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时,枳壳果开始上色。这天一早,金枝一人顶三个人的班,放下拖把就要操笔杆子给人做入住登记地忙活。肩膀还进化出手掌的功能,跟半边脸配合,夹着山水居的无线电话回复热线咨询。
金树分身有术,老板冯乐朝却不乐意了,这让入住的客人怎么瞧——山水居连服务生都请不起,让一个半老徐娘身兼数职。这名声传出去,谁不以为山水居生意不好,要关门大吉?
“别的人都去哪了?”是问金枝,口气里有怪罪,也得金枝担着。众人偷懒,有她一半过错。这女人实在不该这么文武全才地包揽一切,反倒把别人闲出自在来,一个个跑得影儿不剩。
“刚刚都还在呢!”金枝答,意思是老板你来得不是时候,专挑大家不在的时候来。
“他们哪个跟谁请过假了?”冯乐朝生了气的嗓子朝低音区使劲,让金枝听出一股不祥。
“不是请假,可能就是去解个手啥的。”金枝没有撒谎的经验,率先不打自招红了脸。
“一块儿拉肚子解手?”冯乐朝的口气里带了点恨铁不成钢。副总经理好歹也算个领导,金枝你倒好,帮着员工撒谎。难道不晓得这个个上班开溜去玩的,可都是领着山水居的工资,找他们自己的乐子。
都说撒一个谎,后头得用千百个谎去圆它。金枝没这能耐,哪敢再来第二下。她回应顶头上司的话,是盛开给他一朵大大的笑,替他们所有不在岗位上的人认个错的笑。有的事,彼此其实心知肚明,刨根问底问出个大大的没趣来,又何必?
金枝记得他们一个个:
“金姐,我出去一会,有电话进来你先帮忙接一下!”
“金姐,我去去就回,有人入住有劳你先帮忙登记一下!”
“金姐,金姐……”
金枝是山水居最没脾气最好使唤的领导,因此她全身上下,快速进化出十八般武艺。山水居里,眼下没什么活儿她对付不了。
“哎,你们都干啥去。好歹吱个声,大老板问起来,我也好回话!”
“可不敢跟大老板说,横竖拍完视频和照片,马上就回来了!”仿佛副总经理不是领导。
谁还没个爱美之心,要怪,只能怪外头景致太招引人。
这会儿,九里坳正是叠翠流金。前两年果木合作社免费发给大家,在村里各处种下的枳壳苗大都已经挂果,日头和山风给枳壳果镀上一层金黄,金色小球便灿烂出九里坳烁金绚彩的秋天来。
今年抖音里第一部关于九里坳秋色的视频,就是山水居一个库管经理发布的。九里坳人惦记的是把金黄的枳壳果摘下来,卖与果木合作社,能解了家里哪项开销。多绚烂的景致,在他们眼里都是寻常,在仙林奇葩里,不都一样要把日子从容地往下过吗?
库管经理是冯乐朝从城里聘请的,他不必操乡下人过日子的心,一棵棵华彩金耀的枳壳树在他眼里,便只剩下绝世的美,惊人的艳。拍下来发布在手机抖音平台上,是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的事儿。
眼下,再拍枳壳林视频的,都只能算跟风。但跟风也跟得信心十足,诺大个九里坳,哪一处不美,哪一棵枳壳树不是独具特色?雾蔼缭绕着的,骄阳映照着的,日暮霞影里的,月华清辉里的,雨中的,风起的,美人树下巧笑的,孩童林中追逐的,老汉路途挑担的……
你当老板的,实在不该怪员工这会儿跑得人影不剩呀!要怪,只能怪你自已把山水居建在这么个仙林奇葩里。你冯乐朝要是个好老板,这几天就该放大伙的假,让人好好逛逛,拍一拍九里坳各处景致,而不是偷个空儿就开溜。把员工圈出做贼的秉性来,难道不是你当老板的不仁慈,不体恤下人?
金枝都体谅,都理解。就连她自己,也有一个从前的客户拐了七八个弯转发来的请求:务必拍一些九里坳最真实的景致发给他。务必不用美颜,不用滤镜,不用网格构图等一切拍摄的奇淫巧技,原汁原味地拍出九里坳景致的真材实料。金枝不以为然,九里坳景致哪用得着奇淫巧技出漂亮效果?再说她也不会。
冯乐朝黑着脸坐在大堂正中,等着自己作主放假的员工,有脸从他的眼皮子底下一个个回来。
金枝等老板一个眼错不见,赶紧给大家群发短信。她群发信息不到十分钟,只敢私自跟她告假,让她代一会班的人全都踅踅摸摸地回来。进得山水居大门一瞧,老板冯乐朝把他自己在大堂正中沙发上,坐成个凶神恶煞。众人腿发软,陪着笑,待要各回各岗。却被叫住了。
冯乐朝让大家像小学生样站成男女两排,众人便都竭力站出一幅乖模样。领人家工资,偏让人抓住偷懒溜号的把柄,都是他们自己的不是,不怨人家老板凶,不怨人家老板做事绝。
冯乐朝开始朝站着的两排男女训话,训的是山水居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乡里乡亲的不好意思为这一时半刻的不在岗而克扣工资。训过骂过就完事,似乎也给自己抹了黑,仿佛他当老板的,眼里只装员工的不是,只装员工的错处,就不能看见点儿好的。
因此,冯乐朝接着又表扬了金枝:“你们众人都赏景拍照,游山逛水去了,让副总经理程金枝又当保洁,又接热线电话,又当前台服务员地替你们大家把事儿都做了,你们个个都觉得好意思?”
只把金枝给表扬得红头涨脸,不像做了好事,倒好像被人当众捉了贼赃。
便有人提议,表扬还不如给个奖赏实在。都不是小孩,谁还会吃几句好话就以为落了实惠。
金枝越发像做了错事;“不要,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一双肉手帮忙表明心迹,在胸前摆晃得人眼花。
“金姐,你要是什么都不要,我们大家可就都欠你的情了。”前台经理年轻又漂亮,是山水居一张活招牌,说点什么做点什么,都受着老板明里暗里更多优待。但是这会儿她一脸不乐意,在山水居里挨老板的骂,在她,还是头一回。不叫老板替她们大家还了程副总的情,这顿骂挨得多不值当!
反倒将了冯乐朝一军,不奖赏点什么,显得他的表扬是虚情假意了。
“奖赏自然是要的,程副总替你们大家忙了半天。给她的奖赏就是准她半天假。她这半天的活儿,你们大家也替她干了,公平又合理。”
众人便都附和老板的话,都心甘情愿分摊金枝半天的活儿。
“去吧,去吧,也出去逛逛,外头美着呢!也拿手机拍点啥,在网上发布发布,现在流行这一套!”
金枝便承了大家的情,她自从嫁到九里坳,这儿的一山一水,转角旮旯,哪一处不曾走过?闭着眼都能断出景致的美丑。因此,她先去了河上游,那儿河水幽深清净,在秋天碎金的日光里缓缓流淌。水中倒影的头一重是蓝的天,白的云。以蓝天白云为背景的第二重,才是枳壳林碎金的细叶,裹着一个个吊垂在枝头的金色球果,水影的画布呈现出比真实更灵动的效果。倒影的第三重,是河岸上的杂草野花,淡紫和白色的雏菊这儿一众,那儿一朵,给金色枳壳林的水影油画镶了花草雅致的边。
金枝手机录了河边的枳壳林,又沿河坡上了跟四十里堡接壤的石疙瘩山。她爬上山峰最高处,这儿野旷天低,白云好似伸手可摘的棉花。脚下便是两年前种下的枳壳林,虽大多只是零星挂果,叶儿经了秋风,却一树树金色浪漫起来,满山满岭地连缀成片,道不尽壮美的秋山华彩乐章。叫谁爬上这山头瞧一眼,都要让他把从前一辈子或半辈子里,对秋天的知觉从头再开始认识一回。觉得不曾在世间白活一遭。看了如此景致,不愧是万物之灵地为人一世,死也值了。
金枝手机录到这儿,心里不免遗憾——人再聪明,发明了奇巧淫技,到底无法原样原貌把自然鬼斧神工的画作全拍进手机。就算拍了那山,那树,那山上的路,树下的花草,再从手机里瞧着,却全没有了那种精气神和味儿。
她心里同时也承认自己可能拍摄技术太差。美景在她的手机里出不了她眼睛看到的效果。
金枝从山上下来,已是日暮。半天的假里,还余下一个时辰,加上下班的一点时间,赶在她夜里去山水居值班之前,够宽宽绰绰地给冯富贵做一顿有荤有素的晚饭。她进了院门,看到自家院中的两棵枳壳树也顶了两树灿金的叶子,像举着两枝日光的火把,树上挂的球果虽不多,却个个饱满浑圆,霞光落在树梢上,那儿便要熊熊燃烧起来一般。激得金枝不得不细眯了双眼,绕到树的另一边拍摄。
入夜,星光熠熠。山水居的夜班着实无聊,金枝给自己派生一份事儿做。她把白天拍的视频和照片调出来一张张,一份份细瞧,怎么瞧都瞧不出哪一张不美,哪一份不耐瞧。
因此,她就噼里啪啦,把所有视频和照片,先发给之前叫自己拍摄不曾奇淫巧技加工景致的朋友的朋友,又发布了自己的微信朋友圈。犹不过瘾,给儿子冯波和老公冯富贵也都各发了一份。
冯波最快给妈妈回信息:“妈,你PaSS照片和视频的技巧,已经炉火纯青!”
“儿子,什么叫PaSS?你别跟妈说外国话!”
“就是后期加工照片和视频,把它们变美的意思!”
“那你帮妈把这些照片和视频加工一下,让它们变美一些呗!”
“这么说,这些都是原生态不曾经过后期加工的景致?”
“可不!妈手笨,真实景致应该更美一些,却拍不出来!”
冯波隔了一会,才道:“我想回九里坳了!”
儿子和柳苓苓分手,一直是金枝心中一根刺,都说母子连心,因此她事事帮儿子想到头里:“想回就回吧……是爹妈对不起你!”
冯波又发过来一个更惊诧的表情包,“从何说起?”
金枝对这个表情又有她一厢情愿的理解:“儿子,妈晓得你委屈,难作人。在学校里又是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
“妈,你是说我吗?”
“失恋的滋味不好受。儿啊,回来休养一些日子,好歹平复一下心情!”
“谁说我失恋?”
“上一回你不是告诉妈,跟柳苓苓分手了?”金枝眼睛一亮,以为事情出现转机。她对柳苓苓是千般喜欢万般中意,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合适当自家儿媳妇的好姑娘。年轻人,拌个嘴斗个气,三日分两日合的也是常事。
“妈,我和柳苓苓互相觉得不合适,我们确实分手了。”
“分手和失恋,不都是一回事?”
“怎么会一样?分手是因为我们发现更适合做彼此的朋友或哥们。在不可避免的失恋来临之前,就终结它……”
金枝认定儿子不是胡说八道就是强词夺理,读十几年书,长这点本事太容易了!
“你说起来一套一套,专门哄妈开心用。”金枝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你跟柳苓苓分手之前,跟她说过咱们家宅基地被你爹卖掉,用作修路的事儿了吗?”
“妈,你越说越离谱。这点事儿,我犯得着拿它跟柳苓苓交流吗?”
“难道苓苓竟不是因为咱们家卖掉宅基地的事儿,跟你分的手?”
“妈,你寻思着所有人跟你一样小肚鸡肠?别说我没跟她讲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就是讲了,我自己都无所谓,人家会在乎这事?倒是爹爹做得好,把钱花在修路上,比花在哪儿不值当得多?”
“这么说来,柳苓苓跟你分手,还真不是因为你爹卖掉宅基地用作修路开销的事?”
“你可别为这没影没迹的事,跟爹爹生气!虽然我跟柳苓苓分了手,但是我考上她那个环境保护专业的研究生了。按江湖上的说法,现在是同门弟子。”
“研究生”和“同门弟子”同时宽慰着金枝的心,把她心底最后那点为儿子叫屈的阴霾一扫而光。她想,儿子当了研究生,她这当妈的觉悟也得跟着提高一些,该知足。
秋深了些,九里坳人蠢蠢欲动,思谋着该把枳壳果子摘下来卖钱。果木合作社迟迟不张贴价目表。往年这会儿早已满村乱窜,看果呟喝,看树定价的果贩子也不见踪影。
九里坳一村人,不免人心惶惶。虽说从春到秋,从玳玳花儿洁白如雪的花海,到满山烁金的秋叶和金黄灿灿的球果,九里坳人个个没少挣藉着好景致招引来的,一拨又一拨游客的钱。但是没了卖果子的这一柱正财,心中总踏实不下来。树不凭着结果子卖钱,就像人不过正经日子一般。
有人先打听到村长冯富贵这儿来,他没芝麻大的官儿却也说起官样话:“急啥?急啥?横竖有合作社收果子。有这份操心的劲头,不如屋里屋外修整修整,多招几个住民宿的游客,不就什么都有了!”
问的人吃了一顿抢白,便也不客气:“分树苗喊大家种树的是你,要保树不建厂的也是你。这漫山遍野的枳壳果要是卖不出手,河水没盖,你自个跳下去淹死算了!”
“今年枳壳果肯定畅销得很,怎会卖不出手?盼我死也就罢了,枳壳果还没开始卖,何苦就说起这丧气话来!”冯富贵话里话外,也有些心灰意冷的意思。
问的人便又私自拨往年果贩子留下的电话号码。
“妈的九里坳,满山满野的枳壳果,都给果木合作社包圆儿了,外人休想再买走一颗。”
“你来,我自己种的树,要摘了果子卖与哪个,我做得了主!只要还像往年一样的价。不消说我,九里坳家家户户,都摘果子卖给你!”
“说得轻巧,你们九里坳的枳壳果还没长出来,就与果木合作社签了合同,还许外人收走半个?”
“是村部签的那片枳壳林的合同,跟家家户户种的枳壳树没半毛钱关系。你若还想发枳壳果的财,就别揣个老鼠胆。九里坳人来人往,也不多你一个人影,尽管来收果子就是!”
“发财能比命重要?现在进九里坳收枳壳果,怎么死都不晓得哩!你们村跟合作社,都有人放话,说的是不到时候,一颗果子不许摘,一片叶儿不许落,更不许外人收购枳壳果,若不然就叫人有去无回!”
“怕又是冯富贵跟合作社搞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