时候,用“对不起”来掩盖自己的无能而逃避困境的,难道不是安妮塔自己吗。她明明喜欢以大姐姐的身份自居,怎么到头来,从前线的人仰马翻当中解救了NGASF的却是阿什利,而从国家大义的重任中给阿什利带来解脱的却是风铃呢。
嘴上说着自己要成为阿什利最坚实的后盾,她到底做到了什么。她只做到了一件事,就是每当阿什利需要她的时候都以一句“对不起”逃避了责任,还自以为是地认为作为大姐姐的自己承担了全部的负担。孩子世界的“类似伟大”,不过是大家在纵容她的撒娇与任性罢了。
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安妮塔的手上滑落,不觉间触动了挂断键。无言的阿什利胆战心惊,呆若木鸡。拖举着手机等候了许久才发现对面的女孩已经挂断了电话。他尝试着回拨,可无语凝噎又万念俱灰的女孩却已经把自己藏进了棉被,将自己封锁在了那间狭小的房间里。切断的通讯仿佛一扇封死的窗户,阿什利在这一侧,安妮塔在另一侧。两人面对面而立,却始终被那一扇窗户所隔阻。雪的飘落没有声音,却又嘈杂呕哑,正如电话那头的忙音一般,为桎梏之中的阿什利又栓上了一把锁。
无可奈何地挂断电话,阿什利将手机放在床头,低眉颔首,把手机随意地丢到枕头边,尝试着强行堆出笑容。他一面组织着语言,一面重新拿起测试题。一阵迅捷的力量掌控住了阿什利的双手。没等到他反应过来,裹挟着清香与柔软的冲击就已经在他的胸口扩散开来。卧倒在床上,阿什利本想要挣扎反抗,可下一秒在他的躯干上浮现的轻抚却让他自觉地舒缓了双臂的力量,任由黑色头发的女孩子扑倒在自己的胸口。
风铃的喉头哽咽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阿什利稍稍凑近,却终究只听到了低沉的呜咽和轻微的抽泣。缓缓抬起右手,阿什利轻托起风铃的面颊。通红的双眼盈满了,泪水仿佛下一秒就要夺眶而出,终究又没有一滴滴落在阿什利的胸膛。在推搡之间变得杂乱的头发肆无忌惮地铺展在那张楚楚可怜的脸颊之上,阿什利轻咬嘴唇,缓缓地说道:
“没事了,没事了,已经过去了。”
张开双臂,阿什利紧紧拥抱住怀里的一晌贪欢。纤细但曼妙的娇柔身段让阿什利的保护欲倍增。将风铃的面颊贴在自己的耳侧,阿什利一如既往地抚摸着风铃的长发,不经意间却把她的腰肢搂抱得更紧。两颗心脏在此刻无比接近,并驾齐驱。春雪宁息了窗外的满城风雨,只剩下心跳和喘息封锁这孤独的房间。
“你总是这样。”耳畔的低语如细雪的摩擦一般。阿什利不知出何言以复,只觉得耳边柔软的发丝轻微摩挲。随即,如初雪一般轻盈又柔和的触感在面颊上绽放。阿什利的胸口如翻滚的海浪一般悸动着。四目相对,香氛浮溢,灵动的琥珀色眼眸微微颤抖,而后用眼睑掩饰着自己的羞怯。唇齿相合,如阳光的降临,安抚一颗惘然若失的心灵;如纹章的刻印,启程一段雪中送炭的温柔。
“他们还是想把你遣返。”将风铃抱在自己的臂弯里,阿什利掖好被角。风铃顺势转过身来,半侧着身子压在阿什利的胸口,轻轻用面颊蹭着男孩子的锁骨。
“不出预料。”
“不如让你走得体面一点吧。”阿什利撇过脸,避开了风铃的眼睛。“要走也不要被他们赶走。”
“你是说?”
“疫情不结束国际航班不会开通。往东虹的航班一经恢复我就跟你回札幌。”
阿什利的话语似是而非,语出惊人却又带有几分认真。他避开了“送你回去”这个词,而是刻意选择了“跟你回去”这个表达。风铃用额头贴近阿什利的下巴,低语:“你认真的?”
“不想让我们就此落魄收场。”阿什利轻抚风铃的后背,不知不觉间握起拳头。
“继续让你留在这边对你只是摧残吧。就算国防部不遣返,我想你回去也会好一些。”阿什利轻声说着,“你一个人会寂寞,会遇到很多困难,所以我。”嗓音谈吐不清,阿什利清清嗓子,下定决心要将那句话说出来。
“我跟你一起回去。”
鼓足勇气后释放而出的话语伴随着悸动无比的心跳,而风铃的亲吻让这一场夜空下的勇敢变得更加具象。
“疫情不知道还有多久。”抱住风铃,阿什利轻叹一声,重新掖好被角。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是在向窗户的方向躲闪的,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紧闭的窗帘早已做出了自己的决定。虽然带有三分畏惧,可他却已经无比清晰自己落下了怎样的一步险棋。于是他唯有闭上眼睛,继续轻抚怀中的那一抹芬芳。
“其实我知道你放不下她。”
“我······”阿什利一度惊得睁开眼睛。可如同洪水滔天一般涌动的激荡情绪却让怎样细密组织的语言都变得没有说服力。他张了张嘴,却全然敌不过风铃低眉信手的简单词句。
也许心里有了依靠之后,如何故作坚强的他终于也有了甘拜下风的权利。
“不用说出来。”风铃将手指比在他的嘴唇上。
“这样就够了。”
燥热了许久的房间终于又冷静了下来。当两人的心跳又一次趋于平静的时候,阿什利能听到的只剩下了雪花飘落的声音。
后来两人睡到晚上九点多钟又醒了过来,是风铃先醒来把阿什利吻醒的。拥吻间阿什利的手机响了,风铃扭头去看,是安妮塔。她把手机递到男孩子的面前,一面示意他接通电话,一面组织着语言,甚至已经做好了向姐姐如实招来的准备。可阿什利平日宽厚而稳固的手掌却如同抹了油一般滑腻,手机从指缝间溜走,跌落到床底。阿什利便转身去捡,直到屏幕上多了一个未接电话的标识才把手机举到风铃的面前。他把手机关机,再一次夺取风铃的嘴唇。又过了一个小时左右阿什利才起床穿衣服,又到风铃的房间里把安妮塔给她买的那套衣服送过来。风铃说工作期间不应该穿这个,阿什利却说已经无所谓了。自己和风铃的事情,阿什利没有告诉开尔文或是凯茜。正如他心中初具完型的计划,除了风铃也再没有谁人知道。
后来在雅尔塔的日子阿什利再没有过往日的拼搏或是废寝忘食,风铃也再没有睡过一次自己的床。不再偷偷摸摸,阿什利甚至带着风铃一起把无人机模拟器当成游戏玩。自暴自弃一般的态度仿佛以毒攻毒一般,开尔文说阿什利的黑眼圈消下去了许多。开尔文一如往常地去搂阿什利的肩膀,阿什利却避开了。敏感的凯茜早已察觉到了什么,却迟迟不敢说出口。阿什利重新给风铃做了PTSD测试,测试还没有完成他就丢下了资料簿,因为风铃的得分早就已经超过了重度PTSD的阈值。这种情况,可以送进精神病院了。阿什利不知道风铃是依靠什么样的力量才保持着与自己的日常交流,又能在自己的臂弯里进入梦乡。他只知道,这更加确定了风铃需要自己的事实。而在乌萨克多留一天都会让风铃每况愈下。残酷的现实就摆在眼前:风铃失去了自己原来的部队,失去了曾经自己的位置,不仅不受到国防部的欢迎,也没有办法继续进行NGASF的任务了。就像一列停靠在站台等候的列车,没能等到发车的时间,反倒眼睁睁地看着车站远离了自己。多么荒诞,多么无稽,可它就这样切切实实地发生了,像陨石一样砸在阿什利和风铃的头顶,张牙舞爪,肆意妄为。
风铃后来像睡前故事一样和阿什利讲了自己在阿留申战役之后的事情,讲响对自己的保护,讲阿图岛上的黑烟;中途岛上空的万箭齐发,夏威夷领海的深入敌后。中途岛战役后整个7团只剩下了她一个飞行员,后来遇到了早濑队长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主动请辞。夏威夷战役她曾经被击落过一次,被仲宏的登陆部队救下。登陆部队是一支反装甲重装部队。为了营救风铃,机枪手耽误了时间而被敌人发现。在火焰喷射器的燎烤下他哀嚎着将机枪交给班长,然后用手枪自我了结。面对尝试生擒风铃的亚特陆军,仲宏海军陆战队二话不说,扛起89式重机枪对着那寡廉鲜耻的牲畜就是一阵扫射,现场没有留下一块完整的人体器官残片。尽管得救,风铃却当场吐了出来。弥漫着烧焦味和血腥味的空气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全弹发射与遮天蔽日的防空火力网每时每刻都在恫吓着风铃的视网膜,更可怕的是太平洋前线的每个士兵都渐渐对这些习以为常。战斗人员远不如仲宏那样充足,却要承担相当的作战任务,东虹官兵没有足够的轮休时间。为了能够让年轻的将士保持战斗力又不为心魔所困,东虹国防军无所不用其极。风铃所说的“药”其实就是大剂量的咖啡因,在毒品和兴奋剂之间暧昧不定的产物。咖啡因一面可以有效地提神醒脑,一面也可以替代多巴胺,抵消恐惧的情绪。起初官兵们也对这种没有名字的药物带有强烈的抗拒情绪,可当昏天暗地又无穷无尽的滚滚浓烟与死亡阴云遮蔽了视线,黑色标记与连天炮火充斥了感官,一面麻痹自己一面强打起精神也许真的是绝望与悲愤间一举两得的不二选择。
在护送着轰20归航的途中,腾然升起的万米蘑菇云将身后的世界彻底化作永夜。那一瞬间,风铃在后视镜里看到的不仅仅是滚滚浓烟,还有响的面颊,还有不计其数的丧命在她手下的敌对飞行员。尽管那已经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尾声,风铃却是在那时才彻底地意识到,自己再也不是那个海边的那个小女孩了。她是刽子手,是太平洋的幽灵,却又是为一国为英豪,为一家立墓碑的国家荣耀。凯旋而归的风铃除了拿到了那一块象征最高荣誉的勋章之后什么都没有了。队友接二连三离职,旧城市天翻地覆,连早濑队长都在另谋出路。她本也考虑过离开部队,可每况愈下的经济形势根本就不欢迎退伍军人的转业。最搞笑的是,国家对于一级战斗英雄的安置费居然不够买一套札幌的房子。
离开东虹到乌萨克参与任务,本质其实就是在逃离那座废都。风铃哪知道,逃离的结果依然是无尽的悲哀与苦痛。
阿什利双拳紧握。没有交流渠道,即使有也是有苦难言。虽然对阴谋论的论调将信将疑,阿什利却已经在脑海里无数次地想象过了最糟糕的结局。不受重用的父亲再不能提供任何保护,作为贵族末代子嗣的他被处以极刑;风铃被安上间谍的冤名处置,开尔文、凯茜,甚至是安妮塔,纷纷免不了牢狱之灾。失去了依靠的他就像失去了基座后倒塌的大楼,像是被遗弃的流浪狗。在冷雨夜的公园里他遇到了那只自舔伤口的流浪小猫,相依为命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大洋上空升起一轮黑色的太阳,黯淡的日光压得阿什利再也喘不过气来。如果自己着实承受不了,逃避便是那漫漫长夜中最后的一颗流星。
尤尔根教授说过,“尝试解决,也许你没法让事情变得更好。但是逃避困难,眼前的境地一定只会变得越来越糟糕”,阿什利当然记得。他已经尽全力去尝试解决了。结果并没有变得更好。以一个身心俱疲临近崩溃的自己作为最终的结局。他不想这样下去了。
算了吧。过去的事,就算了吧。
他曾经梦想着给一个女孩幸福美满的未来,他错过了那个机会。不论是谁的责任,没做到就是没做到。她后来希望重新成为阿什利的支柱,却被阿什利亲手拆掉了。现在的阿什利,没有资格回头去见安妮塔,没有资格在她面前提幸福两个字。
既然如此,他就不应该再错过眼前的这个机会了。如果说在这之前阿什利一直都在尝试着通过种种理由说服自己动摇的内心,那么父亲因为PTSD的原因暂且离开职务的事实和尤尔根教授被派遣去伊吉普特前线的消息足以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为一国为英豪,为一家立墓碑的事情,还是留给别人去做吧。无力破除那深不见底的绝境,阿什利宁愿远离这片土地。
在举国对着电视机欢庆雅尔塔解封的那个夜晚,开尔文敲响阿什利的房门,等到的却是一间空空如也的房间和茶几上的那块手表。阿什利翻箱倒柜地收拾行李的时候在箱子的最底层找到了那块光洁如新的渐变深蓝色石英表。他以为自己会望着那块手表出神许久,眼前却再也没能浮现起毕业舞会的那个夜晚。如果不是因为现在要收拾行李,他其实已经快要忘记这块手表了。
风筝死了。女孩弄丢了风筝,男孩找回了风筝。残破的风筝再支撑不了任何一次飞行,他们一起把它埋葬。那是十几年前卢日尼基河边的故事,男孩和女孩初次相遇的地方。从那时候开始,安妮塔和阿什利就与“飞”结下了不解之缘,而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飞远去。不过,当前往北非赴任的尤尔根教授在雅尔塔机场捕捉到用大衣和围巾死死包裹住自己面容的男孩子的时候,他并没有那么惊讶。
他不会对那个低眉顺耳的男孩破口大骂。若不是失去了全世界的支持与理解,不会有人选择出逃。注目那个瑟瑟发抖的女孩,即使将面颊藏在围巾的后面,尤尔根却还是在她琥珀色的眼睛里读到了消陨的杀气。一瞬间,他想起他那个金发碧眼又一身正气的未婚妻。
喀山街头的枪声将那个故事终结。尤尔根作为最年长的兄长,虽然为国家建立了丰功伟绩,却从没保护好任何一个兄弟姐妹。
虽然希望自己后继有人,尤尔根却更希望不要再有下一个像自己这样的悲剧。
“换了你在我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做呢。”尤尔根的眼睛里写满了妥协与宽容。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去。后来国民军部队查到了阿什利当天所乘坐的航班,根据时间向尤尔根发问的时候,尤尔根大言不惭地说他们在江户转机逃去了仲宏,甚至精确到了楚州省珞珈市洪山区街道口。
再后来,暴跳如雷的阿森西奥在克拉森诺达尔的应允下火线复职,带领宪兵部队把雅尔塔的每个角落搜了个干干净净,一无所获。飞鸿在阿什利出走当天就被查封。贝尔纳特本以为宇都宫少校是间谍,一直在等候着这一天采取行动。可深入飞鸿进行彻查的探员却发现阿什利连笔记本电脑都没有带走,遑论任何一沓数据资料。他甚至把改进后的液压杆变前掠翼机构的三维模型留给了飞鸿,而后便带着风铃如迁徙的鸟儿一般远走高飞。
捧着那一块渐变蓝色的石英表,安妮塔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欲哭无泪。
“都是我的错。”克拉森诺达尔紧急安排开尔文和凯茜带上疫情期间飞鸿的研究成果到轻刃报道,安妮塔驾车接待二人。一路上安妮塔的驾驶如过山车一般颠倒反复,在泊车于薰衣草骨朵的侧畔之时她更是直接抽泣了起来。
“如果我早些告诉了姐姐也许不会这样吧。”凯茜开始后悔自己在阿什利和风铃两人感情升温时不以为意的态度。一直希望安妮塔姐姐能够和阿什利重修旧好的她,终究没能忍心下手为姐姐铲除掉最大的威胁。是于心不忍吗?又或者是抱有一丝侥幸?总之,那只从天而降的鸾鸟就这么在凯茜的注视之下,引领着阿什利一飞冲天,消失在那悠远的天际。凯茜是以为自己对这些负有责任的。她让开尔文先回去指导工作,自己则留在车上安抚姐姐的情绪。小声宽慰姐姐,凯茜自责又无奈。清官难断家务事,面对自己的兄弟姐妹之间错综复杂的情感纠纷,凯茜束手无策。她轻抚安妮塔的脊背,以为能够稍稍平复姐姐的情绪,可姐姐却探出手掌,三番两次地扇在自己的脸颊上,毫不留情地自我惩罚。
“不是我当年和他分手,哪会有现在的这些事情。”
“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就是个撒娇的小孩子······”接二连三的动作像钢针一样插在凯茜的胸口。目瞪口呆,她唯有抓住姐姐的手臂。一把把她推在座椅的靠背上,又把自身的重力施加到姐姐的手臂上,确保她不会再做出出格的动作,凯茜以为自己会松了一口气,泪滴却同样从她的眼角滴落。两颗泪滴相继滴落在安妮塔的衬衣上,失去反抗力量的安妮塔泣不成声。手臂间强烈的震颤渐渐缓释,凯茜小心翼翼地松开安妮塔的手,下一秒便扑在姐姐的身上,用臂弯环抱住姐姐瘦弱的身躯。
独自一人留守轻刃,身心俱疲,安妮塔孱弱的肩膀仿佛轻轻一推就会倾颓一般。凯茜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柔弱的安妮塔姐姐。多少年来,安妮塔姐姐都是那个保护大家的存在。从小时候她就会用自己不过年长出几个月的身躯为凯茜抵挡霸凌,用并不浑厚的语气击退恶言相向的叛逆少年,用冰雨一般的巴掌唤醒误入歧途的开尔文······凯茜恍然,其实安妮塔姐姐和自己是一样的,安妮塔姐姐和风铃也是一样的。谁不想做个柔柔弱弱受人保护的小姑娘呢。
只是她肩膀上的责任不容许她有这样的侥幸罢了。
“哭出来就好了。”凯茜紧紧环抱住姐姐的身躯,双双嚎啕大哭。
遍地的薰衣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绽放。也许明天春天就会回来,也许春天永远都不会回来。因为党龄和工作经验的原因,国防部再次推荐哈提德·拉塞尔·阿金费耶夫到轻刃火线任职,被安妮塔否决。随即,军委主席布列斯特介入到NGASF的工作当中来。早就对国防部内部矛盾有所耳闻的他决定快刀斩乱麻,高度重视科研工作,将整个项目提拔到与国防部平起平坐的地位,工作人员编入军队文职编制。阿什利虽然留下了宝贵的科研成果并且神速地推进了NGASF的任务进度,但他留给轻刃和国家的也是一个毋庸置疑的烂摊子。就这种毫无头绪的杂乱局面,亲手整理完文件的开尔文甚至都面露难色,而安妮塔却是那个义无反顾地走到主任位置上去的人。穿上新派发的文职军官礼服,安妮塔暗暗发誓,由轻刃的工作人员闯下的祸患,轻刃的工作人员将亲手将其了结。以开尔文为书记,安妮塔为主任,新轻刃势必要将疫情期间丢失的时间抢回来。
“既然一直以来我都在自以为是地逃避,那么这次我就做给你看。”凌晨合上电脑的安妮塔推开窗户。月明星稀,安妮塔望向东方,企盼有飞鸟能掠过头顶,那样她也好借飞鸟传达自己的心情。可不知怎的,安妮塔又分外畏惧那一只飞鸟会远去。在十万火急之中接下苏60的任务,没有人不为这个二十四岁小姑娘的胆识所折服。在恭维当中,安妮塔却只想推开聚光灯的刺眼光晕。逃离到光环之外,安妮塔自嘲:她哪里有什么得天独厚的胆识呢。
只是因为自己曾经是阿什利的那个坏姐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