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富贵到家,见冯来福比他还早、还主人气派地等在院子里。他现在上着帮别人跑腿的班,没法不积极。他来这里催问村长,也不过是把幕后老板的催问在他嘴上复印给村长听,移动的肉身复印机似的
冯富贵都理解,都体谅,请冯来福要是还没吃早饭,就一块儿吃些。
“我吃过早饭才来的。看到今天集上有人卖水库网的大头鲢。晓得嫂子爱吃红鲢鱼,特意给她带两条。”
厨房的洗菜池里,果然躺着两条大脑袋红鲢,目测二十来斤。这是一份不贵,但瞧着豪气的礼。事儿成不成,都不伤筋动骨,脸面也都还在。
只有冯富贵不乐意:“婶子爱吃河鲢!”这话在他听起来,倒好像他这个老公当得不称职,要从别的男人嘴里认识老婆吃食上的喜好。他猜也就这会儿老婆不在屋里,冯来福这么顺口一说,当着金枝的面,未必敢拿她当送礼借口。
“何必又破费?”
两条冯来福自作主张送的红鲢,比他后台老板授意送的软中华更将冯富贵的军。这会儿天不冷,这二十来斤鱼在他叫金枝收拾,或让冯富贵自己又扛回去之前,只怕就要开始发腐变臭,这账算在谁的头上?除非他这会儿打开冰箱笑纳了两条鱼。
“应该的!”
送礼我应该,为难也是你自找的意思。纵然当着村长,不过是建个厂子,在你这儿也就点个头的事,真有必要花这么长时间考虑周详?还真把九里坳当成了你的私人领地,要传位与后世子孙,先替他们方方面面未雨绸缪了不成?
“来福,刚好今天要在村部开个碰头会,议的就是你说的这件事儿。要不,你也列席一下!”
冯富贵终于松口,敢说不是瞧在两条大鱼的份上?
“我去!我去!”冯来福忙不迭应声:“哥,你放心,我就当个旁听!”他自己先乖起来。
九里坳地方小,村委会也小。麻雀儿小,五脏也不全。除了村长冯富贵,官方说法是村民委员会主任。他自己不嫌事儿多,还揽个治安队长当着。村支书是冯健康。负责财务外加打杂跑腿的是冯富民。妇女主任自从年初辞职跟她老公外出打工,三个糙老爷们不好兼妇女主任的职,这位儿便一直空缺。
一年到头,九里坳村委的碰头会,列席的惯例都只有两个半人。那“半人”是代表支书冯健康的一部电话。老支书对这等不得不列席的会,一向以电话代表本尊,横竖他在九里坳当了三十多年支书,从生脸儿当到熟脸儿,他这张老脸早已没什么看头,话儿却是不能不说的。这是他在省城当着九里坳支书的权力和义务。
电话开成免提,跟省城的九里坳老支书做声音的现场直播。
冯富贵正儿八经给每个与会者介绍今天会议的列席人。冯来福不免多研究两眼支书位儿上的电话。要把这玩意儿看作老支书冯健康,真叫人为难。他老想敲打一番上头老旧的话筒,看看这玩意儿可否值当老古董来收藏。眼下,全国各地怕只剩九里坳这样的穷旮旯,还用着这老古董,还赋予它支书的身份。自己真要敲打它,不知算不算对老支书的大不敬。
“开始吧!”电话突然发音,它有一条苍老却不失威严的嗓子,倒把冯来福吓一跳。
冯富贵又好心请冯来福把开发河滩地建厂的事,给大家介绍介绍。
九里坳还会有人没听说过要开发河滩地建厂的事?冯富贵瞧瞧冯来福,人身上会说话会发问的可不止嘴巴。
冯富贵朝电话呶呶嘴。亏得这老古董不是手机,还未更新换代长出眼睛来做视频直播。
冯来福对着老古董电话,把这些天挂在嘴上到处宣讲的事又说了一遍。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当人肉复印机当得很没趣。这感觉真不好,何况眼下还要劝自己拿这玩意儿当真人。瞧着黑不溜秋,即便能听能说,顶多也就是个老鳖精。
接下去是各人表态。
冯富民清清嗓子,清走一嗓子烟气酒味,以便说出一口漂亮话。
“要我说,要建厂,宜早不宜迟!现在到处都在招商引资。我们九里坳,又穷又偏是明摆着,不来这一手,还真脱不了贫致不了富!九里坳是这样,麻兰镇又有多少村子不是这样?再说了,全县、全省、全国的“九里坳”多着呢!谁不想招商,谁不想引资……我是穷怕了……”他把建厂看成多大一个香馍馍!说着说着,把他自己给激动出一条要找人吵架的嗓门儿。谁反对建厂,头一个先跟他冯富民干上一架。
冯来福这下不仅眼睛会说话,整张脸都在表情达意。他很满意地看到,幕后老板托他送与冯富民的一条软中华,已达到预期效果。这会儿只等另外送与冯富贵的那两条,水到渠成地发挥起作用。
“依你的意思,这厂子一建起来,是铁定哗啦啦日进斗金,只挣不赔!”电话支书比人讲卫生,只出声音不喷唾沫星子。
“不挣钱!人家又何必跑到咱们这旮旯穷折腾?”
“世上还有这等只挣不赔的好事,这厂子不用外人投资,连我都想当它的老板!”不见唾沫星子滋润,电话里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拿砂纸打磨抛光粗糙的石头台面。
“那敢情好!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冯富民眼神儿滴溜溜的,在冯富贵和冯来福脸上轮番探究。
“全九里坳,也就支书你有说这话的底气!”冯来福却听出个不妙来,回应里也带着以牙还牙的意思!
“我有这底气,也不做这伤天害理之事!”
伤天害理,冯来福豁地竖起身子。冯富贵眼色使得狠,他才又落了座。
“来福啊,别寻思着乡下人见识少眼光浅,好糊弄。九里坳山清水秀,弄个聚乙烯厂子来埋汰这里的山、脏污这儿的水,亏你还是九里坳人!”冯健康隔着电话,不必看哪个脸色,说的每一句,都是原汁原味不掺杂的实心猛料。
另外三个听的人,果然都来了劲,无论是一出好戏还是演砸了;无论是观众还是演员,都不缺看点,也都考验演技。
“支书你言重了,谁敢糊弄人哪?支书你这儿,头一个就过不了关。我是实心实意为大家做点事。毕竟九里坳不是人人都能像支书这般过自在日子呀!”冯来福多臭一张脸,老古董电话瞧不见,所以他的话,看他说和只听他说,出两种效果。
冯健康只对自己听到的效果负责,何况还当着九里坳的支书。区区一个冯来福,未免太自不量力:“我跟你们讲,这厂子要建在河滩上,它必定是相中了那一河水。造了河水的孽 ,倒叫这河岸边的家家户户怎么活?九里坳田间地头,山前山后,哪一样五谷果疏,哪一种兽类家禽,没有直接或间接地受这河水润泽。这不是建厂,是断九里坳人的生路啊!”
冯来福的气恼又浮上眉眼,这下冯富贵别说使眼色,直接朝他扔眼珠子都不管用。九里坳一村人,人人一条生路,从山西大槐树老鹳窝下走到这儿,走了六百多年。在冯健康嘴里,都要被自己断送掉,这罪孽他哪能背负得起,冯健康可太高看他了。
“妈的这电话,成精了不是?不讲人话倒喷粪,我砸烂你个老鳖精!”
冯来福一把怒火,把老古董电话抱起往地上一摞。电话和话筒连着电线,在地上牵牵扯扯得难分难舍,嗡嗡地呻吟出活兽临终时对世间的留恋。
“冯来福你……你太过份了!”
冯富贵听老古董电话呻吟,听得心疼。多少年了,他拿这玩意儿当老支书共事,从最初的不适,到这会儿处出感情,他早已不当它是没生命的摆设。
“来福你这又是何必?谁还规定不许别人为他自己着想不成?”冯富民给自己点了一根烟,话说得跟他吐的烟圈儿一样漂亮。
“哥,你别生气。这老古董,早该更新换代。等厂子建起来,比这老古董好百倍的智能苹果手机,人家大老板给咱一人配一部!”
“那敢情好!”
“厂子要建不起来呢?那不扯淡吗?”
“哥,你别听冯健康那老家伙的。别瞧这老东西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为的全是他自己!老东西年年躲省城,索性在省城呆得死透透的,又三五不着时地回来搜刮搜刮:蘑菇要野生的,鲜菜瓜果要不上化肥的,家鸭土鸡要地里能跑最好还能飞的,猪肉羊肉要没吃过饲料的……他是得有多精贵一幅身子骨享用?仗着有几个臭钱,九里坳的哪样好玩意,最终不是落进他一家肚皮?全不管我们大家日子过得怎样,他只当九里坳是他家自留地。”
“谁又不是为他自己?”冯富贵盯着冯来福的眼睛问,未问出口的是,“敢说你冯来福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果真如此,那现在不是说建厂,应该先给你冯来福立碑。”
“冯健康那老家伙一年呆在九里坳才多长时间,他哪儿主得了事啊?全九里坳人,哪个不是只听你的?哥,别管那老家伙了,富民也赞成建厂,你点个头,这个会议就算通过了建厂决议。我也好让老板把人马开进九里坳,早日动工。”
“那敢情好!”冯富民鼓掌,一个人的掌声失去了你呼我应的节奏和气势,指挥俩爪子的脑子里,有多少自以为是都让人听得一清二楚。“村长啊!今天的会议,人虽少,定的也算是九里坳跨时代的重大决策。等下散会,咱们可得好好喝几杯庆祝庆祝!”
“应该的,应该的!”冯来福连连点头,“等会儿就去我家,叫程彩给你们整治几碗下酒菜!”
“定了啥决策?我咋不知道呢?”冯富贵装起糊涂来,功力不比他们二人差。“明摆着支书不同意建厂,怎叫定了?莫非九里坳的事,你冯富民说了算?”
“就算冯健康不同意,我们这儿一人一票,少数服从多数!他不同意也没用。”冯来福继续装冯富贵的糊涂。
“来福,你算得明白,我们这儿,你是旁听,真正做不得数。同意建厂的是富民,反对的是支书。一票对一票,你倒是说说看,哪来的少数服从多数?”冯富贵哪能让人装得了他的糊涂。
“不是还有你吗?我是旁听不算数,你和富民俩票对冯健康一票,照旧是多数。”
“你哪只耳朵听见我投同意的票了?”有的话,不落地有声,总归都会给人钻了空子。
“这么说,你不同意建厂?”冯来福气急败坏,‘哥’也不叫了!
冯富民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离他刚抽完上根烟不出三秒。烟这会儿被他抽成补药,补这叫人受累的会里死去的无数脑细胞。这份累,比他上山挖红薯下田栽秧苗都要命。
“建厂不是小事,这一时半会,你要我一口应承,不是为难我吗?”
这可真叫人没法说了,冯富贵你当自己是猫,别人是老鼠给你逗着玩。
冯来福沉默出一种抗拒。村长当到这一层,就是专制了,还开什么碰头会,用得着这样费心机做样子!
冯富贵叹气:“真要建起厂子,漫说先得毁了那片枳壳林。是不是真能糟污了九里坳的青山绿水,也是要长远考虑的事!”他也没想到会议议出个正反一比一的结果,现在问题像个皮球,滚几圈又回到原点。行与不行,还是卡在他这里。这个把人开得精疲力尽的会议,还是白开,不出一点效果。最后这个做举足轻重的决定,还得他来做,还得他来受这举足轻重的累。
冯来福从村部出来,九里坳正午的日头给他追个明晃晃的光圈,热辣得他瞎了半刻眼。“狗日的!”他掉头朝着村部大门骂出声,不用指名道姓,最好冯富贵能主动出来认领,趁机干上一架。他这会儿心情不爽想杀人,头一个杀冯健康,冯健康远在省城,那么杀冯富贵也一样。杀干净就没有人再敢挡他发财了。
冯来福装着一肚子杀人心思回到自家小别墅,该死的人已经在他心里横尸百遍,满腔恨意也渐渐被理智抵消。
进屋之前,冯来福成功地把自己劝得心平气和。
程彩眉飞色舞地迎老公进门:“我刚才从金枝那儿回来。你简直想象不到,她家富贵当个小村长,居然也那么多人巴结他。”
“小村长才更得巴结呢!”冯富贵冷笑。
“他们家,别人送的东西吃也吃不完,用也用不完!”
“那是自然,土皇帝么,不缺进贡!”
“论起来,金枝对我还是挺好的。早上就把她家吃不了的两条鱼叫我提回家。好大两条鱼,提得我这会儿还手酸胳膊疼。”说到这儿,程彩就带着点撒娇了,撒个为这个家捞了一把的娇。即便她的年纪和身段都和撒娇不太相衬,像六十岁的妇人用一幅憋脚的演技出演十八少女。她自己觉得无伤大雅,在老公那儿便一定是恰到好处地受用。
冯来福暗道不好,他把老婆推得一个趔趄,抢进厨房去。
“不过是两条鱼,至于吗?没见过眼皮子浅成这样的男人!”程彩在后头骂,“鱼我已经宰好存冰箱了!”一边骂一边邀功。两条大鱼,你手指头都无需动一动,只等着冰箱里拿出来享现成。多能干的老婆,全天下再难找第二个。
两条鱼果然都已杀好剁成块码在冰箱里,两个鱼头隔着透明的食品保鲜袋,跟冯来福小眼瞪大眼。
这一早上,冯来福想杀这个杀那个,要杀谁还不如先宰了老婆。
“你……”冯来福一指戳向程彩,指尖带着聚焦不准的哆嗦,是马上要背过气去的架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