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平常冬月的深夜,银溪城也的确安静了许多,不像白天那么喧哗,大街上冷冷清清的,宽阔的马路上偶尔有自行车和摩托车通过,步行者更是少之又少,整条街上也只有靠南门那边几家饭馆灯火通明,时不时还有喧闹声传出……
都已是午夜了,菊梅还是没有睡意,身边的师姐早已进入梦乡,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再长长地呼出,一遍重复着一遍……。菊梅不是想家了,这两月下来,她已习惯在这里,习惯与师父师母和师哥师姐们的相处,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再说家里的弟弟和妹妹们她也放心,上次听爸爸说,现在妹妹们都挺听话,一个个都不哭不闹的护着弟弟宁生。不知怎么,突然间又想起了海涛,也不了解他最近怎么样,没有他的一点消息呀,明年前半年就是中考呀,他可能又在没日没夜的复习功课了,唉……但愿他能早点上高中,那样我们就又能见面,毕竟都在这银溪城内呀,至少也能知道些他的近况。她一次又一次的翻身,脑子里像放电影那样的一遍遍地想着他……
我啥时候能见到他呀,如果见面的话他第一句会说什么?会不会再次劝我读书?会不会还和原来那样护着我?现在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他有他的世界,他有他的目标。说好要一起走出大山,可我却掉队了,这也许就是命运吧,想到这里,菊梅的嘴角有些微微上扬。
夜更深了,菊梅的心里更像一块刚刚擦亮的玻璃,亮的能闪出光来,她又回想起老家的星星;又回想起老家的蝉鸣;回想起爷爷奶奶和玉琴姑姑;回想起父母;回想起宁生和妹妹们;回想起那个爱读书又喜欢较真儿的少年……
此时的街道上时不时的传来柴油三轮车通过的轰鸣声,那种声响及其刺耳,特别是此时,因为人们还都在深度的睡眠中!那些起早贪黑的人们全是些银溪周边农村来的小商小贩,这也意味着人们的生活又一天的开始。菊梅彻底失眠了!
她拿起枕边放着的电子手表看了看,显示是刚刚过了五点,不大一会儿院里就有动静了,师父开门的声音就是像闹钟,好像是在催促那几个正在酣睡的年轻人:该起床了,该抓紧赶着忙活儿了,人家多少顾客在等,在催呢!
师姐眯着眼睛,刚拉开了电灯,看到端坐着的菊梅就感觉有些惊奇的问道:“死女子,咋早醒了?该不是一夜没睡吧?又想家了吧?”
“唉……不晓得怎么一夜也睡不着。”菊梅有些疲倦地回答。
“夜这么短,你又这么小,要好好睡觉了,要是休息不好累坏身体咋办呀,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是不是想家了?”
师姐的话语感像家里的长辈,菊梅心里不由得有些暖意升起,瞬间就忘掉了因失眠而带来的疲惫:“没事儿师姐,可能是想家了吧”!菊梅强打起精神,故意装作不一副没事儿的样子。
开工了,店里早早就亮起了电灯,师父借着尺子用粉笔在一块布料上不停的描画着,徒弟们各忙各的,谁也没说话。菊梅的眼睛看起来红红的,总感觉有些发涩的样子,可她毕竟年轻呀,干起来还是一点也不含糊!
今天是十一月初十,又是银溪逢集,所以街道上的人也就早早地逐渐多了起来,摆摊儿的,耍把式的各种吆喝声和吵杂声汇集在一起,几乎谁也听不到谁在说什么,那些商贩们早已习惯用手比划着,招呼自己的营生。陕北的冬季真冷呀,银溪也不例外,都近中午了你看看,一个个来城里赶集的庄稼人都猫着腰,有的还不停地跺脚,平时那人高马大庄稼汉的形象竟荡然无存,在大自然面前都显得那么甚微。
王玉贵的三轮车上也装着几袋土豆,停靠在离农贸市场较远的马路上,他搬下两袋来放在面前,然后披了个大衣,背靠着三轮就这么抽着烟,他也没有叫卖,只是注视着马路上的过往行人。像他这样的庄稼人只能呆在这最边缘的地方卖东西,中心位置是那些二倒贩子们的领地。他瞅了瞅表又转过身子仰起头看了看已经西斜的日头,心里有些着急呀,这土豆子也没买多少呀,拉来几蛇皮袋,还是那几蛇皮袋呀,几乎没怎么卖。此时一个二倒贩子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开口说:“老乡,你这好土豆呀,哪里的?”
“唉,好顶什么了,好也没卖多少,我是石峁梁的。”王玉贵深深的吸了口纸烟有些无奈的说道,从一开口就能看出来庄稼人的那种质朴。
“石峁梁老乡,如果我全买你这些土豆,你打算什么价卖了?”二倒贩子模样的人问道,他看起来是相中这些土豆的品相了,于是就单刀直入。
“唉……,你能全要的话肯定就便宜了,今儿也这个时候了,我也想早回家了,再说这路程又远,你看能给多少?”王玉贵丢掉烟头儿说道,眼巴巴的瞅着那二倒贩子,好像是看到了救世主一样。庄稼人就是单纯,他一点也不防备,其实人家二倒贩子们就是专挑临近集散时过来猛杀价的。
“这样吧,一毛我全要,你看怎么样?”二倒贩子出价很低也很果断,这也是他们的惯用伎俩。
“人家刚开始卖一毛八,现在还卖一毛六了,再说他们那土豆哪有我的个儿大,有点儿给的太少了吧,你如果诚心做的话给上一毛二咱就把这生意给做了!”王玉贵把穿着的大衣再次往紧裹了裹,两条胳膊相互筒在一起,缩着身子说。
“就一毛,你看能成的话就成,不成的话我就去其他处看看,今儿集上这土豆子可不少了,一满也卖不动。”二倒贩子看起来很坚决,故意装作很不耐烦的样子。
王玉贵瞅了眼马路上稀疏起来的行人,然后说:“唉,就这么吧,卖了,我也急着要回家,图个省事儿。”骤然间,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又开口:“不能全卖,我要留一袋了,女子在城里给人家当学徒了,吃住都在人家那里咱这庄稼人也没别的,我本来就打算送一袋过去也表一点心意”!
“没问题,这个简单,给你留一袋。”二倒贩子看起来也通人情,也没再为难……
“菊梅,你快看谁来了?”坐在门口缝纫机旁的师姐第一眼就认出了刚进门的菊梅她爸,于是就扯着嗓子提醒还在操作台上烫衣服的菊梅。
菊梅这才向门口方向瞧去,一个熟悉而又亲切的轮廓正向自己走来……父亲呀,是父亲,虽然是满屋子的蒸汽,可亲情可以穿透一切,别说这小小的水蒸气了。“大,大!”菊梅在惊喜中不由得脱口而出。
“大,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有甚事儿了?”菊梅虽然有些惊喜,可在内心还是避免不了担心呀,还没等王玉贵回答,她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电子手表来看了看,又顺手关掉还在工作的蒸汽熨斗,招呼着她爸走向她的宿舍。因为这边缝纫机的声音夹杂着蒸汽熨斗那“哧哧”声,要想听清楚对方说什么,确实不易。
“没事,能有甚事了,今天基建上放一天假,说让在集上置办些东西了,我顺便在卖几袋土豆。”看到菊梅那着急的样子,刚走出制衣间那个大房子王玉贵就回答。他又打量起眼前这自己的女儿,心里感觉就像一团乱麻给缠绕着,说不上那种麻烦。唉,看这娃娃,感觉人又瘦了不少,人家的娃娃们还都上学着了,她却早早就出门了,生活的担子早早就给担在肩上了,甚时候才是头呀,都怪我,非得要生个小子,才让这娃娃受这份洋罪。王玉贵盘算着,半天没再说出话来。
“大,也再没地方坐,就坐在这炕边上吧!”菊梅说着就拽着她爸往炕边走。
“娃,大就站会儿,你看看我这满身的黄土这……”王玉贵说什么也不肯坐。
“快坐,我不嫌你,脏了大不了再洗洗,那有什么了”菊梅说着,硬拉王玉贵坐下。
心思细腻的小菊梅,好像也能感觉出王玉贵的内疚,就先开口说:“大,我这里挺好,师父他们都对我停照顾,其实我感觉自己也不是那上学的料”!
王玉贵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掏出根烟点上,接着深深地吸上一口,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给吐出来,烟雾通过鼻腔进入气管,到了肺部,最后到心里绕了好几圈才出来。他咳嗽了几声,然后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唉……娃,大全明白,你从小就是个要强的娃娃”!稍作停顿又接着说:“书没念成,可裁缝这手艺一定要好好学呀,你看看咱庄稼人有多不难”!
“大,我明白,以后咱谁也不再提这念书的事儿了,我也不再想了,其实仔细想想自己真还不是那块料儿,我感觉这裁缝也挺好,风吹不上,雨淋不上的。”懂事的小菊梅反而安慰起她爸来了。
眼瞅着王玉贵那截儿越来越长的烟灰就要掉下来了,菊梅赶忙递给他一个方便面袋子,王玉贵顺手接过用手指轻轻那么一弹,心里那层厚厚的像烟灰一样的无奈与愧疚也随之落掉,同时内心又燃起了希望,仿佛明天的憧憬就在眼前……
“家里都好着了,你爷爷也又能在院子里串游了,你姑姑也怀上了,这老天爷还算是开眼了……”王玉贵说着停下来又叹了口气道:“唉,也不知是福是祸呀,你姑姑以后的胆子就更重了呀”!
菊梅听着听着感觉眼睛有些湿润……过了好一阵儿她突然又问;“海涛呢?大,最近见过海涛哥吗?”
“那娃娃最近这礼拜天也好像不是经常回来,上次我听你富强叔说了,这半年开始可忙了,课程也多,都要复习了……!”王玉贵又吸了口烟,不紧不慢地说道。
“嗯……!”菊梅也只是应了一声,就再也没说什么。
王玉贵也是没再开口,只是又从口袋里摸出了根纸烟,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了盒火柴出来,只听“哧”的一声,瞬间他的周围又开始烟雾缭绕!父女俩沉静了片刻后王玉贵好像又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开口:“菊梅娃,看这天气又像是不早了,大也该回去了,你一定得跟上你师父认真学,也要好好吃饭了,看看这最近又瘦了,大尽量多来城里看你”!说着好像又记起什么,稍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我给你们带了一袋土豆,你问问你师娘看放在哪里合适,现在还在门口放着了”。菊梅也知道不早了,没再说什么就找来师娘,紧跟着师父也走了过来笑着说:“啊……呀,老哥,这是想女子了吧,不忙的话就住一宿,咱哥俩喝点!你看你来就来么还带什么土豆子了。”要不说这生意人就是会嘴上功夫,这本来他与王玉贵也不熟,他这么一说瞬间就把关系给拉近了。师娘也跟着附和道:“就住上一宿吧,天也冷又不早了,有地方了住了。”
王玉贵笑着连连推辞说:“没事儿,我得回去,明天还得上基建了,下次吧。”说着已经扛起了那袋子土豆往院子里走了……
“老哥,你这是做甚了,你看你忙的,我们这有几个后生了,赶紧,先就随便放吧,你别管了!”菊梅她师父一边说着,赶紧招呼王玉贵把肩上扛着的土豆给放下来……
王玉贵走出新世纪制衣店,走向他的柴油三轮车,此时的残阳只有用它的余晖最后留恋一把人间,菊梅看着不远处那个皮肤黝黑,头发开始花白的父亲,眼角再次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