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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秀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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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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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水青山 就是金山银山》连载

第一十七章

路修到麻兰镇,连包工头都被这一桩实打实没半点含糊的工程感动,撺掇着村长搞个宏大的正式通行仪式,也算善始善终地忙活一场。

“我是为你好。搭个彩棚,请一些头面人物来剪个彩,发几句歌功颂德的言,彩旗飘扬,锣鼓喧天地热闹一番。也算对你劳心劳力一番的肯定。算作政绩,不比麻兰镇随便哪个村子差。”

“听起来真不错!”

包工头鼓噪得更起劲:“听说四十里堡的村长曾可宋,找台湾老板建了聚乙烯工厂,镇里准备提拔他当招商引资办公室主任。你作主修的这一条路,功劳不比曾可宋小,怎么也得提拔一下。”

“只说这剪彩的事,花钱不?”

“那还能少花钱?如果连酒席吃喝地办起来,少不得要这个数!”包工头伸出一个大肉掌,大肉掌上支楞起五个肉指头。

冯富贵瞧一瞧都心疼,把人家五个肉指头,一个个按回掌心里:“这笔花销,在给你的工程款里头核算行不?啥政绩啊,提拔的,我跟镇里反应,也全都算你的。”

跟乡巴佬谈这些,不如对牛弹琴!包工头自认没个眼力见,高看了九里坳村长。

路修完,从前吵吵嚷嚷要分了枳壳树给各家客户的话,倒没人说了。都冷眼瞧瞧看,冯富贵还能玩什么花样,再把卖枳壳果的钱,玩进他自家腰包的意思。

只有金枝实心实意要分了枳壳树,为这一片枳壳林,冯富贵替自己招了多少不是。虚的名声和实的钱财,他们家都不再倒贴得起。早分早好,分了树,就算结的果子被人偷光卖尽,也不好再赖到村长头上。

冯富贵却还犹疑:“就怕分到各家各户,有人一斧头砍了树,种别的。毕竟这玩意儿满身尖刺,不招人喜欢。”

“谁砍了树种别的都不关你的事。”

“你知道个啥!现在越来越多人来九里坳。不光夏天,春天和秋天来的人更多,都是冲着这一片枳壳林来的。它在网上的名气,比风景名胜还要大!砍了树,哪个还来九里坳看花看果子?”

“不来就不来呗,”

“这话儿你倒说得轻巧。现在九里坳家家户户,都盼人来游山逛水,顺便挣点日常花销的钱。”

“可不!也就我挣不着这钱,我盼人来做啥?”

冯富贵不晓得内疚,金枝骂他,是隔靴挠痒。被村里别的人家指桑骂槐,才会戳中他的痛处。民宿生意,别人谁家要挣这份钱,他绝不往自家领。

“人来得多了,自然也会轮到你。说这酸话不怕倒了牙!”

“谁会嫌钱挣多了扎手?不想挣了轮到我。再说还有你这个好村长挡在头里。我是不指望挣这份钱了。树一分到手,老娘头一个砍了它,空出地儿,种点萝卜红薯啥的。我瞧城里人对这些玩意稀罕得很!挣不着他们的住宿钱,挣点卖菜钱也不亏!”

金枝一席话,说得富贵冷汗直冒——城里人一来,乡下的萝卜红薯确实都畅销。想来,跟金枝一样想法的人不少。

天黑透,跟程彩一块来村长家的,还有两瓶白酒。

金枝想这可是稀罕事。那酒瓶子里头若不是灌了白开水。程彩不知什么事上,又想着让冯富贵只当她一个人的村长。

看在酒的份上,程彩一开口,果然也不客气。

“枳壳林坡顶上的那十来棵树,旁边就是我家的菜地。想请村长送个顺水人情,分给我家。”

冯富贵不马上说分树,“你家来福在四十里堡的工厂上班,工资没少挣,还在乎那些树呀?”

“不瞒你说,那厂子的班迟早上不下去。来福现在是三天两头咳嗽,怕他身体有个好歹,我们家还是趁早另做打算。”

“咳嗽?去医院瞧过么?医生咋说?”

“医生也说不出个啥来。他去四十里堡的厂子上班会咳得厉害些,回家歇着又没事。”

“不会是是劳累过头吧?彩彩你该体谅着些来福叔……”

程彩看金枝笑得一脸促狭,伸手挠她胳肢窝,俩女人疯得没形没状,是冯富贵刚当上村长那会儿好成一个人的玩闹法。

看来,程彩是不打算接着说正事,或者有十足的把握,以为村长会认了这份情面,分树与她家!何况还有两瓶酒。

冯富贵正是在这女人的猖獗里,把男人的硬心肠给长全了似的。若没有从前直面她砍枳壳树枝,偷摘枳壳果,他这会儿发个侧隐之心也说不定。这女人大概把她自己当贼婆娘的一档子事,全都忘到九霄云外了。

“分树的事,村部还没定出个方案,也可能不分。”冯富贵公事公办地实话实说。要是招人不待见,那是你自找的。

疯闹的俩女人果然都戛然而止。程彩扯扯衣襟,扯平上头的褶皱。再抹一把脸,一脸笑意也顺便给收回了。

“咋还能不分了呢?大家都传开了要分树,都盼着等着呢!”

“村委还没做出个决定,大家咋都传开了呢?”冯富贵的眼睛不客气,轮流在俩女人的脸上找答案。“奇了怪了,好像村委不当九里坳的家,什么事都还没决定就传开了。传开就传开了又能咋的?错的还能传成对的不成?”

程彩先迴避了冯富贵的眼:“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意思。

“金枝你送送程彩!”冯富贵朝那两瓶酒呶呶嘴。

冯富贵这货的眼神儿从来都是一团和气,要么像电视里骆驼的眼,对什么事都带着点无辜的傻气。无论哪种眼神,哄老婆都好用得很。像眼下这样满目冰寒,实属少见,金枝也觉得凛然,只得乖乖照办。

送完程彩回来,金枝才算秋后账:“不分了枳壳树,你可别留着又往里贴钱。上回是卖了宅基地补亏空,下回再来这么一遭,该把主意打到眼下住的房子上了。要是卖了房子你索性连我也卖了,我也落个成全你当好村长的贤惠老婆名声。”

冯富贵深深剜老婆一眼,他不说话已经是“你怎么会是这么一个不可理喻的女人?”的意思。“往后少跟你的这个好姐妹来往!”他破天荒头一回,干涉老婆的闺蜜情份。

这会给冯健康打电话,可能太晚了些。老头在电话里果然是一条睡着了的嗓子,一张嘴说的就是:“这会谈公事算熬夜加班啦。”

“当然算加班!”冯富贵心里想,“加班我不也是一块儿加,这老头还真当他这村支书是局外人了不成?”

听说这个电话是为了分树的事,老头的嗓子慢慢一层层地活泛起来,“哎呀,分了吧分了吧!不过是一片河滩地上几棵树,早该分了!”

老头说得这样干脆,冯富贵始料未及,他在电话里叹气:“不好分啊!”

老头还能听不出他的为难,嗓子倒更欢快了:“我跟你讲啊,国家是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出的联产承包责任制政策。九里坳1981年春天分的地。九里坳多少坡地,水田,山场都分得顺顺当当!现今不过一块河滩地上几棵枳壳树,好分得很!”

“哎呀,你那会儿还小,不记得了。地一分到手,家家户户都铆足了劲儿干呐!当年秋天,九里坳人头一回捧上了冒尖儿的饭碗。”

冯富贵想:“今非昔比!眼下谁要还只剩下个捧上冒尖的饭碗儿的念想,那也太好打发了。”

夜里,冯富贵又睡不着,躺床上挨到天麻麻亮,一大早就在九里坳各处坡地,田边转悠。碰上个早起溜鸟的老汉,人家好心好意打招呼:“锻炼呢!”

“可不,溜溜腿脚!”

“干部都爱锻炼,身体金贵!”

“我算哪门子的干部?”意思是九里坳人现在哪个还当他是村长。

出了村,便是九里坳最好的一片水田,给田梗隔出几十个方块,各家各户按人头都占着相应大小的一块儿,这样才显得当年联产承包的公平。眼下,晚稻穗儿开始泛黄,密密实实的稻杆儿顶着沉甸甸的稻穗,把土地肥出一层厚实的金色肥膘。更显眼的是过半的水田里却只长些杂草野稗,并不让秋风上色,依旧凶顽地绿着,像这一大片水田患的晚期斑禿症。

冯富贵不用瞧也晓得这些斑秃症水田的主儿是哪个。倒不是他们懒,个个都在外头下苦力挣钱,一年到头,都只有过年回九里坳三五天的功夫,能顾得上种地?

自家不种,别人瞧着觉得可惜了。最大的那块“斑秃”,叔叔还在村里,想种侄儿的地。

“让你种,种下的算我的,还是你的?”侄儿道。

他一句话熄了所有想种别人地的念头,土地的斑秃症越患越凶。比水田瘦些儿的旱地,这会儿索性只长野草和荊棘丛,连一棵枳壳也不种。不消说,这荒掉的地,主儿都在外头挣了钱,才能这样大方地把好好的地,拱手让给野猪,獾,刺猬等野兽去糟塌。兽类不比人,不会存着占了一时便要占着一世的心思。

冯富贵被这些士地的斑秃症败坏心情。这会儿全九里坳的地,只有河滩的这一块儿没有窜上斑秃,要是土地随着枳壳树分与各家各户,可就难说也要被传染。他想彼一时此一时,冯健康那老头还躲在那逝去的辉煌光阴深处,远远地向着这滚滚前行的时代列车,扬起一个陈年手势指点方向。自己差点中了他的损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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