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来福眼光毒,看中这一片河滩地。冯富贵不得不好好思量了。近几年,枳壳树已经开始挂果。枳壳果好卖得很,清明过后,长到指肚子大,便可以晒干入药,消食化积。引得几个药材商成天在村里转悠。虽说价钱不低,冯富贵却拦着不让人摘果子,要等秋后卖价更高的枳壳果。
秋风起时,那枳壳果慢慢变黄了,浅金烁华,满树垂垂累累的诱人。颗颗皮薄籽多。枳壳籽儿是育苗的上好种子。育出苗来,可以嫁接橘子、橙子、杂柑和许多绿化观赏花木,堪称百木之祖。因此极受苗木商青睐,卖价也是年年走高。
一入秋,苗木商开着车进九里坳,不等摘下,直接看树定价,他们再雇人采摘。
枳壳树已挂果三年,冯富贵卖了三年枳壳果,一年比一年得钱多。他放出话来——这钱留着修路。把九里坳到麻兰镇的麻脸泥巴路用水泥石子硬化一翻,免得进出村子又折腾车子又折腾腿脚,还叫外人小看了这一村冯姓人。
虽说枳壳果没少卖钱,毕竟修路花销巨大,因此还差着一大截。
但总归有些人未必跟村长齐心,也不想跟他一样从长计较。路没开始修,村里闲言碎语却多起来了。说的最多的是村长冯富贵假公济私,卖枳壳果的钱都进了他自家腰包,搬运到城里,给他儿子买房了。顺着这谣言,九里坳人个个当自己是审判长,给村长定的罪名是贪污,上访上告都名正言顺。最好把他从村长的位儿上拉下来,直接送进牢里坐班房。横竖九里坳想当村长的,大有人在。挤兑走冯富贵,不愁村长没人当。
尤其当初被他押着种树的人,不说那会儿滚沙窝丢人现眼,只说树是谁种的就是谁的。另一半这时也不掉泪撒泼了,只认自家男女种树劳苦功高,这会儿要分树是理所应当。没种树的人自然不甘心,争论树虽是别人种的,地却是村里共有的。所以这树人人有份。要分,顶好按人头,各家分得几棵摘果子卖钱。横竖这枳壳树皮实,啥心都不用操,自个就开花结果一树树金黄起来,只管摘果卖钱就是。不管懒汉还是勤快人,大家都有钱进口袋,就天下太平。
一片枳壳树林,倒种出了天大的不是。枳壳结果,结出多少人的红眼病来!
冯富贵听这一天到晚吵吵嚷嚷的,也没有别的好手段。只是在村民大会上,他不再一团和气当老好人。村长也能唬下脸,也能拍了桌子,也能指桑骂槐撒男人的泼。吵嚷的声息,这才收敛了些。
隔些时候,冯来福又来打探消息。毁林建厂,不是件小事,要说一次就能成,那得日头从西边出来,从长计较罢了。他没准备来一次就中,跑五六次能成事,都算烧了高香。
“哥,在河滩地建厂的事,考虑得咋样了?”冯来福记得上回,冯富贵的应允是考虑一下。他不拿它当村长的口头禅听。事在人为,决心和手段他都不缺。
“真想建厂!”
“那还有假?未必我吃饱了撑的,寻开心!”
冯富贵忍不住多瞧一眼冯来福,刮目相看的意思。
“就算真建厂,也得等卖了这一年枳壳果再说。”
“厂都建得起,还怕那点小钱出不起。”
那点小钱,好大口气!冯富贵这下真不能不把冯来福的事放在脑子里过一过。
今年是最关键的一年。这会儿枳壳树刚开花,深绿的枝干举着一树树云团似的白花,近瞧清幽静雅,远观巍然成势。入冯富贵眼的却是花谢后一树树长大成熟的金黄果子。再卖一年枳壳果,修路的钱便差不离了。这节骨眼上,真要在那河滩地上毁林建厂,不心疼是假的!
“那河滩地,不好建厂房啊!洪水一来,冲得房子像豆腐砌的。也只有种枳壳树,盘根错节的,还能捱得住。”
“我说哥哥,这你就不懂了。我们建厂,上的是高科技,还怕山沟沟里的洪水?没看见长江上都筑了大坝,建起三峡水电站?这山沟沟里的洪水,也就只够威胁乡下人建的房子,吓唬一番乡下人。在高科技面前,再大的洪水,都得认怂!”
“这么说,除了河滩地,把厂子建在别处不成?”冯富贵把一枝烟吸得火星子烫到手指头。
“瞧你说的外行话!在九里坳,除了那片河滩地,别的哪块地不是早已分到各家各户?要征他们的地建厂,还不狮子大开口?”
“人家还未必开这个口。”
“可不!这年头,都晓得土地值钱。要是花大价钱买地建厂,成本也就高了,成本一高,还挣个屁钱?挣不着钱,又拿啥子给我们分红?搞来搞去,全变成给土地的主儿打工。再说了,九里坳地方,也只有那片河滩地离水近。”
“这么说来,这工厂也是想白用那一片河滩地?”冯富贵听到这会儿,总算证实这么一个意思。这才跟冯来福一惯的为人和作法相衬呐!
“话不能这么说,厂子不是答应给大家分红吗?”
“耍是挣不着钱的话,还不分了呢!”
“哎呀,哥,凡事要往好里想。何况人家老板是打了包票的。这事呢,其实还只是个意向,我也就是想着给咱们九里坳,踏踏实实捞个好处,才使劲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人家老板才松了口,让我负责跑腿传话。谁叫咱们都姓冯呢?”
“我就说嘛!你啥时成了个能建起厂子的主儿了?原来只是替别人跑腿,那这事更得考虑考虑了。”
“打包票的好事,哥,你可上心点儿!”冯来福好脾气得很,好事儿经得住你再三考虑的意思。
月上当空的时候,金枝被冯富贵失眠的动静给折腾醒了。
“怎地,睡不着?”
“心里有点乱,来福说的建厂那档子事,伤脑筋!”
“只怕并不像他冯来福说的那样美!”金枝把脑袋往男人胳膊肘里凑凑,想来这女人没少偷听村长公事。“真是好事,你去找人家,人家未必接见你。还会要冯来福来找你,还揣来两条软中华!”
“他说是他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贴来的,为九里坳捞好处的意思。”
“他一张脸,有那么大?”
冯富贵又陷入沉思,金枝的话提醒了他,这倒不失为考虑问题的一个好角度。
“你还真考虑上了?”金枝又道。她的意思,冯富贵答应人家考虑的事,要是全都当真考虑起来,那就活该夜夜失眠。
“你先睡,别操心我!”
金枝怎么可能不帮老公操心,冯富贵当村长,她夫唱妇随,至少也操着当半个村长的心:“哎,真拿不定主意,明早打个电话问问冯波。”这回事不小,她不仅自己帮忙操心,还要拉儿子进来当军师。
冯富贵说不上情愿,在这事上,他知道自己一个乡下人的斤两,所以并不理直气壮地嘟囔:“他一个小孩儿家,懂啥?”
“小孩儿家?你有读得他一半的书。也不会这时愁得睡不着觉了!”
冯波是二人的独生子,在外省上了个985的大学。九里坳地方小,大学生也少,985的更是凤毛麟角。但是九里坳人孤陋寡闻,大学只晓得清华和北大。外省的985虽也有名有姓,却不是他们听说过的,便不怎么当回事。都说村长的娃上的这个大学,怕不是杂牌子的野鸡大学?
“红眼病不是这个害法,人家大学的名儿响当当,还能被你们作践了……”金枝在村子里跳着脚叫嚷。
这番骂街,金枝以为九里坳人已然让自己培训过,对九里坳头一个名牌大学生该有了正确的认识。她这个当妈的,更是把这份认识升华为崇拜,大事小事都要儿子当智囊,让儿子拿主意。
冯富贵有时觉得惭愧,自己脑筋不该偷懒,连累得儿子要帮忙操跟他年龄不相称的心。
冯富贵睡得晚,起得却早,在金枝忙活早饭的这段时间,他有足够的闲情在九里坳蹓达一圈。
整个九里坳村庄,此时是半醒半睡的慵懒状态。雾气已从山峡褪到缓坡之上,远远地锁着两边的半拉山头。阳光还藏在更远的山背之后,只透出一点玫瑰红的亮光,淡淡地晕染开来。这点似醒非醒的天光,衬得山也朦胧,树也朦胧;水却清亮,人也清亮。
冯富贵折了路旁一根草枝叼在嘴里,权当抽了烟,拔脚往河滩地的枳壳林而去。
一夜之间,枳壳花儿又绽开许多。九里坳别处的雾气都在慢慢褪去,这儿却是一片浓雾。一树树枳壳花泡在这牛奶似的浓雾里。虬枝曲展的墨绿枝干,被雾洗得的发亮。雾落在花瓣上,慢慢地在那浅碗似的花瓣中心,聚起晶莹的一大颗,宝石似地闪亮。站远了瞧,雾中的枳壳花树林,给人以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海市蜃楼般。这虚幻的迷乱让人不免怀疑,这世上真有神仙、精灵或山妖的存在。他们自然是住在这花雾的枳壳树林之类的地方。
冯富贵钻进一个枳壳树长成的甬道,他头顶是两米多高的枝干搭起的花的穹顶。树若有情,定会知道它枝干的这种长法,花儿的这种开法,几乎满足了人类心底对烂漫的所有向往,让人在它花树的怀抱中流连忘返。
冯富贵一想到要在这儿建厂,这一大片枳壳树要被毁掉,这一树树白雪样的花要飘落在地,零落成泥碾作尘;这庄严的墨绿枝干纵是长满尖刺自保,终不免枯萎颓败。这一树树枳壳的尖刺便刺向他心里似的,尖锐地疼。
早饭是金枝寻到河滩,喊了老公回家吃的。她踩两只露水洇湿的鞋,一头扎进清晨的花雪中。此刻这儿空灵得不像凡尘,让她抖净一身人间烟火味。风起,她薄纱的衣袂飘飘,衬着花的甬道里,九里坳村长孤寂落寞的背影。仿佛可以重又年轻一回,溯往时光,再来一场爱情的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