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惊喜和期待,我们从来没有拥有过,所以也不知道它的定义和标准,只知道那是一种会让我们感到充实、憧憬和向往的东西,在那个东西里面,我们可以熟睡,可以安眠,可以在第二天第一时间醒来时感到一种莫名的欢喜,生命的律动在里面也会找到意义,世界也因为它而变的多姿多彩,但可惜!现在我们还是一无所有的。
早上八点钟,我们陆续醒来,或许是这间廉价旅馆竟然奇迹性的配有空调,导致我们四人昏睡之今。每天的第一次醒来,总感觉叹气会比睁开眼先到来,因为又是寻找和等待的一天。八点半,我们收拾好行李行走出旅馆,开始计划着去那个跟贫穷一样闻名的悬崖村。太阳底下,迎着干燥的烈日,我们步行到了西昌市川兴汽车站,将要从这里坐车到昭觉县。车站是个中型车站,候车厅看起来还算大和洁净,我们把包放去检查,然后就进去买票,看着我们背着背包的陌生样子,那个中年妇女的女售票员已经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了。
“二十块一张。”她说,说完就开始将一块手掌大的票递给我们。我们接过票,上面写着西昌至昭觉县,付完钱后我们隐约感到担忧。拿到票后,我们就找位置坐,看着这车站里的人来人往——车站里很多人,黝黑的皮肤,戴着编织的乳白色草帽,有的手里还戴着手环珠子或是编织绳,我们脑海里立即闪出彝族二字。
十点半左右,我们坐上了一辆青绿色的班车,里面坐满了人,但多是一些中年男人和女人,跟这辆班车一样有着一定的历史和历史留下的痕迹、气味。十点半上车,司机一直拖到十一点才开车,看着满是灰尘的车窗在摇摇晃晃的驶出车站,我们开始对路途充满想象,对大凉山充满想象,我们可能会看到大凉山贫穷的终极原因,但我们不会若有所思,就是这样。汽车开出站后,沿着川兴中学一路直开,开到了一条代号为S370的一条公路,这条路就是通往昭觉县的最便捷的公路,要致富,先修路,在政府的号召下,一条条水泥路开始在中国各个偏远山区铺展延伸开来,本来去集市要三个小时,但有了路就可能一个小时就行了,这样促进了流动,交易的产生,毫无疑问,这条政策是对的。
车子开在公路上,车上的人有时在沉默,有时在交谈,大山让他们沉默,而手里能连接世界的手机让他们交谈,仿佛大山现在就是一个虚设的障碍,只能挡住他们的肉体,因为灵魂会随着五点四英寸的屏幕飞到广州、深圳、上海甚至全世界。现代科技影响着他们,这可见一般,一些中年甚至更老的大凉山世代居民的衣着发生了变化,但这也并无不妥,相信不久,他们的言谈或者举止都会发生变化,这也并无不妥,但只希望他们的文字和历史、礼仪等东西能在东部彩虹风暴的冲击下保存下来,即使这里也步入了无现金交易。这是个好事。
车子摇摇晃晃地,但并不是因为路烂,因为现在地下这条路是铺着结结实实的水泥,这辆班车在时间的冲击下疲态尽显,喘着气的发动机在踉跄的拽着一个高近四米的铁皮还有几十人向重峦的山顶或是急弯匍匐前进。尽管摇摇晃晃,但除了我们四个以外,车里全部的人都已适应。我坐在靠窗位置,他们三个不知道做去了那里,这一路上,那些奇奇怪怪的村名不时出现在我眼前,风籍口、瓦干莫黑、洛白泥、前锅罗、洒瓦黑洛,毫无疑问,这时彝族先民的智慧之作,尽管我不理解什么意思,但感觉起来就是好的。村子隔个十几分钟或者半个小时就会出现一个,但规模细小,都是坐落在山坳、山涧或者山坡,平地很少,大的江河更是没有,干旱、贫瘠、落后占满我的眼珠子,这也符合外人对于大凉山的第一印象。偶有一两处大的平地,这是宝贵的,必须用来做庄稼地,建房子就是资源浪费和糟蹋,随着车子越近昭觉,我就感觉好像进入了一个萧瑟荒凉的暗色秋天——暗黄色萧瑟的山体、暗黄色枯干的树,暗黄色的稻田还是荞麦根、暗黄色的草垛、暗黄色的泥土······这里像是悲伤的秋,没有秋风扫落叶,没有饱满吊垂的果实,没有明晃晃的光线,没有金灿灿的阳光,有的只是稀拉的树和乱丛丛的灌木林,山体布满沟壑,像遍体鳞伤,而不时出现的浇盖老妪则为这里增添了一份远古的忧伤,像是从文明史至今,这里都是这个样子的,与外界的花花绿绿完全不同的样子,这里像是被中国的现代所遗忘,也可能是这里遗忘了现代的中国,一直都是按照自己的脚步在走。但近些年,这里看起来开始逐步与外界沟通了,因为有政府做支撑,科技做宣传,这里开始展现出异样的风貌。
我们路过最后一个奇怪地名的地方,阿树房子,然后就进入到昭觉县,这时是下午三点多。下了车,询问当地人才知道,想要去那个悬崖村,还得坐上几个小时的车,因为这里只是县城而已,于是我们又返回车站,搭上倒数第二辆的车出发前往一个叫支尓莫乡的地方,悬崖村就在那里。四点,我们上了依旧是被时间狠狠冲击过的车,时间只是一部分,这里以前没有修好路时,这辆车已经在运营了,在颠颠簸簸、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行走多年,这辆车还能为大凉山的人民服役,这很好。到五点多,路程才驶得一半,韦智能坐在往旁边,看着远处的山山草草,从心里由衷的发出感叹:
“这里的夜将会是跟死亡一样寂静,什么都没有,原始的孤独将这里霸占了几千年,真不明白这里的人是怎样挨过来的。”
他作为一个都市人,在雪糕、路灯和瓷砖下长大,看到这里的一切,自然是心生恐惧,要是把他抛在这里,估计他会疯了的。
“他们自然有他们的惊喜和期待。”余秋水在我们后座说,他们指的就是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大山、天空、泥地、庄稼······总会有一样的,不然他们早就灭绝了。”
韦智能跟这里土生土长的人来自相同时空下的不同世界,所以无法用当地人的角度去思考存活也是当然的。我们继续往大山深处前进,这时七哥也突然说道:“天快黑了,我想今晚我们是不是该找个地方过夜?”
眺目远望,落日开始下垂,渐变的光线把暗黄色的山照的更加凄凉,或许晚上这里有星空,而让我们不至于摸黑前行。
“那就跟大凉山来个亲密接触吧。”余秋水突然兴奋起来,把旁边的一些人给吓到了。我们想起在丽江那次的夜晚,在烟叶草地和玉米地的田根上,我们获得了少见的安眠,晨雾的美感代替了晨勃,我们享受那样。“没错!”七哥也兴奋的说,“就是那样,跟大凉山来个亲密接触。”
我们在阿土俄克村下了车,今晚要在这里歇脚,明天步行出发,直奔支尓莫乡。天落得很快,现在只剩下一丝残光在照着我们,四人在弯曲不平的山路上来到了一个村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村庄,看着黑夜的轮廓挂在村庄的屋檐上,这里大概是有十来户人家。踩着松垮、带着细小碎石的小径,我们走到一家人的屋前,里面发着白色的光,这屋子该不会是用上了LED吧?七哥向前走去,还没走两步,迎面出来一个老妇人,年近八十,满头银发,穿着少数民族的服饰,低矮佝偻的身躯佩戴着一些银制饰品。
“******,”她向我们说着话并用手指比划,但我们根本听不懂,她说的像中亚那边的语言,又像是英语,对于中国人来说,一律听不懂的语言或者外语我们统归类为英语。
“有没有饭吃。”七哥摆出尊老爱幼的样子说,“吃饭!”说完就用手指向嘴里扒着,听不懂总能看懂吧。
“******。”老妇人还在说着话,依旧是用手势比划着,时而像拉我们进去,时而像赶小鸡一样赶我们,像是一个激动的意大利人。我们还是什么都听不懂,最后余秋水直接上前,做出一个国际又标准的手势——双手合十,置于右侧,然后贴在脸上,把头靠下去,还露出了尴尬的微笑。我们今晚能不能有个遮身的地方避免被毒虫叮咬,就全靠这个手势了。
“******。”她还在说着,然后余秋水就将手放下:“我们先走了,拜拜!”说完就开始离去,心里想这里古老的彝族人还没有学会汉语。天已经黑了,四周的山峦鬼鬼祟祟地盯着我们,而风不时刮来一些,在某个山坳或者峡谷发出怪异的响声,着实是让人感到害怕,在这片颇为落后的村子里,希望我们四个人不会成为大凉山的惊喜和期待。
沿着暗淡的月色继续走着,就又见到了一家农户,只有一层的瓦房和晾在外面的一衫一裤表明了他是个单身汉,这在大凉山极其平常,这些年来,大凉山的婚姻一直都是只出不进,其实不只是大凉山,还有中国更多的地方,由于生活水平的提高使得当代中国女性有了更为挑剔和锐利的目光,但这不能怪她们,只能怪社会太积极,太繁华了。
七哥向前走去,把头探了进去,紧接着出来了一个胡子拉碴,在黑暗下显得跟黑暗差不多黑得七旬老叟。他看向我们,有些警惕的问“什么事?”
感谢天、感谢地,终于有一个会说普通话的了,尽管我们只听懂了“什么”两个字。
“有没有饭吃,”七哥这次没用用手比划,直接用普通话跟他说,“给你些钱,吃饭。”可能是夜的孤寂和山的恐吓,他竟然将我们叫了进去,但仔细一想下又不对,他是当地人,夜已经融入了他的生命,这怎么会怕呢。我们走进去,在一间凌乱的大厅里自己寻找位置坐下,这里是大厅兼厨房,他的卧房在后面。大爷进去卧房一会,然后就拿出一块腊肉到锅里,准备开炒。这是为我们准备的吗?受宠若惊的我几乎不敢相信,于是七哥就主动去帮生火。
“大爷,这屋子就你一个人吗?”七哥问那大爷。大爷用锅铲刮了刮铁锅,边下腊肉边说,“是的。”随后又自己呢喃了几句,像是对我们说的,但我们什么也听不懂,只能嗯嗯地应着他。他炒了一盘腊肉,其它什么也没有,但我们已经满足,配上咯口的米饭,这真材实料的东西一下肚,瞬间就感到一阵充满能量的东西在丹田徘徊。大爷吃过饭了,只在一旁抽着自制的卷纸旱烟,不时看过来,盯了一下又转过头去抽烟。
“大爷,你怎么会讲普通话的?”余秋水饕鬄着问他。大爷转过头来,一脸疑惑,好像没有听懂,随后余秋水重复了一遍,他才略懂。
“重庆,”他放下卷烟说,“干过活,戴头盔······”含含糊糊的,我们也是一懂半懂,但估摸着他可能去过重庆打工之类的,所以懂得一些普通话。他继续抽着烟,我好奇的继续问:“什么时候去的重庆,为什么又回来了?”
这句他似乎听懂了,抽了一口烟长吁,“好多年了,当时地里么收成,饿死。”他用手指了指肚子,“阿妈,”然后又说:“阿爸,病死。”
大凉山是近十年来才开始慢慢发展的,至于之前的历史,可能会是不堪一提。随后他又稀稀拉拉地说着什么“钱、拿了、六个月、没有、走路、回来”之类的话,听得我们也开始有些唏嘘感慨起来。
“你一个人的,面对着深山的孤独也时间的打磨,有没有······有没有?”余秋水的话是想问他有没有结婚,因为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是个有历史的光棍。我们都吃饱了饭,现在是八点半,于是就坐到屋里跟大爷聊起天来,因为我们都很好奇,他为什么会将看起来很珍贵的腊肉拿出来给我们吃。
余秋水叫大爷给些烟和烟纸,也学着抽起来,在慢慢升空消散的烟前,在黑夜包围的这座孤零零的屋里,我们感到安全和稳定。
“结过婚。”大爷说,“但跑了!”
“为什么?”韦智能这句话可能问的很愚蠢。
“么钱,”大爷轻松地说,“跑了!”
“没再找?”七哥问。
“么找,”看大爷的面容和讲述,仿佛时间的雕刻已经让他放下了许多,世界也缩小了许多,“一是么钱,二嘛······她给我留下个种,我还等他回来咧,自己的娃啊,怎么可能走了。”
然而,事实是她跟本没有回来,在贫穷和饥饿面前,什么亲情、人伦道德、一夜夫妻百夜恩的,都是经不起敲打。
“你自己一个人过了一辈子,那你的孩子呢?”我知道,彝族人跟我们汉人一样,都会讲究个香火延续,毕竟是留下来个种,所以大爷也没理由去恨她。
“也走咯!”大爷眼神露出跟黑夜一样的暗淡,但还是轻描淡写。
“为什么?”
这是我们四人共同的疑问。
“这里是山,我们被包围,开门见山,这里只有风和草,田和地,太阳和月亮,他个年轻娃娃,能么会像我一样活在这里,所以在半夜自个跑了。”
“去了哪里?”
大爷将烟头掸掉,好像在回忆说:“说去找什么······惊喜、期待,去了哪?不懂。”他用带着极其浓重的彝族方言口音在说,我们也像是被吸进到古老的留声机里一样,顿时开始惆怅起来。
“这腊肉,”大爷看着被我们一扫而净的盘子说,“是想一直腊到他回来的,可是我等不了了!”
他的一生,都面对着黄土和太阳,被大山包围,他失去了了解世界的能力,或许活到现在,只因为他也有着他的惊喜和期待——那块腊肉,那块腊肉背后的人,但如今,却给我们吃了,我们算是间接的杀了这个风烛残年的彝族老人吗?
“那为什么······”还没等我开口,大爷像是糊涂了一生一样突然聪明一次起来说:“我等不了了,不给你们几个吃,给畜生吃糟蹋。”
“为什么?”
今晚我们四人像小学生一样在稚嫩的问着我们的老师。老师捂着肚子说:“年轻,么有收成,野菜、树皮,秸秆,糠,吃下,不得了······”
还是零零散散的话语,我们听得七七八八,只能推测里面的意思。晚上九点半,我们四人被领到了一间没有门的茅屋,里面摆着一些犁具,还堆着许多的干草,这是大爷自己收割自己背回来的,可以当柴火,也可以在冬天用来给畜生御寒。我们走进去,从包里取出衣服,铺在上面,然后就就着大凉山的夜和呼呼作响的风睡着,临睡前,我看向屋子里面,灯已经灭了,再侧目看回茅屋,发现在我们的右手堆的一个角落里,摆着一副漆红的福寿棺材,阴森地摆在那里,一动不动地。
至凌晨,我们被蚊虫肆虐的遍体鳞伤,挠破了许多地方,幸好这里没有什么蛇蝎,不然定叫我们丧生在这里。现在大约是五点钟,大凉山之光开始呈现,在大山的顶上,丘陵的沟壑里,径直向我们渗透。我盯着那口棺材,越看心越怪,正好趁着七哥他们都醒了,于是我们就起身立即出发,离开这间堆满杂物的茅屋,告别那个大凉山彝族大爷,他活着有惊喜和期待,死了就不需要了,他比我们要幸福,这毫无疑问。
在天还没亮透的土路上走,必须得小心谨慎,要不然你的脚会废在这里,也有可能摔到十几米下的山谷,到时健康就会成为你的惊喜和期待。我们小心翼翼的边走边看四周,远处的山,近处的草,鬼影重重、影影绰绰,不过在渐白的天光下,一切都会消失。在走到七点多时,天已经完全亮了,照在晨雾绕山的山峦之上,有鸡叫,有炊烟,零零散散的出现一两户人家,都是老人出来灌溉,小孩可能还在被窝里没醒,而壮年男子在这里比较少见,或许是向城里涌去讨生活,勇敢一点的可能去了珠三角,只留下老人小孩。这里的屋子前后多是菜地,种着一些不知名的菜,用自家的排泄物去灌溉,因为这里水源不算充足。越往里走,海拔有上呈之势,在太阳还未发挥威力下,我们已经汗湿衣裳,想去找个商铺买水,没有,想找棵高大的树庇荫,也没有,只有高低不平的山丘和乱丛丛的灌木林,它们生在石头边上,有的还嵌入了悬崖的石壁里,就那样顽强地生长。
快走进到支尓莫乡时,在路上,我们见到了一些背着箩筐的黝黑男人在往山外走去,不知道他们刚才是否是从山上下来的。
“他们是不是彝族人?”韦智能看着他们低声问我们。听到后余秋水叫他自己去问他们,又不怕被骂被抢。其实韦智能是好奇他们是不是从那天“天梯”下来的彝族人,因为在政府没有修建那条钢梯之前,他们靠的是藤蔓或者用木棍搭建的楼梯,就那样松松垮垮的靠在悬崖的山体,每天,许多的老人和小孩像蜘蛛侠一样上下攀爬,将危险视作日常之物,甚至比吃饭拉屎还在平常,韦智能就是好奇这些人以前是不是爬那些藤蔓上下山的。
走到九点多的时候,一条蜿蜒的水泥路出现在我们面前,像是新建的一样,跟这大凉山一点都不般配。我们走在水泥路上,避免了被扭伤或摔入山谷的危险,开始向悬崖村走去,越往里走,人就越多,伴随着路边陆陆续续出售蜂蜜、瓜果的人多起来,我们知道快到,路旁还有这许多的小卖部和旅馆,俨然一副旅游景区的样子。的确,在这个悬崖村被曝光后,不止政府投钱修路,西昌的许多旅游开发公司也瞄准了这里,准备合力、硬生生的打造出一个旅游景区来,既然这是政府支持的致富之道,那当地的村民岂有逆洪流之势呢,于是纷纷开设旅馆,农家饭店,差一点的也能搭个帐篷开个小卖部,这比起弯腰耕作的收获可是大的多。一路上走着,我们终于知道在西昌那个客运站里,售票的人为什么一看就知道我们要来这里了,因为现在这里是大凉山的一张名片,一个旅游景点。
我们顺着人流来到了一处山坡,顿时,一条像是只有枯骨一样的路一直往山顶上蔓延开去,有些弯曲有些抖,在太阳的照射下,嵌入山体的光棍发出灼人的热量,而两旁山体的杂草和灌木林丝毫起不了荫盖的作用。虽然是这样,但依旧挡不住那些上山的游客,他们摆好姿势,对着钢梯和旁边的山体拍个照,丝毫不会感觉自己正处于一片悬崖之中。我们来到钢梯的进口,看着望不见顶的路,有些退意。
“上去吗?”七哥问。然后又有四五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开始攀爬这座天梯,爬上悬崖村。
犹豫了好一会,余秋水当断则断道:“走吧,山顶可能会是一个吃喝玩乐的地方,这并不适合我们,我们也无法享受。”
我们花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来到这里,结果还不如在攀枝花收获的多,我们也不知道来这里是为了什么,爬这个钢梯好比上楼梯,只是要用手扶一下而已,这已经不是当年的借着藤蔓和皮条攀爬的悬崖村了,毫无新奇。我们想沿着原路返回,但那就没意思了,这里也只是大凉山的一隅而已,在大凉山更深处,或许还有世人未知的东西呢。
“让我们徒步穿出大凉山怎么样?”余秋水突然兴奋起来,“这绝对是一个壮举。”
这有些疯狂了。我们听后都犹豫不止,因为这里可不是云南,一想到我们可能会走几十公里都遇不到一个村子,想到我们会在群山峻岭的沟壑里跟现代社会打游击战,跟文明躲猫猫,这有些危险,万一在遇个地震或者泥石流的自然灾害,那么大凉山就会是我们的葬身之地,我还想去河西走廊,想去新疆找迪丽热巴或者古娜力扎。也显然,连绵无尽的大山和萧瑟贫瘠的土地没有我们要找的东西,徒步穿越大凉山,这有些骇人听闻了。
“穿过大凉山,然后直奔成都。”余秋水意犹未尽的说,“来都来了,大凉山欢迎我们。”我将背包放下,看着远处此起彼伏的山峦构成的虚幻重叠光影,想到尽头处可能会是荒无人烟的萧瑟无人区,没有电、没有信号、没有活着的一切,只有空气,到时······看到了我们的犹豫,余秋水就指着前面说:“我们沿着公路行走,不会去荒无人烟的地方,或者是沿着水源行走,那样肯定会遇到人的······”他极力地说服我们跟他一起去,因为他要是一个人跟满是大山的灌木林打交道,那绝对会疯了的。
“这就是在路上,总会有意想不到的一切!”他继续说着,七哥第一个应他的话,愿意一起去,他们看向我跟韦智能,这毫无疑问,我们没有拒绝的理由。在中午十一点多的时候,四个像是盗墓者一样,背着背包用脚步继续向大凉山走去,枉顾着骄阳和烈日。一直到下午五点多,我们走到了一个叫不色列洛村,不敢再走了,于是就继续找人借宿,我们睡在了一间下面养羊,上面装农具的草棚屋里,一晚都在充斥着羊屎味和苍蝇呜呜叫的环境下睡着,因为当天下起了小雨,要是找不到避雨的地方,那么浑身湿透加上汗液的混合,各种菌类就会在我们的脚趾缝、裤裆里滋生,这里最容易得皮肤病,一旦得病,极难痊愈。
我们闯入了大凉山,目睹这里的贫穷,荒凉,萧瑟和生机勃勃,而最让我们想不通的是远古的彝族先民为什么会选择在这里定居,且不再出去,是由于古代当朝者的政治压迫,还是根深蒂固的土地观念?这里很远才能见到一条小溪,水源匮乏,地势坑坑洼洼而又交通不便,更不用说在古时,翻一座山头可能就要半天,能耕作的作物又有限(有些地方因为土质的缘故),大凉山的孩子注定是伴随着孤独和贫瘠成长,那被囤积的孤独和物质精神的双重贫瘠中成长。
到第二天天明,我们继续进发,穿过勒俄基姑来到了一条公路,S307是这公路的代码,说是徒步,但要是有一辆车能让我们舒缓一下脚步,那也是不错的,有没有空调无所谓。四人迎着烈日和干燥一路走去,来往的车辆甚少,就算有也是一些封闭的货柜车,少有那种全景天窗的泥头车,私家车就更少了。走到了中午十二点,终于看见了一个加油站,里面有卖东西的,我们买了一些面包充饥,然后趁着一个装肥料的货车司机上厕所时,我们扒上了他的车,将包垫在底下,而整个人都跟肥料贴在一起,一直到车驶离了加油站,我们才敢坐起来。肥料散发着一种特殊的臭味,但我们丝毫不怕,因为上次一次我们洗澡时应该是在西昌市还是昭觉县来着,我们都忘了,身上也臭烘烘的,丝毫不比用蛇皮袋装着的肥料逊色。
坐在车后面,天空开始放阴,但希望不要下雨,一路上的颠簸使得我们的腰部和臀部已经肿了,穿梭在大凉山里面,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就连游荡多地的余秋水都没有来过这里,更别谈七哥了。看着大凉山独有的颜色,我们开始缓缓入睡,但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打起了鼾,可能让前面驾驶室的司机听见了,在这辆火车急刹住的同时,我们也跟着醒了过来。七哥探出头去,发现那个司机正在拿出一条像是铁棍的东西。
“我操!”七哥一下子就将包背起来,“快走!”我们当时还瘫睡在肥料上,见到七哥的举动后,随即便以最快的速度弹射起来,拿起包就跑,而那手持铁棍的司机已经下车了。
“别他妈看了,跳车!”余秋水大喊着,情况有些混乱,虽然司机只有一个人,但我们还是选择逃跑,谁也不想留个案底在大凉山。先是七哥把包往公路左侧的一条山坡下用力扔去,紧接着我们也跟着扔出,然后就从三四米高的货车车厢上跳下,落地后滚了几圈,而韦智能的眼镜则掉了,刚一捡起来就被那个司机闷头一棍,幸好躲闪及时,只是被打到了背。
“快走!”已经向山坡下跑去的余秋水和七哥回过头来叫我们,我捡起一块石头向那个司机砸去,然后和韦智能一起向满是沟壑的山下跑去,几乎是边跑边爬才不至于滚落坡底。捡起背包后,看着司机没有追下来,而只是在上面叫骂,我们的心也就放下了一半,这是大凉山人为的险像丛生。此时,沿着原路上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保不准司机会在上面纠结同为客运司机的同党在等我们,现在就只能沿着荒芜人烟的大山行走,运气好的可能会遇到一座村庄或者几户人家。
走在满是杂草,坑凹不平的山路上,韦智能捂着后背跟我们说:“跑什么,干他妈的就是了。”听到这后七哥向后指了指并用英文说,“Please。”这下让韦智能有些尴尬。
“我是说,”他说,“我们人多,完全可以干他,怕什么。”自小娇生惯养的都安仔岂有被人如此追过,自然是很气愤不平。
余秋水也回过头来,看着他说,“我们扒他的车,完了还要干他,这他妈还有法律吗?”说完我们都大笑起来。“况且,”余秋水突然严肃起来,“要是被他叫人来堵我们,可就大事不妙了,偏远山区,哪里有什么法律,把你一棍撂倒扔在某个山疙瘩里,也就完事了。”
听到这韦智能显然有些怕起来,边走边叫骂着余秋水,“你他妈明知道这么危险还要带我们扒车,真你他妈的小天才······”
四人一直沿着山体走去,时而上山,时而下山,碎石不时出现,容易让人崴脚,而萧瑟的山和灌木林没有一点能吃的东西,甚至连水都没有,这时天已经黑了,我们也不记得什么时候从昆明出发、从攀枝花出发的了,时间再次混乱,而生活仍在继续。趁着夜还未深,我们还在继续赶路,四周的山静悄悄的,影影绰绰、鬼影重重,而月色惨淡,月亮似乎并不待见我们。沿着一个只有二十五厘米宽的山路行走,旁边就是布满乱石的山坡,一直走到一个低矮的洼地,在惨淡月色的映衬下,一片大概是有十来平方的鱼塘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之内,在鱼塘的上方,一个山腰的位置,还有一个用羊皮垫盖成的小屋。
“完美的一夜!”余秋水说着,然后就带我们向那片鱼塘和小屋走去,路上,我们唯一希望的是里面不要有人,其他东西最好也不要有,比如聂小倩。
走到那个鱼塘边上,发现鱼塘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汪大大死水堆囤在那里,像一潭囤积了好几年的死水一样,还都非常浅,看来今晚烤鱼的愿望算是落空了,于是就开始向那座羊皮垫的小屋走去。七哥打开手机电筒,照着里面,然后示意余秋水进去刺探一下。
“进去,”七哥说,“你是个勇敢的人。”我们同样用钦佩的眼神看着他,然后他就开始爬上一个小坡,掀开一个黑帘子就进去了,许久都没有回响。
“应该没事吧?”韦智能看着七哥问。
“要相信科学。”七哥咽了一口开水,开始朝上面叫道:“你他妈可以出来了,少他妈的装神弄鬼。”
一分钟,两分钟······没人回应。这下我们有些心慌。
“照样子来看,这里是之前鱼塘守夜人搭的屋子,但鱼塘已经荒废,这屋子里面应该没人的,怎么会······”七哥分析的有些盲目,让无光的月夜显得更加的诡异。
“真他妈的!”韦智能受够了恐吓,直接背着包爬着土坡冲上,“干他妈的。”刹那,我跟七哥好像受到了鼓舞一样,也开始冲上去,那个屋子现在漆黑一片,四周荒无人烟,但我们不会自欺欺人。“相信科学!”我叫着,然后就跟七哥和韦智能冲到了屋里,眼前的一幕可是彻底的吓傻了我们。
在掀开黑色布帘的那一刻,在七哥手机残余电光的照射下,不大的屋子里面发着酸臭,而地上是一片泥地,在泥地的上方,帘子的正对方向,有一排用木头搭成的床,而在床上面,竟然躺着一个人。
“唉!”韦智能把包放到地上,长叹一声,“这真他妈是个小天才。”我们把包都放下,开始出去寻找干草之类的软物垫地,今晚这里将会是我们的栖息之地,余秋水这个王八蛋熟睡的像一头猪,或许刚才我们冲进来的适应应该趁乱给他一脚,这是今天大凉山之夜的唯一可惜。
我们重新走到外面去,去寻找我们的床垫,想实在没有那就将屋子左面的羊皮垫拆下来垫地,没有酒精的辅助,我们谁也不敢贸然睡地上。走到了鱼塘边,开始摸黑爬上一条小土路,希望这个小屋对面的山丘上能有干死的灌木或者芒草,在疲乏下,饥饿只能先放一边了。但是,接下来更为不妙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就当我们爬上了那座山丘顶上后,韦智能看着天空就是来了一句问候,我们随即抬头看去,一道闪电划破上空,不知劈向哪个山头。
“真奇妙!”七哥像是再跟天空发牢骚一样说,“屋漏偏逢连夜雨。”还没等我们重新启程下去,一道携带着雨粒的狂风刮过,风雨欲来了!在七哥的带领下,在无月黑暗的夜色中,我们被大凉山包围,被自然搜刮,果然,意外会比惊喜和期待先来临。
开始我们还是走路,但渐渐的,雨慢慢有瓢盆之势,于是我们就小跑起来,夜很黑,韦智能因为看不清路而冲到了鱼塘里,裤脚湿了一半儿。而等我们准备回到可以避雨的小屋时,大雨倾盆而降。
“来不及了!”七哥紧急的说,然后就将身上的衣服脱干净,卷成一团抱在怀里,赤条条的在雨中奔跑。我跟韦智能也照做,因为现在保持干燥才是最重要的是,不然明天细菌或者真菌就会找上门,你的皮肤会腐烂、流脓、瘙痒、辣疼,这是最要命的。等我们迎着雨跑回到小屋的时候,发现余秋水同样是脱个精光,把那东西悬在空中并在大雨里吹起口哨,然后在雨的冲击下洗去多日来积累的汗渍和身体隐秘部位的酸臭。
“这真他妈是个小天才!”我说着,然后就跟七哥把衣服扔在屋子里。在大凉山深处,在一处荒废的鱼塘前,四个赤裸裸的人迎着狂风暴雨在嬉闹、吹口哨,我们不再需要方形淋浴器,因为这自然的花洒我们暂时还很满意。用力的揉搓着一层层的肤体污垢并将它回馈大自然,我们洗去了肥料混杂着汗酸的臭味,就在当晚,身上的污臭被大凉山之雨一扫而去,赤条条的洗着自然之雨,这真是太舒服了!
雨将我们洗干净,连同精神和活跃一并清扫,就在洗了快接近一个小时后,雨开始小了,最后就停了,我们没有穿衣服,而是开始合力拆开小屋其中的一块羊皮垫,这叫羊皮垫,但不是真的羊皮,而是一种化学材料生产出来的带有弹性和防晒防雨功能的垫子,多是一些没钱人家用来给房屋盖顶或者给畜生棚盖顶的东西,也有人用来盖住刚收割的农作物,反正作用也挺大的。
经过了十几分钟的拆卸,终于是将它铺在了地面,而那空出的一面就当是开个大窗户吧。裸睡是个好习惯,我们没人穿上衣服,任凭着那东西东倒西歪,也不怕夜半会有毒虫猛兽之类的来将它当成火腿肠(超市卖的那种切片煮菜的火腿肠,不是零食的火腿肠),我们沉沉睡去,没有天为被地为床的潇洒,但对于目前的一切非常满意,或许唯一有些担忧地东西,那就是饥肠辘辘的肚子开始造反,我们希望用夜和睡眠将它平叛,明天就会是新的一天,我们没有带着惊喜睡去,没有等着期待醒来。先解决睡眠吧,再解决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