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杂木林的山坡上下来,就是九里坳村外的河滩地,那头成年野猪比汉子识路。并不害怕身后追撵它的人和猎枪。
汉子姓冯,名富贵,正当壮年,与成年野猪的寿命比例相仿。要说在世间的生存经验,他和野猪旗鼓相当,谁都不多占一分便宜。
枪是孬枪,在它十步远的射程外,还不如握一根伏手的木棍,可以先于人的手脚帮忙探路。在十步远的射程内,开枪也只出放个二脚踢的效果。汉子拿枪在手中,壮胆比射击用处多些。
成年野猪跑出悠闲来,一口不放过路边能啃到的红苕和玉蜀黍。仿佛知道汉子手中的猎枪对它奈何不得。这成了精的二师兄等汉子追到眼前,才晃晃滚圆的猪屁股,消失在河滩地里一人高的灌木丛中。
野猪吃出这身家猪的膘,实属少见。这年头,村里青壮年都外出打工,田地荒废出懒惰来,长点什么都长得随心所欲,叫人没兴致采收。倒造福了野猪,眼见得八戒的野生兄弟一窝窝地繁殖成长起来,成灾成患。有时大摇大摆地进到九里坳村子里,土匪来窜门似的,吓得村里老人小孩哭爹喊娘。冯富贵把事情定性为这些遭瘟的杀胚是欺人太甚,料准了村里青壮男人都外出打工,没人奈何得了它们的意思。这也太小瞧九里坳的一村之长冯富贵了。他新晋村长一职,新官上任头一把火,就是要猎获一头野猪,不做别的用处,专门造个铁笼子关了,摆在村口做杀鸡骇猴的用处,以儆效尤。
冯富贵放慢脚步一一就是要这遭瘟的杀胚进河滩地,否则他追撵一上午,岂不白忙活。他就不信,河滩地里下的三个套子,这蠢头蠢脑的二师兄有那份好运气,都能躲得过。
野猪钻进高些的灌木丛,悉悉索索响一阵,动静往河滩地深处去了。这儿从人工种植又往野生退化的红苕,被冯富贵先布置成个八卦阵,除非八戒不贪嘴,否则,接下来三个套子的连环阵,只逮个二师兄,那是杀鸡用上了宰牛刀。
冯富贵在一处灌木围起的沙窝坐下来,抽上一支烟,先解个乏。等下的套子把野猪收拾得妥妥的,他最后再来那一下子,还得把那一百多斤的野猪肉背回家!不是轻活。
远远的,一群白色鹭鸟落在高些的绿色沙柳枝上,衬着蓝的天,是一幅色彩清丽,线条简洁明快的画儿。冯富贵多瞧两眼,鹭鸟却一只接一只,往更远的山梁翩跹飞去了。午后这会儿的河滩地,一下子寂寞出天老地荒。
冯富贵从远飞而去,只剩一行白点的鹭鸟身上收回目光,却见离沙柳不远,一丛更茂密的黄杨枝叶抖动得异常。
冯富贵心道不好,那黄杨树丛在他的战略重围之外。野生的二师兄这是成了精,八卦阵和连环套都奈何不了,被它突破重围,循逃而去不成?他一骨碌起身,猫着腰往黄杨树丛疾步追去,刚到离那树丛四五步远之处,却听得一个女人娇声儿道:“我还是怕,这儿不会有人来瞧见了吧?”
冯富贵一个急刹,庆幸自己不曾一头撞上前去。
又听得一个男人声儿应道:“不怕,亲亲?担保不会有人来。就算有人来,多半也是跟咱们一样,来爱爱的。这块河滩地,可是出了名的鸳鸯风水宝地!”
这就有意思了!
冯富贵急忙躲到一丛茂密些的枝叶后面去,先支起耳朵听个究竟。
“哥,要不咱们一块走吧,远走高飞,去个谁也不认识咱们的地方,光明正大做夫妻。”
“没结婚,到哪儿都做不成光明正大的夫妻。亲亲,你离了婚,就在九里坳,我三媒六聘,光明正大地娶你。”
“我是‘恨不相逢未嫁时’啊!”
敢情,是谁家小媳妇偷人!那男人的声儿听得耳熟,小媳妇却听不出来是哪家的。
冯富贵扒开叶丛瞧去,只见树阴下沙窝里的一对儿,男的已经把他自己剥得精光,女的也只剩大红的蕾丝奶罩子和身下同色的内裤。男人脸儿一晃,冯富贵瞧得清清楚楚,是二房冯乐朝,跟自己一块儿在麻兰镇上的初中,同班三年,这厮剥光了的样儿,倒是头一回见。
“还是联系不上他么?”
“五年了,说是外出打工,钱也不见寄一分回来,三五不着时地打个电话,只能证明他还活着。要在电话里问他点什么,“啪”地就挂断了,再拨过去,索性不接!”
“孩子也不管么?”
“孩子出生至今,五岁了。见他老子的面,一只手的手指头数得过来。孩子看见他,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怕是他外头也有人了!”
“可不!都这么说。”
“这些年,苦了你!亲亲。”
“还好有你,不然守活寡……”
女人的声儿娇媚起来。男人把她罩在身下,树叶儿滤下的阳光投射在他身上,像只野性十足的花斑豹。
冯富贵把他自己瞧得口干舌燥,血脉贲张。这会儿老婆不在身边,此情此景,对他是一番天大的折磨。
沙窝里的“花斑豹”比野猪更叫人想灭之而后快。
二人折磨了冯富贵一支烟功夫,才各自尽兴,瘫了似地抱在一块,冯乐朝扯过他的外衣,暂且当一床薄被盖着。
小媳妇身形娇小,仰脸躺在冯乐朝两条膀子支起的保垒里,更兼剧烈运动后,一缕汗湿的黑发粘在她半边俏脸上,存心不让人把她一张脸瞧清楚。
“这也太便宜你们了。”冯富贵吃男人的醋,忿忿地想道。他摸摸喉结,先给嗓门儿捏出一声咳嗽,权当现身前的鸣锣开道,审判前的惊堂木。
“谁?”果然惊得黄杨树下,沙窝里的一对野鸳鸯声儿都变了。
“是我,才瞧得好一出野合的春宫大戏!”冯富贵压根儿不想让自己的出场太过正人君子,假模假式不是他的办事风格,但这会儿总得说点什么。
“啊!是富贵。”冯乐朝马上朝怀里的女人低声道,“别怕,是富贵哥。”女人小小的身子兜头兜脑躲在他的大衣里,索索发抖着打摆子。
“你们,先把衣服穿上。”
“哥……”
“别担心,我不告诉人!”
“哥,大恩大德!”
“她是谁?”
“哥……”
“你小子,胆子不小!破坏别人婚姻。搁早年间,你们俩,都要浸猪笼。”
女人抖出哭声来。
“哥,全仗您成全!”
“别忘了她是有男人的。”
“她男人早就形同虚设!”
“再虚,也有法律上一张婚约镇着,哪就轮得上你?”
“哥教训的是!”
“再说了,你年纪不小,正经娶一房媳妇过日子才是上策,何必这样偷鸡摸狗的,做这伤风败俗之事!”
冯乐朝脸色暗了暗:“哥,你别说了!我这一辈子,心中只有她一人。她离得了婚,我明媒正娶;离不了,我单身一世!”
冯富贵张了张嘴,脑子先于喉咙发出警告:“再说点什么,就是自找无趣了。”他干脆转身,这会儿,那头遭瘟的二师兄,总该在三个套子之一里等他来做个了断了。
冯乐朝和那女的,这一对儿奸夫淫妇,已然穿上衣裳披挂齐整,恢复了人模人样儿,他们目送冯富贵撤退出他们的视野。神情像在举行一种流淌在他们的血液里,此时被突然激活的仪式。河滩地的沙窝比他们更不欢迎这些被文明公式化了的语言。它的野性,荒蛮只接受同等原始的欲望。
风从山垭口吹进,那儿最高处的一棵泡桐树叶开始变黄,山野的秋天,来得更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