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六月的日头,腊月那个风……,老祖宗留下个人爱人………!
正如陕北信天游中唱到的一样,农历六月陕北的太阳实在是太毒,从五月后半月开始就没见到过一点雨,太阳一直就像一个倒扣的火盆悬挂在天空,火辣辣的炙烤着大地。草木和庄稼披头散发的在那里垂首请罪,像是些临刑时的死囚。庄稼人每天还不忘祈祷着上苍:老天爷呀,该下场雨了,再不下庄稼就都晒死了;天这么红,看来这老儿家是一满不想留人了。天也旱,庄稼人每天都在祈祷声和抱怨声中度过。柳家沟也一样,人们每天起来都聚集在王百万家里,聊今年这天旱的事情。王百万不光唱陕北民歌好听,据老人们说,他还是个祈雨的雨师,十来岁时就跟着老一辈的雨师为村儿里祈雨。村儿里几个年长的老人都要求王百万再次组织大伙儿,去村子南边半山腰的那个龙王庙上求雨。陕北,十年九旱,祈雨是陕北一个古老的习俗,是由会长和雨师组织村里所有的男人们进行的一个祈求龙王降雨的仪式,祖祖辈辈这样,一直流传至今。
“既然咱庄里人都要求祈雨了,那咱就再祈上一回,大家都看到了,庄稼旱的是一满不行了,就要全部被烤干兰。”王百万手里捧了个茶缸子,看起来很沉重的对大伙儿说道。庄稼人再也没有开玩笑和谩骂的心情了,都在很慎重的听着王百万的讲话。他喝了一口水接着又说:“至从老会长上山(逝去)以后,咱庙上就再也没个会长了,我看这个事儿嘛,还得通过永厚,只要他出面了,一切都容易多了”!
“走,那咱现在就去永厚叔那里。”说话的年轻人叫王亮,这个后生估计也就三十来岁,为人精明,干事爽快,在他的动员下,所有人一起向支书王永厚家的方向走去……
王永厚老汉也没有午休,他一个人在院儿里,佝偻着腰,一只手扶着叼在嘴里的旱烟斗,一只手遮着眼睛仰望着天空,时不时的发出一声声的长叹!
“二叔,咋大晌午的不睡觉,这么红的天在外面做什么了?”王亮走在前面,刚进院子就说。
王永厚看着从阶畔上来这么多人,他一点也没感觉惊讶,估计心里也早有数了,一边叹息,一边回答王亮:“看看这天,还哪有心思睡觉了,你们也不是这大晌午的不睡觉”?
王百万开口说:“永厚在家了”?
“嗯,在家了,万喜爷!”王永厚随口答道。原来这王百万比王永厚还高出两辈,难怪村里人都说数他辈分最高。
看着一个个的庄稼人就像那田里的禾苗,全是那么无精打采的,那一张张被岁月给留下印记的脸上,表现出太多的恐慌与绝望!就这样,在陕北,这块古老而神奇的土地上总是在演绎着一个个不朽的传说。苦,才是走向文明的向导,只有苦,才更能让这里的生命从基因里就已刻满了那种不屈不挠,顽强拼搏的精神!
“永厚,你是我们柳家沟全村老少的主心骨,大伙儿今儿到你家来是想和你商量这祈雨的事儿了,想听听你的看法。”王万喜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半盒不知是什么时候的大雁塔牌香烟,取出一支递给王永厚说。
王永厚只顾着在“吧嗒”着他那旱烟,用一只手推开了他万喜叔递给他的纸烟说:“你快吃,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早就不吃这纸烟了”!他接着又说:“本来我是个共产党员,也不该去迷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不过也确实没办法,看看今年这天道,再看看咱柳家沟这老老少少,哎……”!在他深深的叹出那口气时,足已看出这个老支书对这个村子的那种责任与情怀。众人全不说话,都在等着老支书能给出个结果来。“这样吧,王亮,你腿快些,你把刘万林给叫来,他不是共产党员,让他和万喜叔一起组织群众祈雨,再顺路把玉海和玉贵家弟兄子也叫上。”老支书对王亮吩咐道。
王亮便应声而去……!
几乎全村的庄稼人都聚集在王永厚院子里的那两棵老槐树下了,每个人各自发出些呼声:啊呀……,这祈雨现在是当紧了,庄稼是一满不行了;啊呀……,再不下雨人也就渴死求了,我这几天了都是去向阳沟那后沟里担水吃了,我们前沟的井子一满没水了;没事,龙王老儿给咱下点私雨呀,老儿家是不会不管我们这些这穷苦大众下的……
此时王亮和王玉贵已经进了王永厚家的院子,众人刚要问王亮什么,只见王玉海和刘万林也陆续走了上了阶畔。
“我看今天咱们庄里种地的基本也都来了,年轻人也来了不少,我就长话短说。”王永厚正说着,还不忘“吧嗒”一口旱烟,然后接着说:“就让万喜爷和万林带着大家去祈雨吧,现在只好把死马当活马医了,这都六月都快过二十了,庄稼是一满旱的不行了,再不下雨就彻底停挡(陕北方言,完的意思)了,但愿能求来一场及时雨呀,就这样,称早行动吧”!说完,王永厚摆出他那老支书的姿态,朝着大伙儿扬了扬手。
谁也没有再说什么,每个庄稼人都忧心忡忡的走向了龙王庙……!
众人来到了龙王庙里,首先在各神位前插上了点燃的檀香,然后再各点燃一张黄纸,最后敲钟鸣示。柳家沟的龙王庙里供奉着三个神位,黑龙大王在中间,两边分别是关公和药王。王百万和刘万林跪在了最前头,再后边就按村里的辈分大小这么前后跪着,当然是辈分大的跪在前边,辈分小的跪在后边了。
王百万拿起了放在他前边的卦盘,在香炉上渡了渡,然后又放回了原位。他拿起了卦盘上的卦,双手举在头顶上说 : “黑龙大王老儿家,今天是六月十八了,我们来到你老儿这里想问一下雨,你老儿说三天内有雨就给个上卦,如果说三天内没雨就给个下卦”。这卦是一根十几公分长的八面木,每个面分别写着四个字,都是占卜的结果。王百万将卦在卦盘上一滚,结果出现在上面的是“下下中平”的字样。他又拿起了卦盘上的卦说:“啊呀,老儿家,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了,庄稼已晒死了不少,既然是没雨,我们全庄的人今天也基本也都来了,想到你老儿这里祈点私雨了,你老儿说能行就给个上卦,如果说不行就给个下卦”!他双手将卦又滚动在卦盘里,结果出现的字样是“上上大吉”!众人凑过来一看,便沸腾开了:啊呀,龙王老家还是想救人了,愿意给咱私雨了……!
祈雨分大祈和小祈,大祈一般是七天,小祈只有三天。王百万这时又说:“大家静一下,还有个事儿要问黑龙大王老儿家了,看看老儿家说这祈雨需要大祈还是小祈”。此时的庙里又是一片寂静,王百万又将卦举过了头顶,虔诚的对着神位说:“黑龙大王老儿家,我们是凡人什么也不懂,你老看这次祈雨需要大祈还是小祈,如果说小祈就行,那就给上个上卦,如果说非得要大祈的话就给个下卦”。又一卦滚出去,众人一看,卦上显示的字样又是“下下中平”,意思是让大祈!
柳树是一种生命力及强的植物,就算已经一个多月没有降雨了,可柳树依然翠绿。祈雨是需要抬楼子,抬楼子就是将神位放在轿子里抬着,不过祈雨还得在神轿上插满柳枝。每个人也都带上用柳稍编织的柳帽,这是对生命的敬仰!全村十五岁以上的男人都得参加祈雨,女人和小孩儿们只能躲在远远的地方观看,海涛也在祈雨的队伍当中。参加祈雨的人都得脱去上衣,光着身子在烈日下暴晒!
雨师那带着哭腔的语调里充满了沧桑与悲凉:“龙王爷老儿吆……,下海雨吆,救黎民吆……!”然后所有的人都跟上长长的和声:“救万民……”!无数次的呼唤,无数次的哭喊,场面甚是悲观!抬楼子的是四个年轻人,其中也有王亮。楼子抬到哪里,后面的人就跟在哪里,抬楼子的人这会儿也不是自己了,他们已经被神附体,一会儿上高山,一会儿跨过山崖,一会儿下在沟里……
村里一群婆姨和孩子们追着祈雨队伍看热闹,菊梅是追在最前边的一个,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海涛,她心里也只想着海涛!海涛从来也没有被这烈日这么给暴晒过,他那白皙的皮肤已经变得血红,从他痛苦表情可以看出,他一直在强忍着疼痛啊!菊梅一直在拼着全身的力气追着,此时的她不能为她的海涛哥做出任何事情,只能眼巴巴的瞅着他的痛苦!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了神楼和那些祈雨人们的身上,谁也没有注意到菊梅,这时的菊梅已经是泣不成声了!她偷偷的躲在一棵干枯了半个身子的柳树下哭的那么悲伤,好像要哭出所有的委屈……!
除了菊梅,还有一个女人的心被海涛给时时牵动着,那就是海涛的母亲——高锦绣!她不断的向儿子招手,示意让别再跟着了,可那个倔犟的有些叛逆了的小子就是不听不进去,依然要坚持,照旧走在神楼后面,跟着众人一遍又一遍的呼喊着那个悲怜的祈雨调……!
祈雨已经持续到了第三天,今天雨师的脖子上挂了一根公布条,两头分别系着一个“雨瓶”。所谓的“雨瓶”其实就是庄稼人家里用来装饰的,最常见的,插塑料花的插花瓶。今天是求圣水的日子,相传玉帝将圣水交给水神娘娘保管在最凡间隐蔽的地方,如果能求得圣水,龙王方可布云施雨!紧跟着神楼的雨师还再重复着:龙王爷老儿吆……,下海雨吆,救黎民吆……!后面的人们还在和声:救万民……!可以听出雨师的嗓子有些沙哑,那种哭腔味浓浓的语调更为悲怜!所有祈雨汉子们的脊背都被晒得黝黑发亮,只有海涛的脊背上长满了像被烧伤一样的小水泡,可他还是很执着的跟在祈雨的队伍当中。这就是在励炼中的陕北男人,他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成为一个真正的陕北汉子!
菊梅一直在默默的注视着她的海涛哥,除了些心疼之外,又多了一份对他的敬仰!
神楼带着祈雨的人们去找圣水,走遍了村里所有的有可能藏圣水的地方,结果都没有找到圣水,神楼只是停了停便又走了。那些参加祈雨的人们都不许穿鞋,全得光着脚在滚烫的黄土里穿行。脚被磨烂的,背给晒得全身是泡儿的,可这些倔犟的陕北汉子依然在坚持。他们在坚持一种信仰,他们在坚守一个梦想,世世代代的陕北汉子们都是这样,生生不息的挣扎在这块贫瘠而神秘的土地上!
夜色的帐幔已经悄悄的拉开了,听起来就让人心 酸的祈雨调依旧在这个小山村里回荡。刘万林拦在神楼前面对着神灵说:“黑龙大王老儿家,今儿这天气也不早了,现在已经是人疺马困了,看看能不能明天在继续找,如果你老儿家也想歇马良庭的话就进前一步,如果还要坚持继续找,就退后一步”。这时,抬神楼的人马上就进前一步!于是,祈雨队将神楼护送回了龙王庙……
回到家里,田海涛只想睡觉,一向爱干净的他,就连洗把脸的力气都没有了,走回自己那个窑洞,他立马脱掉衣服就爬在了炕头上。他只能爬起来睡,绝不可以平躺着或侧着身子睡,因为脊背上满是被晒伤的小水泡。他的母亲走了过来,看了看这个倔犟的傻儿子,然后抹了几把眼泪,又从隔壁端了盆早已晾温的开水,用毛巾为他轻抚起了儿子的背部和脚底,最后又涂抹了些消炎的膏药。这些常识她一直都懂,她在未嫁田富贵之前,姑娘时就已在娘家村儿里当过几年赤脚医生。
他们母子谁也没说话,高锦绣只是在流眼泪。她恨自己命苦,这辈子就只生了这么一个不听话的儿子,太犟了!刚给海涛上完了药,好像发现他已睡着了,这孩子肯定是太累了……
月亮还是那么圆圆的,像一张少年的脸,发出些憨憨的微笑。他不会像星星那样羞涩,也不会像星星那么调皮,只是呆呆的在那里,任你怎么去观摩,任你怎么去嘲笑,他都不会脸红!菊梅独自在月光下坐着,她静静的对着月亮而发呆。这几天,每天都可以看见她的海涛哥,看见他那张俊美少年的脸。此时的月亮多像他的脸,不过月亮是不可能笑出海涛哥的表情,海涛哥的微笑一直都在对她传递着某种情愫,就算太阳那么狠毒,可他还是一直保持着那种只有她才可以读懂的微笑!她仿佛又看到了什么,她看到了海涛哥那满背晒伤的小水泡,看到他走起路来有些跛脚的样子……!菊梅哭了,被月光照亮了那一道道的泪痕发出些寒光,瞬间,又返照回了她的心里!
祈雨,已经是了第六个日子了,众人还在跟着神楼寻找圣水,已经不在柳家沟本村找了,他们把范围扩大到了外村。神楼走在一个叫花石崖村子的石崖下停了下来,只见从一个足足有十几丈高的石崖上至上而下流淌着一股清水。泉水晶莹剔透,飞溅而下!雨师停下了他那听起来就感觉悲凉的祈雨调,走在神楼前说:“黑龙大王老儿家,我们找了几天的圣水了都没有找到,现在你老来到这里不走了,我们是凡人什么也不懂,想问你老儿个明白,如果你老儿说这里崖上流下来的就是圣水,那么请你老儿一马进前,如果说这水还不是圣水,就请你老儿一马退后”。雨师的话音刚落,神楼便向前走了三步!
啊呀……,终于找到圣水了!所有参与祈雨的人们全沸腾了起来!这对他们来说绝对是一大幸事啊!
于是便开始了往雨瓶里装圣水。为了表示圣水的神圣与祈雨人的虔诚,雨师只能用柳稍沾满了圣水往雨瓶里滴,所以说装圣水这也是一项耗时费力的工程!
太阳开始了西斜,装圣水的巨大工程也总算是完成,祈雨的人们在神楼的带领下已经走在了回村的路上!此时,雨师的祈雨调也变了,变成是:龙王爷老吆……,下海雨吆,轻风细雨吆……,洒青苗吆!不过,这祈雨调依然悲怜!
田海涛还照旧像个老庄稼人一样的跟着神楼祈雨,除了些跛脚外,他背上的伤已几乎痊愈,与所有的庄稼人一样,那黝黑的皮肤可以任意被太阳爆晒了,在他那稚嫩的脸上也增添了几分成熟。这也是对他这个正在成长当中的少年一种洗礼和历练,此时的他就犹如一只浴火凤凰,将要变成一个真正的陕北汉子!
祈雨的人们终于熬到了最后一天,这一天也就是所谓的“铺云”。庄稼人认为,最高的山头儿就是离老天爷最近的地方,于是他们便来到了村里海拔最高,地名叫,“候象疙瘩”的山岭,继续呼喊着他们那十分悲怜的祈雨调,希望能够感动上苍,为龙王铺云设路,便于他来降雨,解救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