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从麻兰镇出发,开到九里坳这地方,就得停下来歇口气了,这还得是性能好的车子。要是那性能差的,不免趴窝半天,得司机把车头盖子打开,把里头车肝,车肠,车胃……件件撸舒服了,加了油,才肯再走。
好在又往前再走的车子不多,出九里坳,唯——条路直行二十里,九里坳人管那弹丸大的村子叫四十里堡。
村道上歇着一辆越野吉普,冯富贵不免多瞧两眼。心里嘀咕不趁年趁节的,哪个有闲情回九里坳?还开着这拉风的越野吉普,瞧着有表有里的,不像差车。若不然,司机这会儿该扎着一双乌油的手,趴车头上撸那车肝车肠车胃了。
九里坳穷,路也贱,一条麻脸的石子泥路虽已上了年岁,依旧时不时冒出几处坑坑洼洼,折腾车子比折腾人的腿脚更多一些。
心里想着事,冯富贵从村道一脚跨进道旁的家门。
屋里,吉普的主人正等着他,是三房冯来福。九里坳一村人全姓冯,祖上是一家四兄弟,明朝永乐年间从山西大槐树老鹳窝下迁至九里坳。几百年间开枝散叶出几百人,四兄弟的后代便分为四房。冯富贵这一枝是长房。
金枝给冯来福打了三个糖水荷包蛋,这是九里坳地方对贵客的礼遇。冯富贵心里不免埋怨老婆败家。别瞧外头的吉普有表有里,冯来福在他心中可没那么尊贵。这厮说是在外头做生意,一年到头回九里坳比谁都回得勤,风光地把他家老屋重建成小别墅,也落魄地年三十被人堵屋里要过债。总的算下来,他风光的时候比被人追着要债的时候少些。
“哥终于……回来了!”荷包蛋把冯来福一声招呼,堵作两截。
“抱歉,让你久等!”
金枝倚在洗浴间门口,只动唇舌不动嗓子地递了冯来福来意:“说是帮你给九里坳引进一个大项目。”
冯富贵接着洗脸,他一张疙里疙瘩的麻子脸,且有得洗。换作别人,就该说他城府深了——一个大项目比不过你一张麻坑脸?
金枝却不这么认为。她一个嗓门说完主题,换个高兴些的嗓门,又牵出后记:“还给你带了两条软中华烟。”
冯富贵顺着老婆的眼神一瞄,两条金色包装的软中华躺在堂屋供桌上,令上了年头的昏暗老屋蓬荜生辉!
“这倒叫人为难!”冯富贵出了屋门,又丢下一句,“你抽个空把烟给他还回去”。
金枝也就有点为难地瞧着两条烟。她不抽烟。烟在她眼里不能算作食品,也归不了日用品的档,横看竖看,在她这儿百无一用。要是老公想抽它解乏解闷,倒也罢了。眼下老公要她还烟,她这不是自找麻烦么?
“哥,这年头,不引进一两个大项目,人家以为你没靠山,没能耐。我瞧你村长当得也憋屈……”冯来福一开口就掏心掏肺,村长操心村里的事儿,他替村长操心前头脸面和后台靠山。
九里坳人管村民委员会主任不叫主任,都延续他们老辈人的叫法,喊村长。如果往九里坳历史更深处考证,他们的祖辈其实管九里坳的最高管理者叫“族长”。族长到村长,到底算是一个进步。现在要把“村长”换成“主任”,却又不肯进步了。
“啥项目?”冯来福长篇大论,在冯富贵这儿没半点用处,只有“项目”值当他上心。
“生产聚乙烯的工厂!”冯来福稍稍停一下,看看这有名有姓的厂子,可会让听的人双眼一亮。
冯富贵却只当寻常话儿听,并不动声色。
冯来福又接着道:“厂房就要几百亩地,等建完开工,年产值会上几个亿。光税收,就把一个地方的经济拉升了。更别说就建在九里坳。我们冯家人,只管坐等分钱就是。哥,等这座聚乙烯工厂建成开工,你就是九里坳头一个大功臣。”
“聚乙烯是个啥?”冯富贵的关注点并不像人家期望的那样,落在“几个亿”,或者“拉升经济上”。
“唉呀!哥!不是我说你落后,连聚乙烯是个啥都不知道!就是塑料它爹它妈,懂不?各种塑料袋子,塑料桶,塑料盆,塑料椅子塑料桌子,塑料杯子,塑料瓶子……你想想,塑料能做出多少东西来?这样的工厂建起来,那是躺着挣钱啊。”
“满世界都是塑料,这倒是个真!不过,九里坳各处的地都已分到各家各户,把厂子建在哪都是伤脑筋的问题啊!”
“你忘啦!河滩那一大片地,可是没主儿的!”
冯来福不提,冯富贵还真把河滩这一块地给忘了。
九里坳地处两山峡的一条沟壑里。好在山不陡,沿沟壑走向的是一条河。河水冲刷出两大片肥沃的缓坡地。九里坳人沿坡地建房,绿树浓阴里,灰瓦白墙的房子错落有致,呈现出一派上了年头的古朴静滵,让人心安的故土乡情。
另一个河水湍急的流处,雨水勤的年头,都要发一两回吓唬人却不伤人的洪水。冲刷出一大片滩地,却不适宜种菜种粮食,更不适宜建房子。
“谁说没主儿,没主儿能种上满滩枳壳树?”
“就算村委也是个主儿。你这个村长虽没少为枳壳林操心,却没人领情。”
“我操的不是要人领情的心!”
“人家说你把卖枳壳果的钱揣自个兜里了。”
“可不!我在人家嘴里发大财了!”
“你忙死忙活一场,多不值当!”
“都说我发大财了,还能叫不值当?”
冯来福便笑出一脸心领神会——当村长的委屈,他都懂!
冯富贵当上村长之前,那片河滩地一直荒凉,长些芦苇、權木丛之类。有时,芦苇和權木被洪水冲刷出沙窝。竟被村里几对 “野鸳鸯”瞧中,觉得树丛是屏障,沙窝是床,天赐良机的野合之地。要把“野鸳鸯”的习性,做大做强的意思。
冯富贵当了村长,时不时要去这些沙窝里逮一两对 “野鸳鸯”。这等事,双方你情我愿的,他原想眼不见为净。奈何当事者家里另一半拿他这个村长当个官,只管哭哭啼啼找他当家作主。
九里坳旧俗,村长这会儿是族长。族长处理那有伤门庭的“野鸳鸯”,要浸猪笼。
冯富贵遵了九里坳旧俗,带人去沙窝地里抓现行。沙窝里见到的男女,多半嫌衣物碍手碍脚,都剥得溜光干净。被视觉冲击出不适应的,反倒是穿戴齐全的人,个个面红耳赤,个个大脑作不了双眼的主。人家不愁精赤光腚没遮掩,他们的目光却做贼似的没处藏,瞧也不是,不瞧也不是。
那回,沙窝里的男主角是冯乐朝。冯富贵与他,小学到初中九年同窗之情,在这沙窝地里,却出个割席分坐的效果。
冯乐朝唾沫只差啐老同学脸上。他请女主角不必害怕,一切有他担着,看谁敢为难你!一边慢条斯理穿衣物,又帮对方把狼狈整饬干净……冯富贵都理解,都体谅,心虚得像自己偷了情。他蹲在地头,别过脸去,一枝又一枝把烟抽得心慌意乱,也把自己蹲成“野鸳鸯”的警戒。一码归一码,这事儿不是现实版的电视剧,谁要瞧热闹,飞短流长。他头一个不答应。
“野鸳鸯”们俗世的夫或妻,却不依不挠,要村长给他们出了这口气。顶好是依旧俗,拿这些不要脸的浸猪笼。现今新社会,自然不能那么做。冯富贵思来想去,再逮到“野鸳鸯”,便只叫他们种树。别的树都不种,专门种枳壳树,为的是枳壳树一树刺儿,煞一煞那偷情的男女浑身邪火。煞不住你一身邪火,也别叫人那么好逮,到沙窝里一逮一个准的意思。
冯富贵当上村长第五年头,那荒滩地便成功地改造成一片枳壳树林。
枳壳树林托“野鸳鸯”的福,一年大似一年,魏然成势,是九里坳新生的一景。
这招儿对“野鸳鸯”是损了些,额外的好处并非没有。枳壳树根系发达,也不像别的树那样得时不时除草杀虫,施肥松土地劳作。把一棵小苗种下,树自己就生机勃勃地长起来。来了洪水,没过树梢,洪水退后,半根枝条不伤,依旧长势葱郁。连滩地的沙土,也被枳壳树根紧紧抓着不被洪水冲刷。并不像从前,一次洪水要涮一层地皮,刷得偌大一块地野性十足,不长庄稼长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