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枳壳花落尽,枝条上才开始长叶子,簇新碧翠的叶儿是随着落花后的枳壳果一道长起来的,夏天也就到了,日头越来越长。四十里堡的聚乙稀工厂彻夜赶工。运设备和材料的大货车隆隆地从九里坳开过,搅得一村的狗吠破嗓门。
女人站在村道边目送大货车,满眼羡慕。回头见冯富贵出了他家屋门,全都没瞧见似的。该说“好好一桩挺美的事儿,愣被搅黄了!”依旧这么说;该说:“瞎了眼,选错人!”也并不跟谁客气。
金枝见不得自家男人受委屈,不免跟人解释:“环保评估没做,他也没法。好山好水,总不能给糟蹋了。听人说,要是污染了,不只草木不长,还能让人生恶病,烂皮烂肉的,死了都不得全尸!”
“那城里、全国、全世界,多少工厂哪!也没见人家就死绝了!什么污染不污染,轮到谁头上只能怪他流年不利,倒霉遭瘟呗!没轮上,谁家还不指望个好日子过呢?再说了,那四十里堡的人,都是铁打的金刚,不怕死不成?人家那儿,厂房一座座都竖起来了!显见得,我们九里坳是落后了呀!”
“污染没轮到谁头上,风凉话说起来倒是轻松。人家大学生都说了,这厂不能建。”
“啥大学生呀?不会是你儿子吧!前一阵子就见冯波带着个女娃娃回来。”
“那是环境保护专业的大学生,见识还能比我们浅?”
“这么说,村长因为环保评估没做,不让人家建厂。竟不是村长自个的主意,而是人家环境保护专业的大学生给当的家!”
金枝以为这说服力不算小,又撇清村长的责任,只觉得这番跟人掏心窝子掏得值。哪知转身,冯富贵就落了个傀儡村长的诨号。九里坳留守的老汉婆娘有的是闲功夫,编排起人来一套又一套。都传九里坳不建厂的主意,原来并不是村长当家。不仅村长当不了家,连九里坳偌大个村子几百号人都做不了主。反倒是村长家那未过门的儿媳妇,一句话就把好事搅黄了。冯富贵不是傀儡村长是啥?他不仅是个傀儡,而且还窝囊到让他家未过门的儿媳妇当他的家,做他的主。
冯富贵晓得这些闲话的源头,只能金枝说话不小心让人又做文章。他现在连收拾老婆的劲头都提不起。人要咋说自己,让他们说去就是。大不了,这一届村长当完,撒手不干。
九里坳人流渐渐丰盈的时候,已是仲夏。来的多半是城里人。这不免让九里坳自我感觉极好,个个摆主人派头。
原来九里坳地处两山缓坡走势的山峡中,时常是小南风从山峡的一头进,打着旋儿从另一头出,暑热被风带走不少。更兼着这儿不少古树参天,一河清涟幽远的水绕村而过,还有一大片稠密浓绿的枳壳树林。光瞧着这参差的各种绿,着实降心火。
往年,城里男女来乡下消夏避暑,有些人喜欢去更幽僻的四十里堡。今年四十里堡正在热火朝天地建厂,去的人便全都折返。四十里堡的工厂建设,释放出堪比暑热的喧嚣。要论幽静和清凉,现在哪儿都不如九里坳。
冯富贵谢天谢地,九里坳的闲汉婆娘总算不再聚一块咬他的舌根。城里男女对小山村这也稀罕,那也稀罕。各家把房子拾掇拾掇供人住宿,再整治一些干净吃食,都受欢迎得很,也有个进项。
九里坳的婆娘,个个厨艺不赖!随便地里扯一把眼熟却叫不出名儿的野菜,就能整治出一道好吃食。更别说家家菜园,四时瓜果,应季菜蔬,现采现吃。
九里坳人,简直把日子过成神仙。
“神仙”身在福中不知福,眼下就一门心思盼着有人来,越多越好!挣钱才是王道。
金枝也拾掇了屋子,准备了吃食,却挣不着这份钱。冯富贵在这事儿上穷大方,尽把求宿的、吃饭的城里人往别家领。
“你犯不着觉得亏欠了谁似的!。”金枝急了眼。
“瞧你这点觉悟!”
“甭拿大话堵人。拿觉悟煮煮,能当饭不?存银行里,人家收不?”
冯富贵被婆娘说得没脾气,另找理由:“我是寻思着冯波放假快回来了,还带柳苓苓来。你不得好好准备着吗?挣钱是挣钱,也得看时候!”
“儿子又没说就回来!”
“应该不久了吧。就怕你把屋子给别人住了,等儿子带了同学到家,你还能赶人家走不成?”
想想也是,金枝依男人的主意,息了挣钱的念头。
好日子一眨眼就过没了。冯波是揪着夏天的尾巴回的家,除了柳苓苓,还带了一大帮学生娃。
这会儿,暑气已经消去不少,来九里坳避暑的城里人,甭管兜里的钱夹子还是手机存款,都瘦下去不少。眼下,他们个个都比九里坳的老乡穷,钱都被这儿的乡巴佬挣去了。九里坳人挣钱挣得没个够,被他们挣穷了的城里人一走,巴不得马上再来一拨儿续上。可是夏天只剩这么一截儿小尾巴,连狗都不再耷拉着舌头,贪恋树阴地里的凉快。狗们在村里窜来窜去,把没跟他们混熟的外来客当成可疑分子。
不只一条狗朝冯波带来的这帮学生娃吠叫。也怕人多势众似的,不敢靠近,只远远地跟着,是跟主子通气儿的叫法。狗的狗情世故里,来者是客是奸,是敌是友,要凭主子来定夺。
屋子已经空出几天的九里坳人,心里不免着慌。如果没挣过这笔钱也就罢了。甜头已然尝过,这样发横账似的一笔又一笔收入,怎能叫人不贪恋?
目光移开正洗着的衣服或碗筷,正擦着的桌子或窗玻璃,正扫着的地板,正喂着的猪娃……透过敞开的屋门和窗,瞧着这一大帮学生娃,朝气蓬勃地直奔傀儡村长的屋子去。
目光到达不了的,耳朵也是俩好帮手。从狗的吠叫中,猪的哼哼中,远远的车笛中,哪家婆娘的碎碎念中,过滤出一帮外省学生娃的口音。耳听着这一大拨声音也涌进傀儡村长的屋子里去了。
凭经验,学生娃的生意才是最好做的。钱在谁手里,都用得比钱更金贵。钱只有在一些学生娃手里,才不是钱,是冤家,着急花出去。
敢情,冯富贵之前穷大方,把来客都往别家领,未必是好心。他是等着这一大拨财主来了占大份,吃独食。
金枝上九里坳生鲜青菜,调料日杂,五金百货兼营的唯一小卖铺买生抽和辣椒酱,就有人不冷不热道:“瞧不出来呀,你家不大的屋,居然住下十几号人。这钱挣得可真轻省!也就学生娃,拿吃亏当磨炼!”
“挣学生娃的钱,这主意不赖?”金枝的声音欢快出叫人招架不住的泼辣:“叫冯波多带几拨回来,让我早晚发大财,是吧?”
“当村长还怕发不了财?建起来能躺着分钱的厂子都不稀罕!”
“稀罕呀!谁说不稀罕,钱多又不扎手。”说到第二句,金枝索性直倔倔瞪着人家眼晴:“有挣钱的命,就怕没命花这钱!”
把人驳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嘀咕的声儿却不小:“谁知道,这年头,除了畜生不会人话不撒谎,三句话里没有半句是个真!”
“做人呐!得讲良心……”金枝拍着胸脯跳脚。要说撒泼,她比谁不过?
“各家各户,谁不盼着子孙绵延,千秋万代的,好山好水非得在自己手里糟光败尽才甘心……”
赢了这一仗,金枝才脚下生风,转眼把酱油和辣椒酱用到五花肉和整只烤鸡上。家里两间屋子住下十二个学生娃,住宿上委屈了这一帮学生娃,她打算要在伙食上做点补偿。家里三只成年鸡,刚好一天宰一只。
第二天,柳苓苓吆喝着男生女生全都起了个大早。金枝灶上蒸了花卷,锅里熬了稀粥,手上一把自家泡的酸菜刚从瓦罐里掏出来……一群学生娃呼啦啦拥进厨房。柳苓苓接过她手里的泡菜洗了又洗,冲了又冲。别的娃儿盛粥的盛粥,摆碗筷的摆碗筷,个个竞不把村长家当作别人家。带动得连冯波都积极起来,笨手笨脚地帮母亲剥蒜瓣儿。
眨眼间,学生娃个个都说吃饱了,好养得很。又是一番洗碗,洒扫,全不消金枝吩咐,年轻人手脚利落,连带着把他们去河滩地拍微电影的一应家伙也收拾出来了。
倒空出金枝啥事都不劳操心。她给自己换上一件出门衣裳,涂抹出一张出门的脸,跟在一班学生娃后面,也去河滩地枳壳林里瞧年轻人的热闹。
九里坳向来不缺瞧热闹的人。学生娃拍微电影,一群闲汉婆娘在边上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对什么事都专业,洞悉一切的样儿,着实令人扫兴。
好在拍出来的微电影做了一些镜头剪辑,背影只留了碧翠的枳壳林,一色儿不像凡人尘世的幽绿,带动得里头的人物也沾了仙气似的。
冯波把功劳全归给导演兼编剧,说他剧本编得好,导演水平高。把这部片子放在网上一播,又一个詹姆斯卡梅隆横空出世——他总得安抚一下脾气最大的,却被九里坳闲汉婆娘们败了兴的这个同学。
学生娃导演耸出一肩不以为然:“那些功利的东西,非我本意。”
“敢问你的本意是什么呢?”柳苓苓来了兴趣。
“在于记录,留下一些美的东西;在于分享,把生活本来的面目呈现给大家……我敢说,这里质朴的农村生活,原汁原味的乡下美景,再过十年,二十年……只怕通通都要到我们拍下的镜头里去寻找了。”
“那倒不一定!”柳苓苓明明接了话,正眼却并不瞧人家,她的目光焦点落在远山之外更远的地方。是一幅冯波从未看见过的陌生神态。
“但愿……”
“要我说,这部片子拍得最成功的地方,在于这片美得不像凡尘景色的枳壳林。”看了一会,演主角的女生道。
“你演得也不错!”
“那是!”
女主角当仁不让接这么一句,反倒让大家都笑了。年轻人,比谁都更爱笑。
受够了拍微电影时的围观,去河里捉鱼摸虾的时候,一行十二人的学生娃,把笑声和话语都藏得干干净净,趁着人们午后小憩,脚步悄悄地就出村口,进山峡。赤脚踩进河里的一瞬间,被这夏日里透彻骨髓的清洌激得猛吸几口凉气。
他们中的多少人,还是第一次让裸露的肌肤与这自然的水做亲密接触。如果之前在各种池子里蜇居到卸尽一身水的灵气和活力,变得死气沉沉,再钻进各号大小管子,又依人类的操纵进退流逝的液体也能叫水的话。那么这一河时而絮絮低语,时而欢歌雀跃的,便是水的精灵了。
男生索性脱了上衣,碍于女生在场,他们的动作在脱裤头时客气地转了个弯,一个猛子扎进深些的河潭里,激起的水花引来几句嗔怪。嗔怪与河水的亲吻一样,有原始知觉的波长,通过享受得了它们的频道接收,才能感觉到那高于一般生命的享受。
河水清洌,河中小鱼小虾也呆萌。个个学生娃过够捉鱼摸虾的瘾,却又善心大发,把捉到的鱼虾尽皆放生。“小鱼小虾,与你缘份一场。别记捉你之恨,多念放你之恩……”一个女生神神怪怪念叼得大家尽皆笑起来。
好山好水呀!”只有柳苓苓若有所思,出她自个的神,发她与谁都无关的呆;这据河为家的所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虾米鱼儿小河螺……千万生灵的同一条生路就是这一河水。他们这依河而活的所有存亡,即便发乎于亘古的生命进化演变,却不过止乎于人类一念之间。如果说这和平国度里的战争是每个人心中遥远的事,但是在这个学习环境保护专业的女孩看来,哪一次污染事件不是个生灵涂炭的巨大浩劫,堪比使用生化武器之后的战场。而这生化武器还是用在毫无抵抗力的弱小生命之上。
一行人在河里嬉闹够,是被渐渐逼近的夜幕赶出山峡。乡下的夜,没有各色灯光替代太阳下班后荒凉出来的时间与空间,山水便返璞归真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