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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冯富贵进不了别墅。隔天,冯来福却亲自来请。他先叫自己别见外,把屁股在村长家堂屋里太师椅上一搁,一边踏实等村长回来,一边跟金枝亲亲热热拉家常。
“等厂子建起来,我介绍嫂子去厂里顶个差事。别的活不轻省,我瞧那公关部顶适合婶子。婶子当个公关部经理,才不叫屈没了人才!”
金枝很识好歹地笑笑:“这真叫非份之想了!”
“一点也不非份!谁不说婶子是九里坳一枝花?富贵哥是真有福气……”
见冯富贵一脚跨进屋门,冯来福立刻刹了话头,“噌”地从太师椅上抬起屁股。可怜一把上了年头的硬木椅,被他往身后一推,四仰八翻。再瞧这厮,只恨爹娘少生给他一条尾巴,可以帮忙表达自己那份超乎寻常的亲近。他先盛了洗脸水,绞好毛巾递给村长擦脸,又双手递上一杯泡得不凉不烫的茶水,让村长喝了解渴。他不觉得做这些,已经僭越了女主人职责。凉下金枝在一旁,光剩下看“戏”的份。
冯富贵被动得很,他只道村部会议上,没有一口应承建厂。明摆着冯来福心里不痛快,要来这儿兴师问罪。哪知人家不计前嫌,依旧亲亲热热。这演戏似的一出又一出,反倒让他不知如何应对了。
这回要村长应对的却不难,是请一顿野猪肉的吃喝:“今儿冯蛮子进山,猎获一头野猪。知道大哥好这一口,我问冯蛮子要了两个猪前腿,拿家里整治了。特意请你和婶子尝尝,做得地道不?”
这份孝心算是虔了!
金枝先表态:“我不去,那玩意儿皮厚肉糙,尽是腥臊味儿!再说我都做好晚饭了,不吃掉,明早又得吃剩饭。”
冯富贵忙顺着老婆的话,对冯来福道:“你嫂子都做好晚饭了,我还是家里吃点吧。要不嫌粗茶淡饭的,你也在这吃!”
冯来福马上苦了脸:“大哥,咱兄弟,往上数几辈,还是同一个爷娘。不过一顿饭,我请不动你了……要说真心话,这些年,我在外头奔波,家里全靠你照应。要打个什么证明,办个什么证件,一时回不来,也是你帮忙做了给寄去。我怎能不心存感激?今儿,真心想跟你喝几杯,心里有话儿,吐一吐。想不到你……”冯来福说到动情,只差掉泪。
冯富贵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最怕人家叙说契阔,更怕一个大男人掉下泪来,只得应承道:“真只是吃个野猪肉?”
“瞧大哥你说的!兄弟我其实也就请得起野猪肉了!”
“那,去就去吧!”
到别墅门口,冯来福呵斥了狼狗:“二大爷,闭了你的狗嘴!你个狗东西,叫也看着人点儿!这是村长。晓得不?”那畜生像听得懂人话,不再嚣叫,拿尾巴朝冯富贵摇了摇,算是打过招呼。
反倒是冯富贵听不懂这人狗掺杂的话:“二大爷?哪个是二大爷?”
冯来福哂笑:“这狗东西,要它看家护院,多少得给点身份,才肯尽职尽责。所以给他起个狗名叫‘二大爷’。”
“养条狗当爷,新鲜!”冯富贵嘀咕给自己听。
冯来福领头朝客厅走去。冯富贵远远地瞧见客厅灯火通明,却是人声寂寂,心道冯来福难道真个单请自己一人?他往客厅刚跨进一只脚,却见里头一张长桌上,展列着笔墨纸砚。桌边一人,执一枝杆儿乌油,毛端黑亮的笔,正在挥毫泼墨。旁边六七人盯着他笔尖,三四人却又只顾低头瞧手机。一个老头瘦屁股占着个大沙发,嘴里叼根烟,吞云吐雾。旁边一个年轻人西装革履,捧着烟灰缸也毕恭毕敬,专门等老头往缸里磕烟灰。这老头瞧着是个来头大的。
见冯来福领冯富贵进门,当中一人便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屋中唯一女子,艳妆浓抹。葱样的双指夹个墨条儿,正在一端古砚上一圈儿一圈儿地磨,带动那腰肢和屁股也打着圈儿。那女人朝冯富贵露露齿,粲然一笑。冯富贵瞧得呆了,差点流下哈溂子。
那当儿,写字儿的人终于最后一捺收了笔,才又许开言了似的。有人道:“毕竟是大书法家,功力深厚!这张的字,气势磅礴,做个招牌,是足够了!”
冯富贵伸伸脖子,瞧见上头腾龙飞凤,写的是“鑫广聚”三个字。地上摊的五六张纸上,写的也全是这三个字儿。心道:“这大书法家难道也像个小学生似的,在这儿被人把三个字儿罚写许多遍?”
冯来福便跟众人介绍冯富贵:“我们九里坳村长,这一村冯姓人大当家的!”
众人齐声鼓掌,拿冯富贵当大人物欢迎。之前抽烟的老头从沙发上立起,远远地一只手朝前领路,伸到冯富贵跟前握住了才罢休。嘴里道:“久仰!久仰!九里坳冯大当家的,如雷贯耳!今日有幸得见,系属三生有幸!”
冯富贵被抬举得惶恐——自己啥时也是个重要人物了不成?
冯来福又介绍那老头,却是台湾来的公司董事长,叫江万顷,身家几十亿。来九里坳投资建的这个聚乙烯厂,只是人家亿万家产的九牛一毛。实则为了帮这一村冯姓人脱贫致富……
接着又介绍写字儿的人,叫王子敏,是省城一个大书法家。冯富贵只道自家孤陋寡闻,不曾听说过大书法家王子敏。接下来又听书法家说他写的字儿在好几个书画展里展览,每个字儿都能卖好多钱。
他心里不免算计起来:“乖乖,这地上和桌上的许多个字儿要拿去卖钱,可不是一笔小财。”
那磨墨的女人却是书法家老婆,大名张双丽。冯来福介绍到她,冲冯富贵又是一笑,娇声道:“村长大哥请多关照,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她学着古人的样,施施然屈了膝。冯富贵纵然不敢多瞧,脸却腾地红到脖根儿。回过神来,自觉唐突:“人家大书法家,是儒雅之人,名士之流,自当得美人红袖添香。自家乡巴佬一个,着实不该有龌龊之想。”
余者十来个,有的是台湾老头带的随从,有的却是市县一些部门的一把手二把手。冯富贵只觉得个个有钱有权,有才有貌。自己乡巴佬误进权贵圈儿,诚惶诚恐,一时未必记得住许多。
这一伙人却道村长人如其名,是贵人一个。台湾老头多稀罕他一双干惯粗活,皱皮皴裂的爪子似的,握着舍不得放,直拉到席上自己身旁坐下。
好一桌齐整菜肴,各类龙肝凤髓。冯富贵瞧那杯盘罗列,有的用酒精火热着,有的用冰镇着,有的被雾烟罩着,有的用鲜花衬着……光这一份吃的讲究劲儿,就是他这半辈子头一回见。席面上只有一罐野猪肉是老相识,估计还是瞧他的面子,才在宴席桌上占了个位儿。
台湾老头亲自给他连汤带肉舀了一碗,操一腔台湾声儿道:“这个系台湾带过来的名厨做的啦!大当家的吃吃看,还合你的口味么?里头加了野山参和地龙啦,晚上不要太猛哦……”一桌人便都笑。
冯富贵却更拘谨了。心中由不得不去想自家衣服穿得可还齐整?手脚安放的可还对?自己一个粗人,是否唐突了这大雅之堂……
酒过三遁,进入正题。冯来福率先说起建厂的事。原来刚刚书法家王子敏写的那“鑫广聚”,便是厂名,只等着不日让人把字儿錾银镀金地加工一翻,就可以摆挂起来。
“门脸建起来,里头厂房急用的先建几幢,之后边开工边完善。按建房的深圳速度,半年后,这九里坳的工厂,便可日进斗金啦……”
“挣钱于我,系次要的啦。帮九里坳的乡亲们脱贫致富,才系正经积德行善啦,村长你说系不系哦?”台湾老头举杯敬村长。席中余者有样学样,个个端了酒杯敬村长贵人。
冯富贵只觉得这酒吃起来满口香,有点绵。要说劲道,还不及自家酿的地瓜烧。他平日在家,时常喝点家酿的地瓜烧,金枝常备着下酒的花生米,有时兴起,也跟老公对饮几杯。
这会儿众人敬洒,冯富贵个个给面子一口干。一遁酒过,他才略略放开了手脚。而席上大多数人,已经开始吆五喝六,手舞足蹈起来。
“我们毕竟初来乍到,建厂的事,仰仗村长的地方很多。好在河滩枳壳林的地,所有权不在个人手上,操作起来没那么难缠。”发话的是台湾老头手下一个随从,瞧着精明又干炼,狗头军师的样儿。这人接着道:“至于股权、分红等各种合同,我们已着手准备,亏待不了村长您和九里坳村民,只管放心签字就是。”
“说什么亏待不亏待?年轻人,再学学说话儿啦!”台湾老头刚对付完一只大河蟹,才得空说话了似的:“厂建成后,村长就系我们‘鑫广聚’的总经理啦!”
冯富贵听自已平白无故先被封了个总经理的官儿,受宠若惊,无以为报,满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敬台湾老头,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啊!”
一桌人只当他是客气,都不再喊冯富贵村长,全改口称总经理。冯富贵对这“新封号”还不曾适应,一次也不敢应声儿。
冯来福却着了慌,直拿眼瞄台湾老头,见老头不回应。直接了当就问:“董事长,我呢?我在厂里是个啥职务?”
“别着急啦!建厂的前期工作,你做妥当了,就系副总经理啦!”
冯来福兴奋得满面红光,为表谢意,双膝着地,一杯酒高举在头顶,跪着给董事长敬了一杯酒。
敬完酒,这厮马上进入工作状态:“哥,你看这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要不,明儿就叫几个人,先把那枳壳树砍了!”
这关键话儿一出,一桌的人,都停了吃喝,瞧冯富贵表态。
冯富贵这粗人是个外行,被人奉承了这么久,此时不表个态,怎说得过去?但是砍树容易种树难。就此砍了,着实于心不忍,于情不安,于理不通。于是,这刚荣升为总经理的乡巴佬着实不知,该怎样充内行才能充出与总经理身份般配的效果。他憋了半天,只得把儿子说过的话搬出来应急:“不忙砍树,环保评估先做了再说。”
举座皆惊!台湾老头精明干练的狗头军师,一掌把桌上的小碗小碟拍得直磞:“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啥环保评估?要有那玩意儿,哪儿不能建厂开公司?要来你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穷旮旯。连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麻脸的泥巴路还坑坑洼洼。”
冯富贵此时也有点酒意上脸,瞧那厮声高脖子粗,不免抬杆:“泥巴路咋了?老子明年就把它变成水泥大道,你有种别走这条路!没做环保评估能建厂,你开玩笑呢!”
那厮巴掌这下不拍桌子,要掴冯富贵。中间是冯来福挡了,他比冯富贵矮,脑袋不凑巧着了一记,却不敢发作,架住冯富贵直劝:“哥,哥,息怒!大家息怒!有话好好说……”
那边,众人化身和事佬,也都劝狗头军师。
台湾老头却沉得住气,抬起双手虚无地往下一压,便压住了一干吵吵嚷嚷。又轻描淡写道:“冯总经理如今系‘鑫广聚’的人啦,也别一家人说两家话啦。和气生财啦!环保评估自然系要做的啦!次早的系。要不然,贵政府也系三天两头来找麻烦啦!只是时间不等人啦,哪个挣钱还嫌晚哦?”他的话是润滑剂,箭拔弩张的冯富贵和狗头军师都卸下敌意。
狗头军师率先化干戈为玉帛:“董事长说得对,是我太鲁莽。这就给总经理赔罪!请满饮此杯。”他说话做事一板一眼,自带节奏。话音落地,已经单膝着地,一杯酒举在脑袋上,挫在冯富贵面前。倒将了冯富贵一军——活了半辈子没见过这架势,更没受过这等大礼,亦不知如何对应。
冯来福替冯富贵接了那杯酒,送到他唇边。冯富贵不喝是不行了。
又天下太平,仿佛刚才的一切全不曾发生,该吃吃,该喝喝,该笑笑,说浑段子,抖机灵儿……只有冯富贵这乡巴佬,跟人干架也是实心实意地把自己给陷进去,一时半会哪里缓得过来?他这会儿一人闷坐着实无聊又无趣,几次三番想起身告辞,都是冯来福给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