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在阿什利的监管下被允许每天喝两杯咖啡。来到三中工作后孩子们很快就和她打成一片。这大概得益于风铃的青春面貌和阿什利渐渐变得活跃开朗的课堂氛围。有时候阿什利会跟男孩子们一起去踢球,良太经常把射门机会让给他。风铃会到场边来观望。矮个子初夏抬头望向风铃,无法掩抑憧憬的眼神,终于没忍住而喊了一句:
“风铃姐姐!”
“初夏!虽然老师年轻又温柔,但你还是应该叫宇都宫老师。”琴子双手抱胸,露出一副“拿你没办法”的表情。
“叫风铃姐姐就好呀。”风铃的眼睛里仿佛可以冒出星星一样,一把抓住初夏的小手,“再叫一声。”
“风铃姐姐!”初夏高兴得又笑又跳,搞得琴子都有些难为情。风铃说琴子也可以叫自己姐姐,琴子羞红了脸,觉得不合适。望向场上奔驰着给良太传球的李老师,琴子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称呼。
“师娘,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风铃眉开眼笑,双双拉住两个小女孩的手。比赛终了,风铃问起初雪去哪里了,琴子皱着眉头说她家里有事,先回家去了。初夏便抱怨道,从上次赏樱开始初雪就一直和大家格格不入,问她怎么样了她也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姐姐不会是谈恋爱了吧!”初夏屏气凝神,琴子唯有摸摸她的头发,又给满头大汗的良太递了一瓶饮料。
这次风铃可以像高中女生那样和男朋友一起回家。
“我终于知道安妮塔为什么喜欢别人叫她姐姐了。”风铃笑着望向阿什利,面色却在转瞬之间呆滞。本是眉开眼笑的阿什利也在这一瞬间呆若木鸡,不知自己到底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他回头望向那学校的大门,以为他还能见到卢日尼基的欢声笑语,草长莺飞,可他却再也见不到校门口的人潮涌动和车水马龙,也望不到那红色的房顶和蓝色的琉璃瓦。那一片天空早就随着薰衣草的凋落而永远地离去。
这个樱花即将凋谢的城市,才应该是李国强的家。
除了风铃之外,阿什利最在意的东西是孩子们的成绩。显而易见的,这个班上除了琴子之外最用功的孩子就是初夏了。初夏是2014年6月出生的,提前了约莫一年入学,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在学习劲头上就会落在哥哥姐姐们的后面。正是因此,初夏的期中考试成绩才出乎阿什利的预料。一向积极的初夏不知为何,成绩在班上处于中下游水平。阿什利以为是发挥失常,可初夏却扭扭捏捏地说,自己虽然上课积极,但成绩从来就没好过。
一同长大又在同一个屋檐下学习,琴子的成绩比初夏却好了很多。初夏说自己一直非常羡慕琴子姐姐,姐姐也没少辅导自己,上课的内容好像也都明白了,可是考试的时候脑子就总是一片空白。也许是心理素质的问题,可是路遇狂吠的猛犬时却是琴子躲在了矮小的初夏身后。阿什利问初夏将来想做什么,初夏望向天空,说能上个短期大学出来找份白领工作就算不错。
初夏元气满满,但对学习其实没什么自信。那天跟着琴子、初雪还有良太一起回家的时候,初夏一直闷闷不乐。阿什利向泽城老师要来初夏的数学试卷,惊奇地发现初夏的弱势项在每一个科目都出奇的一致。依靠记忆背诵的内容,初夏的完成度甚至不输给琴子、初雪之流,可一旦遇到实际问题的解答,初夏总是要慢上半拍。
办公室里有老师小声用手机看新闻。尽管因为疫情原因大受打击,北非战场却依然狼烟漫天。维和部队励精图治,乌萨克工程师奥斯托沃伊的身影一闪而过。阿什利想起奥斯托沃伊教授曾经对自己的谆谆教诲。那时候他在做大创,心比天高,好高骛远。教授用一个简单的公式案例教育阿什利,学习中最重要的东西是实际运用。阿什利恍然,天资不差的初夏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运用方法。作为老师,他的职责不正是指导学生走向正确的道路吗。
初夏所有科目中最薄弱的环节其实是物理。阿什利是因为无法完全用东虹语教授才选择做外语老师的,但是在物理方面,他的造诣到底有多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B班教室的音响损坏已经很久了,以至于每次放听力都是阿什利让大家尽可能安静然后用手机放的。借周末的机会,阿什利抢在体育课上课前赶进教室,希望召集孩子们一起修缮损坏已久的音响。好奇的初夏依然是挤在最前排,平日对学习不感冒的几个男生本已经拿起篮球准备奔向操场,终究还是被机械的独特气息吸引过来。
“诶,原来电流是这样转变成声音的吗。”初夏好奇地拿起动圈。
“通过磁场变化形成变化的安培力,使纸盆和空气发出不同频率的振动,自然就发出声音咯。”
“我想想,F=BIL,是这个公式吗?”初夏歪着脑袋发问,不时用手摩擦着导线。阿什利轻轻点头,随即发问:“那么你已经知道了频率的调节方法,请问扬声器是如何调节响度的呢?”
“嗯······”初夏陷入了沉思,教室在随即也陷入了寂静。良久,初夏猛然抬起头,喜形于色。
“电流越大,安培力就越大,功率也就越大,响度自然就更大了!”
“Bingo!”阿什利兴奋地伸出手和初夏击掌。琴子欣慰地夸赞初夏进步菲浅,初夏反倒害羞起来。修缮一新的音响传出悦耳的音乐和流利的语调。伴着夕阳,初夏将脑袋探出窗外,享受着初夏的微风,又企盼着无限悠远的世界。尽管这座北方的小城依旧如同桎梏一般,阿什利却仿佛看见她长出了翅膀,正尝试着迈向更加平稳的空域稳步前行。
之后阿什利批改了同学们的作文。因为这次布置的是故事续写,逐字逐句细致入微地阅读耗尽了阳光最后的耐心。
等到阿什利长叹一声站起身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了。想起风铃早已回家等候多时,阿什利匆忙地收拾好东西便快步向家跑去。可路过操场的时候,清脆的响声却让阿什利本能地停下了脚步。
没有灯光,浅蓝色衣装的足球少年却让阿什利一瞥眼就认出了他。
“札幌费兰!”
尽管上课注意力不集中,但良太的成绩整体中等。照这个发展趋势可以上比较好的短期大学,或是搏进一所普通本科。良太口语一般,带着强烈的罗马音腔调,但他的菲语成绩往往和琴子并驾齐驱。琴子说良太初中毕业后参加过安菲尔德的足球夏令营,在那边交流几乎全靠手写。阿什利端详男孩子的盘带射门。他的球技确实比同龄人高超许多。如果他再小个一两岁,完全有被国家青年队征召培养的可能。良太基本功扎实,阿什利甚至对他放弃足球天赋而选择读书感到一丝惋惜。
陪伴良太在夜色中打了一脚任意球,阿什利问良太有没有想过做职业运动员。
“想过吧。”良太把皮球装进背包,换下球鞋,“但是我不合适。”
冷涩的眼神仿佛冰冻的湖面。阿什利分明能望见冰层之下的鱼儿,却无论如何也只能临渊而羡之。阿什利当然不是想要劝说良太去选择足球的道路。因为年龄原因,良太再也没有机会了。阿什利只觉得良太仿佛那条被冰湖封锁的鱼,被枷锁桎梏的梦。他是个聪明孩子,他绝不仅仅应该止步于此,三心二意,一面在学习时总想着足球,一面又在足球场上放不开手脚。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风铃带阿什利进城去置办衣物。看得出来和在雅尔塔的时候一样,风铃确实对时尚一窍不通,打扮得就像个高中生一样。为风铃置办了几套漂亮衣服,阿什利付款的时候方才意识到现如今花钱决不能像以前那样大手大脚。但商品已经被包装起来,阿什利不好意思再说反悔的话。给自己置办的时候,阿什利选择像由依那样走进了快消品牌的店铺。暑假很快就到了,学有所成的孩子们邀请老师和师娘一起去小樽的海边度假。长时间的冰天雪地与乍暖还寒之后,孩子们都迫不及待地去海边释放青春的情绪。那片海同样是让风铃思绪万千却又望而不得的地方。从教案中抬起头来,接过风铃手中的饭碗,阿什利微微一笑。
本来风铃在碎花裙外批了一件短袖披肩,出门却又觉得冷,还是折回家里换了一件长袖衬衣。靠在恋人的肩膀上小憩,阿什利在火车的摇摆间来到风铃魂牵梦萦的小樽海边。牵着风铃的手走向海边,水天一线的悠远景色伴随着温暖的阳光和清凉的海风,如梦如幻。孩子们换上泳装在水里玩闹,欢叫打闹像极了卢日尼基河畔一个个午后。良太向琴子泼水,琴子立即喊来初雪和初夏进行反击,寡不敌众的良太最后倒在水里任人宰割。
“下去玩会吗?”阿什利搂着风铃的肩膀,风铃自然地靠在阿什利的身上。
“会弄湿裙子的。”风铃用柔软的声音撒娇,抱住阿什利的胳膊。
“这么暖和的天,一会就干了吧。”
“那就玩一会吧。”风铃蹭蹭阿什利的面颊,伸手脱掉鞋子,抓着阿什利的手往海边冲去,和孩子们打成一团。结果就是,阿什利和风铃都被毫不谦让的孩子们打成了落汤鸡。
玩闹够了的孩子们回到沙滩批上外套。风铃一阵颤抖,打了个喷嚏,阿什利只好带着风铃到一块岩石后面换衣服。初雪从外套里拿出手机。屏幕上的字样映入眼帘后,那欢愉畅快的神采奕奕在转瞬之间灰飞烟灭。四下打量,琴子她们正围在一起吃西瓜。欢声笑语的场面让初雪愈发觉得自己格格不入。阳光回转,岩石的阴影将初雪掩盖,她在里面,身陷囹圄。尽管琴子不止一次地呼唤初雪,初雪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踉踉跄跄地爬上重叠的岩石,眺望红日西斜的海面。琴子放心不下初雪,放下西瓜转身追了上去。良太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老师聊天,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向琴子的背影飘去。
“还早呢。”琴子摸摸初雪的头发,“不管你爸妈怎么想,学习知识和应考学校的都是你自己,不是吗。”
“就他们这样子我很难静下心来学习。”初雪提高了音量,向着海面抱怨。
“还说什么就像初夏妹妹那样开心点,高中毕业或者读个短期大学就尽可能早的去工作不是挺好。”初雪捏紧了拳头,“仿佛不仅仅要限制我的未来,连初夏也被他们的幻想限制得死死的。”
“他们凭什么替别人决定未来啊!”初雪向着海面呐喊,琴子站在她的身后,除了轻叹一声,别无他法。
放下手中的西瓜,远远望向岩石上仰望天空的两人,阿什利有些蓦然,而良太更是将目光全都聚集到了琴子身后的断壁,显得有些担忧。阳光愈发地向西偏移,残损的一角已经沉入了海平面。风铃抱着阿什利的胳膊,说有些冷,想回去了。阿什利便起身呼喊岩石上谈心的女孩子回家。琴子点了点头,拉着初雪起身,又轻轻推了她一把,刚想脱口而出“天才少女不会失败!”,自己的脚下却滑了一跤。没有站稳的琴子就这么从岩石的上方摔下,砸在下一阶的平面上。重叠的岩石之间到底有些落差,虽不至于摔死人,但一旦失足落下,再想爬到原来的高度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双拳紧握,琴子屏住呼吸,向岩石的下方望去,那险峻的景象只让琴子又一次不寒而栗。岩石的下面,像这样回环往复的重叠还有一层。初雪试图伸手去拉琴子,可琴子就算跳起来也够不到初雪的指尖。眼看着潮水已经来势汹汹,跪坐在岩石上的琴子两股战战。良太脱掉外套,抖擞筋骨,大步向琴子的方向跑去,一面大喊:“跳下来,我接得住你!”
约莫三四米的高度不可能徒手攀登或是下降,在有人缓冲的情况下,摔伤的概率也会大大降低。可望着良太焦急又真挚的神情,琴子却愁眉紧锁,低眉颔首。
阿什利站在良太的身边,和男孩一同张开了双手。在男孩们的身后,初夏和风铃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汗水从额头上汩汩地流下。琴子望向阿什利,愣了一愣,刚想要闭上眼睛,一鼓作气,眼神却又回到了良太的身上。畏惧的神色变作担忧,琴子凝视着良太,颤抖的嘴唇始终说不出一句话。良太却自始至终目光如炬,坚定的张开双手,不时地向着琴子点头,希望她能勇敢地迈出那一步。
海鸥掠过,天空悠远。琴子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向着良太的方向纵身一跃。良太舒展着双臂接住琴子,顺势向后倒下,任由海浪冲刷着自己却紧紧抓住了琴子的身躯。下意识的,良太收起了自己的右腿。本想轻抚琴子的头发,良太到底是收回了自己的手,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初雪、初夏和风铃早已围了过来,未曾停歇的掌声如同雨点一般。初雪拉起琴子,连声道歉,琴子摆手示意,却关切地跪坐在良太的身边,小声发问。
“你的腿没事吧?”
“没事的。怕什么。”
“真的没事吧?”琴子焦急地拍打良太的小腿,良太便顺势做出一副疼痛难忍的样子,要求琴子给他赔偿,于是琴子焦急的面容上终于绽放出了浪花一般的笑容。回程的火车上琴子一直和良太坐在一起,摇摇晃晃间琴子竟然睡着了。靠在良太的肩膀上,琴子半梦半醒间还在关心良太的腿伤。望着座位对面恩爱的老师和师娘,良太有些不知所措。望向自己的右腿,良太到底是有些隐隐的担忧,而这一切都在阿什利的眼底无处遁形。又一次,良太的眼中露出了冷涩又忧郁的眼神。灵光一现,些微思想的碎片在阿什利的脑海中浮现。
“知道为什么足球会出现弧线吗?”是一场假期的社区球赛,良太热情邀请李老师加入自己“札切斯特城市队”。首场比赛,阿什利三次制造任意球,良太三次以标志性的弧线球稳稳罚进。札切斯特3:0大获全胜,良太是首要功臣。
“击打球中心偏一侧的位置就会出现弧线了嘛。”良太一面颠球做花式一面向老师解释,又一脚将皮球踢向天空。
“其实这是个物理问题。”阿什利微微抬腿卸下高空落下的皮球,皮球像是涂了胶水一样黏在阿什利的鞋面上。
“物理问题?”良太听到“物理”二字,本有些退却,却还是耐着性子听老师解释。
“伯努利定律你学过了对吧。”说着,阿什利将目光从良太的身上转移到初夏的身上。初夏细细思索,豁然开朗,手指指向天空:“流速大的地方压强小!”
“你想想你出脚的位置在球的一侧,是不是会让球在脱离的时候旋转起来?”说着,阿什利起脚传了一个地面弧线球给良太。良太若有所思,“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它和物理有什么关系。”
“比如你是左脚,那么击打皮球左下侧,皮球顺时针旋转,飞行方向右侧与空气的相对速度是不是大于左侧?”
“哦哦!”良太茅塞顿开。霎时,他的目光仿佛被星色填满。趁热打铁,阿什利又用动量守恒的知识讲述了卸高空球的方法,甚至直接把战前最后一届世界杯上克罗斯的进球编成了一道平抛运动的题目。别说是良太,就连初夏和琴子都听得津津有味。
“学习和足球根本不矛盾。”阿什利小声说着,“其实在兴趣与快乐中学习是最有效的方式。你大可以思考知识和足球之间的关系啊。”
“我以前是体育特长生。”良太耸耸肩膀,阿什利不知出何言以复。
“确实不止一个人说过我选择了文化课学习后,在足球上花费的时间太多了。”
“不止我爸妈,琴子都这么说我。”轻叹一声,良太将畏缩的视线移向场边的琴子。琴子撇过脸,默不作声。于是良太又把脸转向阿什利,“但我,到底是不想放弃。”
“已经晚了吧。”阿什利猜测琴子那微微张开的嘴唇是想要表达这样的词句,可琴子始终没能说出这句话。
风铃轻拍阿什利的肩膀,说难得的暑假就不要揪着学习不放了。回家的路上,本应轻松愉快的气氛变得凝滞而尴尬。阿什利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话说错了场合。在良太等候的公交车到站之前,阿什利询问良太在社区足球赛的历史最佳战绩。良太挠挠头发,三缄其口,喉头不由自主地哽咽。琴子抿了抿嘴唇,刚想要向老师解释,良太却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做声。微微颔首,尽管声音带着颤抖,良太还是一鼓作气,倾吐而出,说是初三暑假,他曾一路打到决赛。
“有个远射没进,不然说不定就赢了。”一字一顿,良太说着自己却笑了出来。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吃了一枚黄连一般,为了掩饰不甘与难过,良太强行用笑容装点自己。琴子咬咬嘴唇,默不作声,眼神却如天边的夕阳一般低迷了下去。阿什利点了点头,随即又移开了自己的眼神,望向道路的远端。公交车的轰鸣和飞鸟的歌喉同时降临。良太掏出月票。嘈杂声在迫近,模糊的词句也同样在阿什利的胸口翻腾着。在良太低头的那一瞬间,那湖面的冰层似乎是消融而去了的。于是,湖水泛滥,决堤溃坝,阿什利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公交车停在眼前,良太和琴子转身向老师鞠躬,正准备登车,阿什利提起嗓音喊住他们:
“良太,我会让你拿到冠军的!记住!我们一定会拿冠军!”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阿什利一有空就在球场和良太切磋球技。同样司职边锋,阿什利和良太心有灵犀,不需要过多的交流就能明白对方的意图。开尔文曾司职边后卫,他和阿什利驻守的左边路向来让敌手闻风丧胆。开尔文是以防守见长,而现在心有灵犀的两人同样担任进攻手,左右开弓,留给对手的只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入球门的离弦之箭。在那个盛夏,整个街区的男女老少万人空巷,三中的足球场熙来攘往。“扎切斯特城市”队再一次站在了决赛的战场上,面对老对手“札幌联盟”。哨音响起,呼声雷动。阿什利连续踩单车过人突破推进,在距离球门一步之遥的位置倒三角回传给良太。皮球在防守球员的措手不及当中堂而皇之地落进死角,前一秒还在对良太龇牙咧嘴的门将此刻已经跪倒在球门前恼羞成怒。上半场1:0战罢。中场休息,一名来者不善的后卫靠近良太。良太本想快步离场,那一脸横肉的大块头却爆着粗口在他身后喊了一句:“蠢货,你的腿原来没断啊。”
良太愣了一愣,停下了脚下的步伐,但终究头也不回地回到琴子身边,接过毛巾。阿什利不知道那无礼之辈的话语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他需要做的是像当年自己和开尔文对待污言秽语者那样,兵不血刃地羞辱那名下里巴人。下半场方才开场,无礼后卫解围失误,皮球来到阿什利的脚下。良太大步闯进禁区,后卫跟进。眼看良太就要被那后卫放倒,阿什利却不紧不慢地横向盘带了一步,直接起脚射门。一支穿云箭划破长空,门将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皮球就已经稳稳地坠入死角。气急败坏的后卫想抢在皮球落网之前补救,一脚却铲在了良太的右腿上。大惊失色,阿什利没来得及庆祝就前去询问良太的伤势,良太却只是拍拍长袜包裹的小腿,从容地站了起来,微微一笑,说自己没事。阿什利抓住良太的肩膀让他走几步,良太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毫发未伤的良太让阿什利在惊奇之余放下心来,他反倒开始担心那像蠕虫一样在地上打滚的后卫会不会有事。罪有应得,因为连续危险动作,无礼后卫被判罚一张黄牌。严厉的处罚下他老实了许多,再不敢对良太恶言相向或是虎视眈眈。于是,拿出看家功夫的良太先从边路突破,耍了一个牛尾巴过掉他,随即回传阿什利撞墙配合,又在中路马赛回旋把落位无礼防守的后卫过了第二遍,直面门将,推射打进死角。
终场哨响,掌声雷动,良太和阿什利紧紧相拥,共同举起属于他们的第一座冠军奖杯。放眼望向观众席,琴子正对自己露出欣慰的笑容,良太欢欣鼓舞的面颊红润得如同日头一般。初夏同样在欢叫蹦跳,一面拉着风铃姐姐翩翩起舞,一面拿起汽水当做香槟四处喷射。风铃举起手机记录下这不可多得的美好时光。透过人群,她与阿什利四目相对。而直到这时,阿什利才意识到初雪并不在女孩子们的身边。记者围上前来采访胜者,阿什利全然没有心思和他们交涉。惊慌失措中,阿什利只留给记者一个匆匆的背影便向风铃的方向跑去。风铃记得初雪去上厕所了,说着便也皱起眉头,因为她已经去了二十多分钟。阿什利又放下奖杯,向洗手间的方向跑去,终于在离场楼梯的侧面找到了那黑色的单马尾。她正收起手机,满脸不甘。阿什利不知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她在撞见自己后急忙堆出了笑容与恭维,又摆出虚伪的欣喜去面对琴子和风铃。可即便如此,她憔悴的面容却如同一根刺一般刻在了阿什利的胸口。举着奖杯,琴子邀请老师和师娘一起喊出自己的口号。六人欢声笑语,满面春光,共同砸掌,高声呼喊:“天才少女不会失败!”初雪竭力维持如常的神色,阿什利却愈发想要知道到底是什么夺去了她活泼与光明。
直到第二学期的家、校、生三方会谈时,阿什利才知道自春天起便会时而消失在初雪脸上的笑容意味着什么。
初雪家境一般,又是整个家族的长嗣,父母只想初雪早些去参加工作补贴家用,就算一定要读大学也应该读理科,而不是她现在选择的地历。单亲家庭的初雪仅有一个在工厂做工的父亲,偏执的他视初雪一直想要去北海道大学攻读的考古专业为“歪门邪道”。
“我看老师自己的年纪也没有比初雪大多少吧。”暑假很快就过去了。新学期,三方会谈的第一场,不论是着装还是形象都露出一副老态的姬野先生率先以年龄向阿什利施压。
“有志不在年高。”阿什利歪嘴一笑,招呼风铃给姬野倒茶。
“就像您家的初雪,她既然志存高远且成绩优秀,我认为大可以让她去追逐自己的梦想。”
“所以说,你们年轻人到底是不懂社会的苦。”姬野先生连连摇头,翘起二郎腿,“李老师大地方来的人,不懂我们这穷乡僻壤的规矩。我们这边各方面都很落后,我自己都只是个中学毕业。供这个小姑娘读到这么高的书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再说,我也不是说像你想的那样要制止她念大学。”姬野先生喝了一口茶,清清嗓子,提高了音量:“我只是不希望她去读那没用的考古学。她如果情愿去读那些有用的知识,我就是砸锅卖铁我也愿意供她上学。”
低眉顺耳的初雪几次想要抬起头来制止父亲,可父亲的余光却将她的怨念全部杀死。她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羊一样,胆战心惊地低着头,不敢出一言以复。
“在北海道大学念书,只要足够勤奋优秀,是可以拿到奖学金的。”阿什利挥了一把汗,“考古学专业现如今也非常吃香啊,我有一个长辈就是考古学专业的,现在在仲宏人民大学做副教授,还经常能到考古现场工作。”阿什利其实是把安妮塔的母亲妮娜在文法大学的故事嫁接了一下。同样出身一般,妮娜阿姨终究凭借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我看这孩子,就是叛逆期不愿意听家里的话而已。”在阿什利准备展开论述之时,姬野先生打断了阿什利的言语。
“家里要她做什么她就一定要反抗,家里要她往东她就要往西······唉,老师,你到底还是年轻见得少,也不算了解她。唉。我也是为她好啊,不希望她因为读了几本书就毁了自己的前程。唉。”姬野先生连连叹气,本就肃穆凝重的房间像是下起雪来一般寒冷。深呼吸,阿什利抬头扫视初雪那畏畏缩缩的眼睛。初雪卑微的神色中满是惧怕与妥协,她能做的似乎唯有在唯唯诺诺中对更加权威的那一头都做出妥协。
初雪所坚持的东西是她喜爱的学科,它绝对没有违背任何普世价值,也绝对不是在拿自己的未来前程开玩笑。它所违背的,只是一个大家长的执念与狭隘。
“正是因为和孩子们年纪相仿,我才更加能够理解孩子们所坚持的东西。”
“哎呀,李老师,我们家的家庭条件你也不是不知道,那怎么能和您家相比呢。”姬野先生显得有些不耐烦,阿什利双拳紧握,眼前一闪而过的是那个少年谢顶的软件工程生。
“我大学有个同学,和我关系还不错。他是农村出身,没有一套不带补丁的衣服。”其实阿什利有点把哈提德的窘境夸大了,但当他看到姬野先生关切的眼神,他决定牺牲一下哈提德。
“他和我在一所大学,蓟门航空航天大学。但他没有选择蓟航最好的航空航天专业,而是去读了眼下最受众的软件工程。他是我见到的唯一一个,一点反叛精神都没有的人,墨守成规,按部就班。结果可想而知,他读完书找了普通的工作,对不起蓟航的名号不说,还处处被上级针对利用,被忽悠得无偿加班、代工效劳,像个被操纵的提线木偶,现在活得生不如死,挣扎求全。”望着姬野先生已经变了颜色的脸面,阿什利趁热打铁。
“反叛精神不是坏事。有反叛精神恰恰说明孩子们学到知识,长了见识呢。有时候我上课故意讲错一些东西,就为了引起孩子们的注意。可惜,地历班只有初雪会主动指出我的错误。”
“学习,本身就是增长见识的过程。既然孩子有那个增长见识的意愿,而且有了自己笃定的目标,我们做长辈的不正应该让她们顺着自己明确的目标去实现自己的未来,而不是以现有的狭窄视野去限制她们吗。”
“爸,求你了。”扑通一声,初雪跪倒在父亲的面前。姬野本想强装镇定,终究还是为坚强的女儿那不多见的泪水而心软。出身低微,成绩优秀的初雪能够想到为国家的文化事业做出贡献,增长见识的同时也拓宽整个国家的知识面,情愿为此不屈不挠地奋斗整个青春,这本身就已经超脱出了叛逆的范围,而堪称是一种伟大了。姬野先生的眼眶颤抖着。凝视着眼前泣不成声的女儿,姬野先生从椅子上起身,蹲在地上,轻拍女儿的肩膀。初雪承诺入学后一定会争取到奖学金,并且在全国统一会考中一定会拿到地历班全校第一的成绩,阿什利则承诺,一定会带领初雪走向她梦想的彼岸,可以不收取任何费用为她补习。父女两人冰释前嫌,向年轻的老师深深鞠了一躬。
对于良太的问题,阿什利则开门见山地提出了北海道体育大学。出乎意料,酒井先生和酒井夫人早已知晓北体大的存在。他们频频点头,却终究对儿子的成绩不放心。儿子对足球的执念无所不在地贯彻在他的生活中。然而不论他们怎么阻止孩子踢足球,甚至将他禁足,总还是没有办法把他按在家里。妥协的父母决定任由孩子去发展自己的未来,良太的成绩反倒有了一些起色。不过,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青春,良太的父母害怕良太会在高三之后后悔,毕竟他本可以做的更好。三面会谈的时候良太一个劲的点头,一反常态,像机器人一样百依百顺,阿什利很难真正地给他答疑解惑。尽管三方会谈以一团和气和连连鞠躬落下帷幕,阿什利却终究没能打破良太眼前的那层浮冰。
初夏和琴子的会谈内容较为简单,阿什利认为开了窍的初夏很有可能敲响本科的大门。琴子只要保持目前的势头,念北海道大学问题不大。在太阳收尽它最末的光线之前阿什利终于和美惠女士达成了共识。推开房门,早就应该回家的良太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了办公室门口。等候已久的良太连忙调整好衣领,毕恭毕敬地和美惠阿姨问好。
有那么一瞬间阿什利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在雅辛叔叔面前的惺惺作态。他仿佛懂了,又仿佛没懂。初雪和初夏在楼下等候,打打闹闹的四人砸掌喊出“天才少女不会失败!”后才依依不舍地挥手作别,随父母回家。阿什利相信这群孩子们都会有光明的未来,不管明天还是后天都会努力向前奔走,就如曾经阿什利也常常呼喊的“Genius Maidens Never Fails”一般。想到这里,阿什利的内心又是一阵绞痛。他拍拍自己的面颊,收拾好东西,去图书馆寻找风铃。温和的夏风当中,阿什利紧握风铃的纤手向前迈步。天色已黄昏,航迹云无限悠长。风铃不敢抬头看它,阿什利便也拉着风铃快步向前走。却不知为何,他愈是奋力向前迈步,便愈发觉得自己的步伐缓慢而迟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