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乌斯河镇的上方,有一个火车站叫汉源站,要是我们愿意,或许可以从那里直接或者间接坐车到成都,我们一路上都被大凉山包围,或者被其它山包围,困顿、压抑和煎熬,这次可以选择直接逃离这里,去到灯红酒绿的成都,这简直就是个诱惑。但是我们没有选择那样做,这里算是出了大凉山,但又好像仍在大凉山,这里仍有被高山困住的人们,被自然束缚的人们,我们想再去对这些东西一探究竟,这不是好奇,而是对偏僻的向往,去看看同一片陆地上的人会有怎么不一样的生活,或许有可能,惊喜和期待会不期而至。成都一直都会在,新疆也一直都会在,何况迪丽热巴也都会在。
大早上的,我们走在乌斯河镇的街道上,吃过了当地的面条,味道还挺不错,继续走着,继续沿着大渡河走着,徒步的过程煎熬,但结束后的回忆却是如天上甘霖,因为一种独一无二的骄傲会留在你内心,想着自己曾在地球某个角落停留过、驻足过,仿佛自己参与了地球的生命,这是一段可以向他人吹嘘的经历(我们不会向人吹嘘),这是我们活着的骄傲之一,既然已经走了那么远,那为什么不将剩下来的路程走完呢。人们一听起四川,第一个想到的是成都,或是重庆(重庆是直辖市,但与成都相近),再或者是都江堰——李冰的杰作;或是峨眉山——自然的杰作、还有乐山大佛等,但四川很大,有隐藏在中国角落里的阿坝羌族自治州,有被世人遗忘的甘孜藏族自治州,这里被称为天府之国,但其暗指的仅仅是成都一带的川西平原,而大凉山包括川西北的地区,还是在中国的版图上毫无存在感,但如今,我们却要穿越这里,了解这里,这是一种具有开拓性的新鲜感和未知感,这种兴奋可远比去到成都时的那种兴奋更加能让人颤抖,这是我们选择继续徒步进发的初始原因之一。
早上九点整,四人再度走在S306公路上,这里的公路是开凿在大山的中部,还有铁路一起,旁边就是大渡河,循着响声向下看去,在百丈悬崖下面,一条汹涌的黄色长龙正在咆哮着前进,而大山则像是被它冲开的,不时的货车开过,我们脑海里一直闪现他们冲到大渡河里面的样子,还有火车,他们像蚯蚓一样将山体钻出一个洞,然后一个洞接着一个洞,最后开到成都。走到十一点多,我们见到了一座名为金汉大桥的大桥,从这座大桥可以去到对岸,四人看着两岸的高山峡谷,一时竟犹豫起来。
“怎么样,”余秋水问我们,“直走还是过河?”
我们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区别,河对岸和这里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对岸的山上没有公路,只有那种供人攀爬的小径,这像是老天让我们做抉择,公路通往成都,而小径去向未知,或许在这就纠结关头,一枚硬币能替我们做出决定。
“字直走,花过河!”余秋水不知道从那里掏出硬币,对着天空就是一阵弹,然后伸出手接住。我们都看向他的拳头,等着它舒缓绽放的那一刻。
片刻,余秋水就松开了手,“花叫我们过河!”他说完就将硬币收回,手法快到我们看不清。于是我们就走过了金汉大桥,过到了大渡河对岸,对岸没有宽大平整的公路,只有一些简直不是人走的小径,小径四周满是乱石,乱石下是能将人吞噬的悬崖,小心翼翼的在上面走着,有时我们疑问自己为什么不直接往成都去,难道真的就是为了这独一无二的穿越之旅吗?
沿着金汉大桥的方向一直往山里走,翻过来好几座山峰(这里的山峰并非都是笔直光滑,而是多数都带着角度和可以供人攀爬摩擦的岩石,还带着一些绿植),风和汗都把我们来打,天气有些热,等翻过了第五个山头后,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一个叫布衣的村庄在群山的拥簇下坚固地建立在山脚底下。我们躺在石头上休息片刻,就开始朝布衣进发,至于为什么知道那个村子叫布衣,那是因为地上有一块木板,上面用大大的中文写着“布衣”二字,在中文布衣下面,还有两个奇怪的文字,那是彝族文字里布衣的意思。
走下山去,我被这里的地形给彻底的恶心到了,几乎没有一块的平地,比大凉山里面还要差,沟壑更深了,山坡更陡了,而峡谷也更陡峭了,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一命呜呼。我们用强硬的脚筋沿着土路一路下行,在花了近一个小时后,终于是走到了那布衣村里。
这是个小村子,大概只有十来户,而且由于地形的原因,都被切割得很远,零零散散地散落在大山的皱纹里,且看起来都极端的贫穷,许多的房子还是瓦顶泥墙,门前畜生杂聚,也没有铺砖或者水泥之类的,而衣服就晾在大门前,颜色单一,且看起来都是老人小孩的衣服,这无疑就是大凉山里面的人文,或许,这里真的还是属于大凉山范围。大凉山此时像一个模糊的形容词。
顺着这里的路走去,几乎没有笔直平整,全都是弯弯曲曲多蜿蜒小径,且上山居多,这耗费了我们许多的脚力,但幸好有些小径上铺有一些石块,这非常的好,让我们少去了崴脚的风险,在小径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一家民房前。单层,砖泥混合结构,旁边还搭着一些衍生房,用来放置农具或者蓄养家畜,屋前鸡屎遍地,蚊蝇纷飞,小鸡觅食,灰鸭巡逻,见有人来,就“吖吖”地叫。我们看着这一切,想太阳也没有这么自私过,为什么在如此发达的中国,繁华却遗忘了这片地方,应该——或许,我们不能这么想,因为世上有好必有坏,有贫必有富,这一切都是合理存在的。我们做不了什么。
在屋外徘徊着,片刻,一位年近古稀,满头白发,看起来一只腿已经在腐烂的老妇人拄着一根木棍走出来,用她那老眼昏花、几近失明的眼睛看着我们。
“你好!”七哥上前跟她打招呼,但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过了十来秒,那个老妇人才妮妮喃喃的不知道说一些什么话,然后想用手中的拐杖驱逐我们,但一个不小心,摔在了门槛上,我们立即跑过去将她扶起,却闻到了一股酸臭腐烂的气息。扶她回到屋里,这简直就是家徒四壁,裸露的内墙,没有刮任何装饰,而一张木桌子上摆的是已经快发臭了的粥,就连生火做饭的灶都是用石头堆成的,一切漏风滴雨,一切都顽强屹立。
“你一个人在家吗?”听七哥的语气,像是把老妇人当成了聋子一样,但就算她不是聋子,可能也听不懂普通话。她听见了七哥的呼吼,用没有牙齿的嘴吱吱呀呀的说着,然后就躺在了床上。我们将她扶进来,这消除了她的戒备心,趁她迷迷糊糊时,我们就想离去。
“我们走吧!”韦智能说,“这里简直就是悲惨世界,没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当场的四人,韦智能第一个拎起了包,而七哥为了不打扰这里,于是也想背着包离去,但余秋水另有想法,他看着那个老妇人说:“她的右腿神经坏死了,肌肉没有了活力,正在慢慢腐烂,她双眼只能看到模糊的光和影,看不见路了,或许就快死了吧,我们还是先留下来看看,看她在什么时候死去,或许我们能借着安葬之名在这里混一宿。”
这里散发着贫穷和死亡的酸臭味,令人窒息,很难想象我们将要在这里住一宿,就算是旁边的茅草烂屋,我们也不想待。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留在这里?”韦智能问余秋水。
“很明显,是的!”余秋水从始至终都没有拿起过包,“我们将在这里住一晚,或许能看到生命里不一样的东西,看看别人怎么活,或是看看别人怎么死。”
七哥把包放下,而我也松下了手中刚拎起的包,开始到门口呼吸新鲜空气。“这难以想象,”韦智能叫着,“都他妈疯了!”说完也放下包然后到门外呼吸大山的空气。从下午三点多一直到五点半,我们都坐在这户贫穷人家屋前雨廊下的石头上,不时听听里面是否有喘息声,这里一切都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在东部现金可以数字化的时代,衣食住行可以一点触及的时代,在这里,却仍有着截然相反的生活和世界,这令人难以相信,难以接受。我们就这样面对着太阳坐着,四人都是一言不发,看着远处的山峰和即将来临的黄昏暮色,就在这时,从我们的后面,一个轻盈到像是无人的脚步声传来,一步一步地。我们集体向后看去,发现那名老妇人——我们得尊重点了——那名老奶奶,正在拿着一个生锈的铁桶出门,尽管她右腿依旧是一瘸一拐,但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平时里的动作,毫无艰难和大胆。
“你想干什么?”七哥上前问道,“打水?”老奶奶眼睛在搜索着七哥正确的站姿,却一直都看不到,然后就用手指了指我们身后的左方,嗯嗯啊啊地说着,片刻,就继续拄着一根棍子出发。这时的我们看得有些惊讶,不等我动手,韦智能就第一个去接过老奶奶手中的桶,再二话不说就走向我们背后左侧的方向。过了半个多小时,他抬着一桶水出现在屋前。
“我操!”他叫骂着,“全是陡坡,全是石头,差一点就把脚扭了!”他完全就是一副城市孩子的模样,干点活就大喊大叫。紧接着,我们四人像是接力一样,开始来回跑向后山山脚那条不足两米宽的小溪上打水,我们被老奶奶坚强的行为所打动,她有着像山体一样的生命,在巨石滑坡前仍然保持着能砥砺生活风雨的能力,什么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在她面前都像是不足一提,因为她有着能让死亡跟她保持着距离的东西——惊喜和期待。
来来回回的,屋子里面的黑色瓦水缸,门前那个只能装一半的破烂塑胶水缸,都被我们灌满了,满满当当的,能供她使用好多天。我们在落日前脱掉了被汗水浸湿的上衣,然后吹着自然给我们的欣慰,这一切都很美妙,我想我们今晚可以安心睡一觉了!天色渐暗,被汗水浸染的我们想去那条小溪上洗个澡,然后再回来找个地方睡觉,那些辛辛苦苦打来的水就不要浪费在我们身上了。四人沿着那条没有铺大石头的小径走去,在很远处,才能见到一两家村民,这里隔离地非常严重,希望我们的洗澡水不会直接变成他们的洗菜水,如果沿途的村民要是有什么不适,这怪不得我们。
灰暗交替之间,大概走了半个小时,下水了,山涧的水就是凉爽,我们穿着内裤走到小溪的中央,水才刚刚漫过我们的膝盖,我们揉搓着,泼洗着,旁若无人。直到颇有良心的七哥上岸撒尿,我们才跟着一起上岸,并边穿裤子和衣服边以每小时三十公里的时速在狂奔着。夜已经黑了。
我们跑回到老奶奶家,在后山的小溪那里,七哥看见这个方向有很浓的白烟升起,联想到她可能在做饭,可能不小心失手点燃了一些东西,可能火势一发不可收拾等······我们拿着鞋子在手上,踩着硌脚的石头回到老奶奶的家里,却发现一位只有八九岁的肮脏女孩在生火做饭,她见到我们的样子很是惊恐,但我们留在屋里的包让她有放下了警戒。
“你们是谁?”小女孩问我们。
“你吓死我们了你知道吗?”余秋水跟我们进入到屋里,然后看了看安然无恙地房子和老奶奶,便放下了心来。
“你们是谁?”小女孩继续问我们,语气中带着一丝好奇。
七哥走过去看她想煮些什么,然后说,“我们是客人,远方来的,并无恶意。”
很明显,小女孩相信了七哥的话,因为那两缸满满当当的水替我们做了证明。小女孩叫我们自己找地方坐,因为她的奶奶(要是我们没有估错)并没有对我们的到来感到好奇,好像已经是跟我们熟识一样。我坐在一张似沙发又似床的东西上,看着木板上有两本书,语文和数学。
“你几点放学?”我问小女孩。
“四点半。”
四点半放学,然后七点回到家,要么是她贪玩,要么就是她上下学的路程难以想象。我偷偷翻开她的作业簿,都是满满地红色耐克。这很好。
“这些柴有点湿润,”她边炒菜边跟我们说,“奶奶腿脚不好,遇到阴雨天就来不及收,堆到现在,所以一点燃就会冒这么大的烟。”
“你叫什么名字?”韦智能突然问起她这个问题。
“沙马沙依。”
片刻,她将煮好的菜端到一张桌子上,然后就去洗碗了,一盘翠绿色的青菜和一块黑色的肉。我们坐好,然后看着盘子里的菜和锅里的饭,这简直是让人恶心。韦智能是第一个撂下筷子的人,说一句不想吃就走到了外面,紧接着是余秋水,他的理由是刚才去洗冷水澡,现在肚子疼,要去上厕所,而我跟七哥则直接说没胃口也跟着出了去,让他们两人自己吃吧。
晚上,沙马沙依服侍完她奶奶后,就开始整理家具,灶台桌子,锅碗瓢盆等,因为明天她得起很早去上学,等她整理好里面的一切后,就出来看看我们了。
“你们从哪里来?”她问我们。
我们没有说确切位置,只是说从很远的地方来。
“为什么来这里?”她接着问,这对她来说是个大疑问,但对我们来说,一时间也成了大疑问,无法回答。
“你们不用上学吗,或者不用工作吗?”她用满是天真的神情看着我们四个人脑袋的轮廓。她的眼睛像是天上月亮嵌进去的一样,但除了眼睛外,全身都是脏兮兮的。
“我们来找东西,暂时没有工作。”七哥回她说。她用知识有限的脑袋想着七哥的话,但想不出个东西,也就没有继续问下去。但稍作停顿,她又好奇的问起来,“你从不说从哪里来,但去哪里总该有个目的地吧,是去成都吗?”
在她的世界里,仿佛成都就是最远、最繁华、最美丽的地方,成都也可能是她所知的世界尽头。听到这,一旁的余秋水用唱歌谣的语气回沙马沙依:“我们是风——只——有方向——没——有目的······”
“你他妈唱的什么,难听极了。”韦智能立即开骂余秋水,引得沙马沙依嘻嘻发笑。快九点了,沙马沙依还有作业,还有明天早上要给她奶奶做的饭菜,她很忙,却仍愿意将宝贵的时间放在我们身上,她好奇我们,我们也好奇她。我们好奇她的父母去哪了,为什么和奶奶相依为命,为什么在如此环境下仍愿意对生活展露笑容······但我们不会问这么多愚蠢的问题,毕竟有哪家的八九岁孩子会愿意离开父母,这一切除非是逼不得已,不然这副孤儿寡母的样子,谁都不会愿去触及。
夜晚,我们果真就睡在那间烂屋里,由于主人没有了能力蓄养多种类的家禽,所以我们今晚睡起觉来会少很多气味的干扰,铺着包里仅有的长袖衣服做床垫,然后欣然睡下,本来以为能睡个好觉的,但却睡不着;一来蚊虫依旧如故,而蚊香在这个家庭里也会颇显奢侈,二来是风一直吹着后脑勺,带来了丝丝地鸡屎甘香,还有大山给伴舞助兴(鬼影重重、影影绰绰),这让我们心神紊乱,而更让人烦心的,是沙马沙依不时传出来的抽泣声。
她五点半要起床,将她的衣服和奶奶的衣服洗好,然后凿碎糠块混合到那些嗖到无以复加的剩饭里去喂鸡(她们很少有剩菜剩饭),这花去了她半个小时的时间,到六点后,她必须煮好一天的饭菜,以供她奶奶吃食,然后在六点二十前以最快的速度进发,尽量在八点半前去到学校,然后独自埋头学习——她很少有朋友,因为她有艾滋病,起初跟她同学校的孩子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不知在哪里又听说了这种东西,所以便开始跟她保持距离起来,跟她保持距离的人,沙马沙依的同学,都是一些心肠极好的人,但为了安全重要——据说是他们的家长跟他们再三叮嘱的,必须跟沙马沙依保持距离,所以我们能看到,在这山腰上坐落着孤零零的一家,正是被隔离到这里的,或许是从沙马沙依父辈开始就已经搬到这里住了。
她此时正在房里哭泣,或许在她为数不多的同学里,又一个家长对他的孩子进行了语重心长地嘱托,这让沙马沙依很伤心,她仍在哭泣,月亮下起了雨,而她奶奶在一旁安慰着她。一个被死亡从右脚开始腐蚀的人,凭着她唯一的孙女——她一生中最重要的宝贝、她的惊喜和期待而活,而同样,绝望的沙马沙依也凭着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唯一的惊喜和期待而活,什么知识改变命运,什么努力创造人生,这对于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来说,已经是虚无蜃楼,贫穷的人不配拥有命运和人生。
幽泣和哽咽在夜的催促下,慢慢地渐无声息,我不知道沙马沙依有没有睡着,在她如噩梦的成长生涯里,这一次的轻微打击理应问题大不,她已经和命运相互适应。我躺在一块木板上,无视了蚊虫和瘙痒,静静听着大山的声音,同时我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睡着,又或许所有人都还在醒着,谁知道呢!
第二天,我大概是眯了有一两个小时吧,在一次剧烈的抖动中醒了过来。我从木板掉落到地上。看着四周还是静悄悄的,夜还没有褪去,于是我就从新躺回到木板上,却又被一束光打断了拖沓的睡意,在屋子里面,沙马沙依起来了。迎着光,我选择不再睡觉,而是坐了在那里看着屋里那少女开始新的一天。
“你在看什么呢?”韦智能突然把手搭在我们后面说,吓了我一跳。随后七哥何余秋水也起来了,这时是清晨五点。
“我想我们能帮上忙。”韦智能说,“比如挑水劈柴之类的······”我为韦智能的觉悟感到高兴,因为他不是一个标准的纨绔子弟,但我们谁也没有上前帮忙动手。
“我们只需静静欣赏便可!”余秋水说,“一切都安然无恙。”在大山里,在如死亡的屋里,在夜的侵蚀下,屋里那富有顽强生命力的能量在不断地将冲击着黑暗,同时也在冲击着四个浪荡之人的燥乱之心。天快亮了。
我们立即收拾好行李,然后看着一丝光线降临,屋里关掉了灯,这时我们能看到烟火过后烟囱的余晖,沙马沙依要去上学了,出来前她朝我们这里瞄了一眼,发现没人,其实我们已经站在她身后。
“我们要离开你的家里了,”七哥说,“很高兴你的招待。”
我们一副行李齐全、整装待发的样子。沙马沙依同样背着包,然后看着我们问:“你们要去哪里?没有目的,只有方向吗?”我们大笑起来,看得出她的内心向往着正常和美好。
“我们要去新疆,但目前要去哪里,还不知道!”余秋水沮丧的说。
“新疆离这里很远吧,你们应该先去成都,那里什么都有。”沙马沙依像是非常熟悉外面一样跟我们介绍起来。
“成都在哪个方向,”韦智能问沙马沙依,“我们要去成都。”
听完韦智能的话,沙马沙依就用手指着一座大山后面的山峦说,“在我学校的方向一直走就能走到成都,这是我们老师跟我说的,你们可以坐车去。”
所有人都顺着她的手指看向远方,也非常确认无误的相信沙马沙依的话,于是我们就跟着她走,翻山越岭,爬坡下涧,从天蒙蒙亮走到天完全光了,汗流浃背的我们一直想休息一下,但怕被一个小女孩嘲笑,于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跟上去,或许在沙马沙依看起来走这些路程就像是家常便饭一样,丝毫没有想到会这么难受,所以也便忽略了我们的感受。走到八点多,整整三个多小时的路程,我们走到了一个叫乌史大桥乡二坪村的地方,沙马沙依在一处山脚下停了下来,看着上面说:“我学校到了,你们要上去看看吗?”我们看着悬崖峭壁上的羊肠小道,几尽垂直的木制楼梯,还有用布条扎起来的接头,这看起来很吓人。
“为什么要把学校建在这里?”韦智能抬着头不解地问,“好玩吗?”
我想以沙马沙依的年龄还暂时不能回答韦智能这个问题,其实这很简单,师资有限,村庄散落,孩童零散,这些都是影响新学校成立的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莫过于那一条师资有限了。这里是艰苦熬人的地方,哪个糊涂蛋会将自己的青春奉献给这里,学校可以是一片泥地、几张桌子,但没有老师的泥地和桌子,也仅仅是泥地和桌子而已,称不上叫做学校,而沙马沙依每天要翻山越岭好几个小时来到这里,相信这间学校是方圆五十里或者更远地方的唯一一个学校了。看着太阳的渐渐上升,沙马沙依担心要迟到了,今天她是值日生,负责打扫教室卫生。其实也无需她做什么。
“我先走了,”她冲我们摇摇手,“要是你们想来我学校看看,可以一起来,我们的老师人很好的。”说完就慢慢消失在笔直的木质楼梯拐角处,留下我们一直仰着头在寻找她的背影。
“怎么样,上去看看吗?”七哥突发奇想的问,或许他想知道这学校到底是什么样子,跟电视上的有什么不同。我们三人一直在犹豫,韦智能已经迫不及待的想去成都了,而我对于这里,也有一种厌恶和喜欢的态度,模棱两可。唯独是余秋水,在路上,他有时表现得很讨厌这里,一副想要逃之夭夭的表情,有时又对这里流露出了深沉的感慨和唏嘘,仿佛这里的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一样,我们这一路上多是听从他的意思,现在就等他表态了,要么上山去看看,然后就走,要么直接就走,找到一处有火车站的地方,然后用我们为数不多的钱去往成都。看着悬崖上的峭壁,想着上面居然会与一个村庄和学校,这很魔幻,很冲突,像是某个光辉照不到的地方。
“上面可能会有几个糊涂蛋,”余秋水突然说,“值得我们去采访一下,想看看这大山和荒芜给了他们什么,让他们选择留在这里。”七哥听后立即露出了赞同的想法,而至于我跟韦智能两个,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话说在我们在学校出来实习的时候,因为没有方向,曾想过要去中国某个荒凉的地方支教,但没有毕业证,也就无法实行,但现在有了毕业证,我们突然不想这样干了。我们不可能感动中国。
沿着悬崖峭壁的栈道走上去,这种楼梯现在被称作天梯,而那座在悬崖上的学校,也可以说是云端上的学校了。走出天梯后,沿着一块小的平地继续步行上山,沿途的景色颇有些韵味,黄黄绿绿的,而路上又是野草盛开,清风飘来,紧随着清风而来的,是一声声清脆爽朗的读书声,声音天真幼稚,混杂着蓄力发力的吼声,听得出来,这些学生很卖力。
我们走到一间一层高的大房子前,房子是用砖块砌起来的,没有装修,看起来很新,一个房子被切成三间,算是三个教室,在教室的后面,还有一间用土垒起来的泥房,房前晾着衣服,看起来是老师的住所。教室前,一杆生锈的铁柱迎天直立,杆的上面飘着一面崭新的五星红旗,在这大山里显得尤为鲜艳和显眼,我们走了进去注目着红旗,这时,一位清瘦、憔悴的妇女从教室里走了出来,看着我们四个陌生来客。
“你们来找谁?”她问,“我是这里的老师。”
“我们路过,被读书声吸引上来,没有要找什么人。”余秋水说,然后就继续打量着四周。就在这时,一位男老师也从教室里面走出来,看着我们问:“你们找谁?”
那位女老师走回到男老师身边,两人看起来像是夫妇,大概有四五十岁了。
“我们从深圳来,想来这里看看当地的风土人情以及发展状况,但附近的村子远且散,找不到可以停留几天的地方,得知这里有一间学校,所以我们想来这里看看。”七哥装作一副文艺青年的样子说,看起来极为恶心,可能他希望获得同为知识分子或者当年有可能是文艺青年的老师们一个认同,好拉近关系,但效果也明显,那名男老师主动迎我们去到一间狭小的房子里——办公室,里面是待客和批改作业,处理学生生活问题的地方。
“我是本校的校长,叫李桂林,这位是这里的老师,也是我的妻子,陆建芬。”
叫李桂林的老师在客气的跟我聊天,他戴着眼镜,面黄枯廋,头发凌乱,但精神奕奕,毫无倾颓和脏乱之感。说着间那位叫陆建芬的老师为我们端来一杯热水,这里仅有两个人,李桂林是校长兼老师,而他的妻子则是专职老师,两人撑起了这片大山上的云端学校。
“你们从深圳来。”李校长问我们,“在那里上班还是上学?”
我们已经远离学校很久了,只能说是上班。端上水后,陆老师就去班里管教孩子了,这里分三个班,分别是一年级跟三年级一起,四年级跟五年级一起,而六年级就单独整一个班,因为六年级的学生要考初中了,三间教室,不足五十学生。
办公室里,我们尽量装作正派一些跟李校长闲聊,他是跟妻子都是彝族人,家在汉源县,是在一九九零年来到这里支教,快三十年的辛苦坚持和无私奉献,他们的青春都留在了这里,留在了凉山州甘洛县乌史大桥乡二坪村小学。
“快三十年了!”七哥感叹说,“风一程,雨一程,这可是半甲子的岁月啊!”我们在如此人物面前,不敢造次,只得像是他的学生一样恭听他的谈话。
他听完七哥的话后笑着说:“快三十年了,这么快,我都没有算过!”
屋外仍是郎朗的读书声,陆老师只需在窗外巡视,里面的孩子就不敢有任何的松懈,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我看向李桂林条纹带领的衬衣上,缝缝补补的痕迹依旧在,而作为一校之长的他似乎也在跟贫穷打着交道。
“这里有多少学生?”我问他。李校长不用多想就直接答出有四十多个,说到这,他就突然沉思起来,然后长吁一口气。
“这是学校最多学生的一次,”他说,“大山里的人终于认识到知识的重要性了!”说这话是他一副骄傲和成功的样子。他和妻子在这里支教快三十年了,很清楚大山和大山里的人在想着些什么,那些男孩长大后,就会使家里多一份青壮的劳动力,而女孩子长大后也能帮忙做上活,更是生在这个男多女少的时代,说不上能嫁个好人家,教育是城里人的事,读书是戴眼镜人的事,而大山的孩子只有一件事,长大,面对大山和土地,结婚生子,再重复循环。知识不是财富,而是你走近财富的工具,很庆幸,大山认识到了这一点。
“你们两个人教得来吗?”我喝着水问李校长。
他想了一会说:“教得过来,我教语文,她教数学,至于城里孩子那些什么英语、画画、体育之类的,我们就无能为力了!”
这里有一个老师就很不容易了,现在这间学校竟然有两个,能同时学上语文和数学,这是那些学生绝对的幸福。
“你们很伟大,”七哥听着外面郎朗的读书声跟李校长说道,“快三十年了,你们送出了一批又一批山里的孩子,这是无法想象且充满坚强的三十年。”
李校长听后,眼眶似乎有些湿润,这些话是这里或者附近村民不会说的,但他也从来没想过去听,如今,却被四个陌生来客其中的一位说了出来,怎叫人不回忆起过往的种种艰辛,滴滴煎熬。片刻,李校长就收起了五味杂陈的泪水,看着我们兴奋的说:“你们从大城市来,应该有着不错的学历,其实这些孩子整日学语文数学,也有些厌烦和困顿,如果可以······”
我们听明白了李校长的意思,他觉得自己无法给予这些孩子城里的知识和东西,很是自责惭愧,但要是叫我们吗······相信这会很奇怪。
“你想叫我们当一回老师是吗?”余秋水激动的问起来,这件事可能比他之前做过的任何是都要疯狂,甚至比看书都要荒诞。
“我可以吗?”他举着手问李校长。李校长立即握住余秋水的手说,“可以,教完了语文数学,还有很多节课,你们可以去试一试,让孩子们见个新鲜!”
我们简直不敢相信,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有机会站上讲台做一次老师,心里激动万分,只希望到时不会有误人子弟的东西出现。希望一切都安然无恙。
在办公室里,我们一直跟李校长聊了大概有一个小时,然后他就得去备课了,我们本来想走的,因为给孩子上课是一件神圣且伟大的事情,绝不是我们四个可以触及的,但我们想到了一点,想到能让李校长和陆老师坚持三十年下来的东西——每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莫不是他们拥有了它?我们想发掘和发现他们这一点,想看看拥有这东西的人是怎样的一个人,这是我们选择留在这里看看的最大原因,不然我们四个可能会立即出发去成都。
这里八点四十开始上课,而八点到八点半是晨读时间,今天第一节课是语文,李校长去上课了,教的是六年级,而陆老师则在教四年级和五年级数学,至于剩下的一二年级的孩子,就只能让他们先自习了。沙马沙依目前在这里读三年级,他的成绩两科都是99分,因为中国的老师可能太会给自己的学生满分,这给她留下来很大的成长和努力空间。我们继续在教室里喝水,片刻,李校长就走了进来,招呼我们说:“走吧,出去见见你们的学生。”
“这么快吗?”余秋水显然没有做好准备,谁都没有做好准备,但经不住李校长和陆老师的劝,就只得硬着头皮走出去,才走到门口,就看见了几十个黝黑瘦小,脏兮兮的孩子有序的排成四排,戴着红领巾面对着国旗的方向,那里有一块凸起的地方,每次星期一升旗时李校长都会站在那里发表讲话,今天虽然不是星期一,但只要是李校长的呼叫集队,那么所有的学生都会毕恭毕敬,李校长大声朝着空气说:
“同学们,今天突然召开集会,是有一件事要跟大家讲。”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我们学校,今天来了四个老师,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让我们掌声欢迎!”
李校长说完后台下响起了轰鸣的掌声,或许在他们的父辈,有在这里读过小学的人,都没有见过新来的老师,他们的爷爷可能见过,但最后一个来这个学校的老师,是李校长和他的妻子。
第一个出场的是七哥,相信他是硬着头皮站上了国旗下的高台前,他有些不知所措,但仍在尽力的装作是有教育经验的人。
“同学们,大家好!”七哥说,“我是你们新来的······”他是什么老师呢?李校长说不用教什么优秀特长,自己懂些什么就教什么,当做兴趣让学生们简单的涉猎一下就行。
“我是你们的地理老师!”七哥冒着汗说完,然后底下的学生在陆老师的带领下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掌声响落,这次轮到了韦智能,他戴着眼镜,比我们三个谁都像老师,他稳重的走到了那里,看着一群学生说: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我跟余秋水都紧张的看着他,想看看他是个什么老师。
“我是你们的英语老师!”韦智能话音刚落,我立即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脑海中也不断的闪出“fuck you、Bitch”这样的话语,希望不会这样。最后韦智能在同学们的一片掌声中徐徐退下,下一个就是我上去了,但我是什么老师呢?
我从始至终都坚信一个事情,那就是每个人的一生必须要有一件热爱的体育运动,或许是足球、篮球、羽毛球、兵乒球······必须要有一个,而我选择了足球,我将会是他们的体育老师。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体育老师!”
这里没有任何的体育器械,或许那个破烂的乒乓球桌算是,但我不会乒乓球,我只会足球。底下的同学同样的热烈鼓掌,新老师象征着新世界。我下去后,余秋水走了上来,最为紧张和慌张的人是他,教师神圣且伟大,这跟他的一切都相反,比偷渡,扒车和跳楼都令他感到紧张。他清了清喉咙:
“同学们,我是你们的音乐老师!”底下的学生从来不知道音乐是什么,只知道国歌就是音乐,他们也只会唱这个,或者是彝族的民歌民谣,最后在李校长的结语下,我们四个“老师”算是完成了上任仪式,学生们非常高兴,都是议论纷纷的走回教室,今天对于他们来说是个大日子。刚才在上面讲话时,我们都看到了沙马沙依,她像一个脏兮兮的天使一样满怀尊敬注视着我们,这也极度的刺激了我们四个,她本来可以更美丽,但命运的一切都跟相反,想她跟下面的学生一样,像是被急速前进的列车遗忘了,他们脱节了,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脱节。
我们真的本来就是想来看一下而已,看看哪个糊涂蛋会从远方来这里支教(他们有着悲天悯人的伟大精神),这一来,发现了两人,但他们都不是糊涂蛋,他们坚守了快三十年,糊涂蛋是速来速去的,他们不是,他们是平凡中的伟大,这是李桂林和陆建芬的伟大。
我们此时就在办公室里坐着,或许在这里停留个四五天的,也未尝不可,这里是大山的生命所在,我们想了解大山,这里可能会有一定的答案,谁知道呢。我们想深入了解李校长和陆老师选择坚守这里的原因——他们的惊喜和期待,大山让他们远离亲人,拥抱孤独,日复一日的煎熬。岁月只懂得雕刻,却从来不给人答案,这是我当初一直坚信的想法,但如今,却被李校长和陆老师给打破了,他们拥有答案,他们存在、坚持和活着的答案,他们的惊喜和期待。
这是一段令人紧张的日子,我们没有选择进发成都,而是留在这里打闹,以一个光荣的身份留在这里。当天,李校长也没有安排我们上课,他看出了我们的紧张,于是给我们一天时间缓冲缓冲,陆老师为我们清理干净一间堆放破烂桌子和一些杂物的房子,我们四人将在那里睡觉,但睡觉前我们必须还得做一件事,那就是护送那些放学回家的孩子下山,再目送他们安全离去,从天还有余温到完全漆黑,四十多个孩子可能有大半都是跟沙马沙依一样,但知识和教育让路程不再遥远,他们的未来就依附在那来来回回的路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