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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乐朝的农家乐开工之前,冯富贵一直是老婆的优待对象。吃喝撒拉,金枝拿老公当祖宗伺候。不管怎么说,老公是受了委屈。何况他这一回遭的罪,似乎跟送给自己金镯子还有点干系。乡下人不兴说“爱”,她不加倍对老公好些,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冯乐朝扒拉完自家地主老宅子,开始在冯富贵的宅基地上打桩。安全围幕围出诺大一片地,财大气粗的干事气派。
你干你的大事,不声不响强占别人家宅基地算哪门子有钱人?金枝无需老公出面,她巾帼不让须眉,怎么也得扒下这活强盗的皮来。
“不是那么回事,嫂子,富贵哥已经拿这块宅基地,入股山水居了!”
“冯富贵拿宅基地入了股,还能不让我知道?”
冯乐朝笑笑,意思是那是你们夫妻俩的事,与他无关。
“不成!我们不入股!”金枝不理会人家的笑。在她这儿,一切罩在新鲜说法下的占地或要钱,都是骗子伎俩。怪道正月初三,就提着礼物登门,有这份好心?原来是要吃下他们家的宅基地。说得好听是入了股,这没影没迹的事,也就够哄个一根筋的冯富贵信了他。
“嫂子,这宅基地入股的事,你也可以换个角度理解……”冯乐朝吃不准这乡下女人是不是听得懂自己的解释,瞧她一脸恼怒,是马上就要撒泼的架势。
“这么说吧,富贵哥把这宅基地卖给山水居了!”
“他卖了多少钱?”
“你回去问问富贵哥,一切不就都晓得了?”
是得问问,好好问一问!金枝的神色——要真有其事,皮不扒了他的!
冯富贵破天荒关心起家里的搓衣板可还凑脚。这是金枝的家法中最解气的一款,他主动认领总比老婆宣判好。
“是,宅基地是被我卖与冯乐朝了!”
“过完年不几天的事!”
“你怎么不晓得?要是让你晓得,还能卖得成?”
“卖的钱大部分贴补了修路的花销。”
“是,那只金手镯也是卖宅基地的钱买的。”
“是,你老公是没本事,天大的饭桶一个。当个村长当到往里头倒贴钱。都倒贴钱了还让人家关一晚上。要不早些倒贴钱修起路,说不定要真判真关!”
“老婆你消消气,千万别把你自己气出个好歹来。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有比修路更行善积德的用处?”
“金镯子买都买了,又是你喜欢的款,别扔哪……好在没扔坏!戴着呗,也让别人眼红眼红你!”
“老婆老婆,你瞧我都跪着搓衣板了,行行好别回娘家!”
“坚决不成!离婚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
跪搓衣板只是家庭内部矛盾,老婆要是回娘家,冯富贵就得过光棍日子:家里冷锅冷灶,衣服邋里邋遢,吃饭有一顿没一顿,村长也当得没情没绪,情形对他算得上残酷。这是始料未及的。但是他求也没用,金枝是铁了心不想再看这个窝囊废一眼。原先她还一厢情愿猜老公是为了给自己买金镯子,才冒那被抓被关的险。他外头做了什么不论,对自己算得上有情有义。哪知败家男人把整块宅基地给倒腾没了。这金镯子的性质,该是贿赂还是安抚自己的意思?
冯富贵只得作罢,老婆非得如此才能解恨。他就硬着头皮先当几天光棍儿。等她消了气,再去接回来也好。再说了,老丈人和丈母娘都比他们的女儿讲理,多少应该会劝着些。
冯富贵做事死脑筋,麻兰镇到九里坳的路,在他心中可不仅仅是水泥硬化路面的简单事。他每一处边边角角地拾掇拾掇,必要的时候,指使包工头不声不响地把沙石水泥往路边菜地田垅里铺一些。愣是把一条麻脸泥地的村道,硬化得又平直又顺溜,车和人在双向车道上和人行道上来往都舒畅。
自然有人不轻易让他借着修路占自家地块的便宜。他一个村长跟人叫板:“要不是你先锄头铁锹地把路啃了一大块去,路还能不直溜。”
“当村长也蛮不讲理?这儿的地,在有路之前,就是我家祖上垦荒垦出来的。就连路的这一截地面,也是解放后我家先人捐的。”意思是就算啃了路,啃的也是自家地儿,外人管不着。
“先人捐地修路,还能捐一段歪脖子路?你后把路啃出一个大豁口来,只怕你家先人看了都不得安宁。”
“先人觉悟比后代高!”
“一代不如一代!”
……
包工头和工人也你一言我一语帮腔,把人挤兑得红头涨脸。
也不是次次都顺,路快修到麻兰镇上那会儿,冯富贵不当麻兰镇人的村长,碰上的又是动手不动口的不是君子。眨眼间,他给人拿板砖在脑袋上开了瓢。脑袋上的血顺着鼻梁和内眼角流下来,他拿手一抹,满脸血红。冯富贵还没觉得怎样。“不是君子”已经给他自己操板砖制造的效果吓破胆,声儿也走了样,哀求:“哪位有车,赶紧拉他去医院哪!”迟一步怕要出人命,会让他赔个倾家荡产,把牢底坐穿的意思。
从医院出来,冯富贵额头扎几圈白纱棉的绷带,脑袋包个医用棉纱网。血丝洇出绷带,染一抹鲜红,如英雄凯旋。
不是君子单方面偃旗息鼓,感谢老天爷没让他的板砖拍得太重。要不,为一小角儿的地葬送前程,可是天大的不值。
是冯富贵自己非要直接去工地上看工程进展。这会儿到修完路,还有两处硬渣子。他一板砖被挂了彩,可不能白挨。现在才更好行事,你们谁能拿一个不要命的人怎么办?
金枝说她压根儿不知道老公被人拿板砖开了瓢。“为了修路,你连宅基地都卖了贴补进去,要捐条命进去也不是没可能。”
冯富贵嘿嘿笑,一厢情愿领老婆的情:“我寻思着路马上修完了。等修完路,我去四十里堡接你回来,让你一回来就一脚踩在直溜平坦又干净的路上,多美!”
“多谢好意! 我是因为四十里堡的水让人有点喝不惯,才回的九里坳。跟你半毛钱干系也没有。”
“你四十里堡生四十里堡长,回娘家还能不服娘家的水土。小点声儿吧,矫情不矫情?”
“信不信由你,自从那边聚乙烯工厂开工,很多人都说从水里喝出了饮料味儿,有时还有可乐和啤酒味儿!”?”
“那可享福了,想喝酒喝饮料,都是现成,都不用花钱!”冯富贵刚把讥诮在脸上挂出来,被老婆一个白眼儿又瞪了回去,赶紧补上一句正经话:“谁这么说?”
“谁都这么说!”
“甭管是不是因为四十里堡的水难喝!横竖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别想的太美!你卖了宅基地修路的事,我跟你没完!”
“没完能咋的?”
“论理,你没本事在宅基地上建起新房子,就该留给儿子。你倒好,叫儿子摊上一个卖田卖地的爹!”
“那是他的命!”
“你甭嘴硬,我给波儿打电话,你自己跟他说。”
冯富贵老实承认最怕老婆来这一招,比她回娘家还怕。要他亲口在儿子心中树起一个卖田卖地的败家子爹形象,能叫他羞死自个。
“你不是早就打电话告诉波儿了?何必又叫我多此一举?”
“你怕什么?拿出点卖地的能耐来,卖都卖了,还怕说出口!”
眼瞧老婆掏出手机要拨号,冯富贵逃也似地出了家门,慌不择路。
到外头,才想起在这暗夜里实在不知该往何处去。家家户户的窗口,投出亮些暗些的灯光,电视屏幕的光色变化,和隐约可辨的配音。大致能判断那二维世界里的剧情,正上演哪一出人生。冯富贵掏出一枝烟点上,如若把他的人生搬进二维世界里供人评头论足,眼下的剧情,不知是让观众笑呢还是哭?
一枝烟抽完,料想已经躲过了老婆气头。冯富贵这才又进屋。却见金枝坐在沙发上,正无声地淌眼抹泪。冯富贵有些慌神,他见不得女人哭,尤其是被自己惹哭。甭管有错没错,老婆哭了他哭不出来,都是他理亏。
“不过是到外头抽枝烟,是怕让你遭二手烟的罪。还哭上了呢!不至于!”他陪着笑给老婆递面巾纸擦眼泪。
金枝反倒哭出声:“你瞧瞧你造的孽!”
“是,是,不该惹哭你。”冯富贵认罪态度不是一般好。
“你晓得我为啥哭?”
“你打我骂我都成,千万别把你自己哭坏了!”
“我为的是波儿。刚才电话里说了,柳苓苓要跟他分手的意思!”
“分手,为啥?”冯富贵也觉得心一沉,像遭人捅了一刀。
“我寻思着,可能是因为我上回在电话里,跟儿子说了宅基地被你卖了做修路花销的事。他跟枊苓苓一说,人家姑娘瞧咱家底儿本来就穷,连宅基地都卖了,能不分手?”
“那姑娘瞧着不是这样人!”
“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金枝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冯富贵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简直不配为人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