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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秀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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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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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水青山 就是金山银山》连载

第一十八章

九里坳村委会做主,跟省城农科所成立“果木育苗合作社”的布告一张贴,九里坳人已经不像上回,聚乙稀厂建到四十里堡时那样一片哗然。仿佛习惯了九里坳村长的一意孤行,不拿村民意见当回事。横竖,他这村长是大家选上去的,他自作孽,不想当。选得上去照旧也能选下来,谁还一辈子受他的制不成?头一个要选他下去的就是冯健康。九里坳他的耳报神多得是,布告还没张贴,已经一连三个电话打到省城他的手机里。

电话还是打得慢了些,冯健康就算这会儿紧赶慢赶回九里坳,还能挡得住人家签合同,贴布告?不如不回,这张老脸到底还挂着村支书的面子哪!这异己分子,当初自己看走了眼,带头选他当村长。

这回,九里坳人闭口不谈枳壳林的事。后年才重新选举村长,但是他们已经提前把这事挂在嘴上。说的都是到时把专制跋扈的冯富贵拉下台,让他当不了村长吃屎去。这事儿光想想都叫人觉得痛快。

果木育苗合作社跟九里坳人的承诺:拿原本分到各家各户的枳壳树入股,挣了钱按股分红。这就更是没影没迹的事了。谁晓得你这合作社挣不挣钱?到时候你一句不挣钱,大家还不是吃风喝屁。哪有亲眼瞧着枳壳树开花结果,再把满树金黄果子敲打下来,卖钱揣进兜里来得实在。再说了,要是枳壳果不值钱了,不是还可以把树砍掉种红薯种萝卜,进账照旧不少。一本万利的账,全得等冯富贵下了台再算。

第一年,合作社果真就给各家各户分了红。却不多,也就刚刚够年夜饭多添几碗硬菜的意思。就这几碗硬菜的钱,给人家划地为牢地把枳壳林围上了篱笆网。篱笆网不几步远就挂着一个合作社的牌子。要看花看果子,要远看近看都可以,但是都得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看。鼻尖凑近点闻闻花儿,还嫌你的鼻息味儿重,熏了枳壳花;上手摸摸小金球一样的果子,还嫌你手没洗干净,脏了枳壳果的意思。九里坳人进枳壳林一次,便再无进第二次的兴趣。这还是九里坳人的枳壳林,九里坳人的河滩地吗?

冯富贵像眼下这样清静的时候不多,他替面前的女人打了一张九里坳确有其人的证明,好让她寄给外面打工的男人,让她男人能更合法更方便地卖他的一份苦力。这份苦力卖得好卖得顺一些,不久之后,就会变成一幢漂亮的水泥砖房竖在九里坳,或者是一辆崭新的小车泊在九里坳的街边。乡下日子其实就是互相攀比——别家有的,自家也有,便不觉得失落;别家没有的,自家置办了,便是炫耀的资本。甭管是否用得上,摆在那儿就长脸。乡下人成功的标杆就是物质的富足,没人在乎你下的是怎样的苦力。只要还能活着不停地长脸,下怎样的苦力都是成功。

女人接过证明,犹豫着要不要道个谢。依九里坳人时下通行的做法,找村长做什么事都是他该当的,都是他欠着所有九里坳人的债里,还出来的一点利息。

女人到底还是把一个谢字吞回喉咙。因为冯富贵的神色里,主动不领她道谢的情。手机这会儿是他的幌子,往耳边一竖,忙得没功夫领你的谢意,因此你也不必多礼。免除多少尴尬!。

女人不免有些微伤情,一个谢,她都做不了自己的主。

小草刚探出脑门儿,合作社就揪住那点拱出地表的孬毛儿,要把春天的整颗脑袋拎出来似的,很豪气地往九里坳村部砸下两千棵枳壳树苗。树苗有大有小,大的明年就能挂果,小的再过两年也该开花。这所有的树苗都不用九里坳人花钱,尽管领去种下就是,谁种的就算谁的私有财产。将来挂果卖钱,合作社打包票收购。

冯富贵瞧着堆满村委会每间屋子,又从院子堆到马路牙子上的枳壳树苗,不免发愁:九里坳的闲地块儿不多,除非各家各户连炕头灶台都种上树苗,否则这铺天盖地的枳壳树苗,起码得干枯掉一多半当柴火。当柴火都不好使,刺儿太扎手。

哪知这无本万利的买卖,九里坳连傻瓜都晓得算,连傻瓜都争着去村部领树苗,往旮旯里,闲地块见缝插针地刨个坑儿种下一棵,刨个坑儿种下一棵……九里坳开天劈地以来,没见过这等同心同德的。把地里快成精的土鼠倒刨出好几窝。

一时间,九里坳除了奶娃子和不会动弹的老弱病人,家家户户倾巢出动开荒种树。一道从九里坳延伸至四十里堡的石疙瘩山,石头被人用铁钎扦出石窝窝。一个石窝里埋下一棵树苗。老辈子的经验,枳壳树不娇贵好养活,就算石头窝,也能扎下根去开花结果

从早到晚,来村部领枳壳树苗的人络绎不绝。不要钱白送,谁都怕比别人少领几棵。占便宜还能这样光明正大、有人巴不得你去占,傻瓜才不占,才少占。

冯来福是一大早来领枳壳树苗的诺大人流中的一滴,到底觉得有些不自在。若不是冯富贵先招呼他一声,他大概不想在此时此地承认自己是冯来福,是曾经在这里,替全村人大义凛然地骂村长的冯来福,是邻村四十里堡那气派的聚乙烯工厂的保安队长。

冯富贵招呼的是“来福,你不是在四十里堡那厂子里当保安队长?咋有空来领树?”

冯来福当然也可以听成:“这点不要钱的树苗便宜你咋也看得上,从前你可是叫嚣着砍枳壳树第一人。”

冯来福把脸藏在一堆树苗后面,只留出一条嗓子跟冯富贵相认:“没得当喽!身体不行,老咳嗽!”

“咳嗽!叫医生瞧过了么?”

“没事,死不了!将养一阵又不咳了。”

“那就好好将养将养!”

冯来福这才确认了冯富贵大人不计他小人过似的,从树苗后探出脸,朝冯富贵女人样柔媚一笑。他每一道笑的褶皱里,都与从前判若两人。人的一张脸,其实才是最生动的一本书,每一页都精彩,都很有看头。

九里坳村部空前热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冯富贵和两个果木合作社职员,从早到晚,一连两天,光做给人分枳壳树苗的事。到了第二天晚上,从马路牙子到院子,到每间屋子,终于又露出本来面目。冯富贵好在盯得紧,手脚不曾慢半拍,才给自己留下两棵次年就会挂果的枳壳苗,和两鼻孔分树苗时累积的泥垢。算盘打得精细些,一鼻孔泥垢刚好够肥一棵树苗,连肥料钱都省了。

冯富贵把两棵枳壳树在院子里东头种一棵,西头种一棵。他想明年春天这院子里就有两树花儿好看。秋天会挂两树金色的果球,比电视里外国人煞费苦心打扮的圣诞树儿还要漂亮。摘了果球卖钱,还会留下两树金黄的叶子像燃烧的火把。到晚秋,树叶飘落满院子,又像铺上金色的地毯,哪一种景致都醉人,都是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昭示。

第三天一大早,冯富贵到村里村外巡查,领树苗是一回事,种不种下是另一回事。只有见到棵棵树苗竖在田间地头,等待阳光雨露恩泽一降,再过几阵轻柔的春风,枝干便活转过来,叶儿便油亮起来,满树花儿满树果地把九里坳打扮起来,把九里坳人的日子滋润起来,才算大功告成。

种下的树苗活不活得成,冯富贵瞧上一眼种树的坑,培上的土肥,浇了几成湿的水,心里便有个八九不离十的判断。

谢天谢地,九里坳人对认定了是自家的树,都上心,都舍得下功夫。满山满野,村里村外,没有一棵树苗受委屈朝柴火去长。

整个九里坳笼罩在翻新的泥土味和枳壳淡淡的酸涩中。冯富贵看到不只闲地块、墙根儿、菜园角落里、田埂弯处都种上了枳壳树。村外石疙瘩占据的荒山,从山头到山脚的石疙瘩缝里,一个缝儿栽下一棵枳壳树。荒山绵延至四十里堡,九里坳人把枳壳树种到四十里堡的村口。

冯来福领的一捆儿大树苗小树苗,被他种在别墅楼后的园子里。他现在有个枳壳树的后花园,到了秋天,就是个枳壳树的果园。把金色圆球的果子敲打下来,就是不少一笔钱,多实在!他的老婆程彩,到时大概只要摘她自家树上的果子,都要忙不过来。而不必再伸长爪子,到不是她自家的树上去摘果子。

冯富贵踏上新修的从九里坳到麻兰镇的水泥路,沿路两旁,新栽下的枳壳树苗像两列新兵等他检阅。合作社这回干了一件大好事,把道路绿化的钱给他省下一大笔。

这一番巡视下来,九里坳人人都比他冯富贵识好歹。三千多棵枳壳树苗,没有一棵冤作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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