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里坳的热闹,在过年前一个月就开始了。外出打工的人回家过年,顺便就带回了一份热闹。家家户户的一两份热闹凑在一块,九里坳就从入冬,最后一个赏景的人离开而空出的山也荒凉,水也荒凉里,活转了。
而眼下的热闹要更实在一些,九里坳人别的时候都克扣。只有过年,无论犒劳自己,还是与人攀比,都不愿受委屈;无论是隔着千里万里,能回,也都得雨雪无阻地回那旮旯九里坳过年。
冯富贵接恰的包工头要年后正月才不忙。这年头,钱不凑手,啥事都不好办。
“叔,活不难,也就个把月的事。只是,你这点钱,工钱料费租机子啥的,真给你把从麻兰镇到九里坳的路面铺上水泥,往后走这条水泥路的人和车子,都得戳你我的脊梁骨。”包工头索性说得更明白,“做工程,有各种做法。你可以做得里外一个样,也可以做成金玉在外,败絮其中……。”包工头的话,怎么样都可以的意思,叫冯富贵自己掂量。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叫你做豆腐渣工程。”冯富贵虽然急着否定,却不免低声下气。一文钱何止难倒英雄好汉!包工头话里话外,冯富贵算是听明白了,怪他截留修路款的意思。包工头的怪讶,不过是拾人牙慧。九里坳人明里暗里,谁不说“只听喊修路,不见真修路”的稀奇。冯富贵好脾气地不怪包工头,怪自己更是不该,这事儿搁谁头上,都只能自认倒霉。
天晓得,诺大一片枳壳林,前三年,枳壳树挂果,还只能算树在做结果子的尝试。第四年,树动真格结了满河滩的金黄果子,谁没瞧见?相片,视频拍的那金黄烁华的一颗颗,一树树,一片片,在网上都能挣流量。在抖音里让人瞧瞧,都挣到了钱。真卖还能卖不着钱?
去多么遥远地方打工的九里坳人,思乡的心肠,都被手机视屏里的家乡景致给牵扯,给濡湿双眼。终于头一次,故乡九里坳能拿出一点东西在手机里跟人分享,能装着漫不经心道:“那没什么,在九里坳,到处都是这些!”
看的人很应景地惊叹:“这还叫没什么?兄弟你是世外桃源来的。”
原来关注的压根儿不在一个点上。九里坳人撇撇嘴,你们懂什么?世外桃源就不用吃饭?不用花钱?那一树树金黄的果子能卖出钱来才是真实慧。听说村部打算把卖果的钱全都用在修路上。年终回家,定要美美地在那水泥路的康庄大道上,走个来回。
冯健康照旧在年前回村,只做他自家山珍野味,土鸡土鸭的采购生意。出租车司机把他从省城送回来,进村的路刚走一半,死活不肯再往前开。
“再走,我的车子得在这儿趴窝!你能帮我修好车子啊?还指着它挣孩子的压岁钱呢!”
“行!行!给你涨车费,要多少?”冯健康答应得爽快。像他这样拿钱不当钱的乡下老头,着实不多!
“不关钱的事,真不能再往前走了。这一路稀泥酱完车轮,就该酱进发动机了。到时,这车子得被酱成一堆废铜烂铁。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总不能让我守着车子在这儿过年。”
“说好了要送我到家门口。不往前走,我投诉你!”
投诉威胁也没用,出租车司机主动递给老头手机:“号码是10086,快摁哪!顺便问问人家,这麻脸的泥巴地儿,能不能叫做路?导航都导不到!”
刚下过雨,雨水泡透了泥土,稀泥酱过各种车轮子,把路酱出深深浅浅的坑。两道车辙盛满雨水,九里坳进村的路,流出两条临时水沟。车子、人,在这路上走,没法不发脾气。
冯建康深一脚浅一脚,还是被一辆进村的农用车画了满身泥点。到得九里坳,干净体面的城里大爷又当回邋遢的乡下老头,他生自己的气,更生冯富贵的气。进了村,老头气咻咻,不去自家老屋瞧一眼,背着包先进村部办公室。
冯富贵这些天格外忙。外出打工的人,多数只有年终回来一次的机会,谁都想趁机把该办的一次性办了。就算眼下不着急,过完年又是一整年的远行千里,不能不做未雨绸缪的打算。
来人进得村长办公室,瞧冯富贵忙出三头六臂,见面的招呼,全都变成:“村长忙哪?还有空吗?”
没空能行吗?冯富贵挤出一个累坏的笑和自谦:“穷忙!”
他双手为这个人忙,双脚为那个人忙,嗓子给出第三个人要的答案,脑子里思谋第四个人的事……村长分身有术,依旧让迟来的另一拨人觉得受怠慢,个个不客气地请自己抽烟喝茶,讲荤段子打发时间。不大的村长办公室,乌烟瘴气。
冯健康一头闯进去,满身泥点,风尘仆仆!
冯富贵的脑子和脚,都停下“穷忙”。本来他的穷忙,就有一半是在忙冯健康的支书工作。除了工资不能代替支书领,村里人只管自己的事能不能办得成。办得成就你也乐意,我也乐意。办不成,骂的是眼面前的领导。就算冤有头债有主,他们骂支书,冯健康在省城听得到么?还不如骂骂村长,他字字句句听得真真切切,自己也解气。横竖都是该村里解决的事,骂谁都不冤枉。
冯富贵这会儿也想当面骂一骂冯健康:躲在省城当着九里坳的支书,这支书是当给你养老的?不想当就趁早告老去省城,免得天天让你的事儿抓别人的差。冯富贵在心里不只骂过一回,嘴巴却守得紧,一声儿不曾吭出去过。尤其眼下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跟谁都不好大动肝火。不过这老头终于回九里坳,该找他的人该他忙的事,都事归原主就好,也好让自己喘口气。
冯健康当惯养老的支书,把他自己当成了局外人,看冯富贵在帮他的穷忙也是合情合理。眼下没有什么比他全身上下溅满泥点更冤屈。“富贵呀!你瞧瞧这全身上下的泥点。”冯健康双手在自己身上比划,一点,两点,三点…哎哟…数也数不完!
“支书你这全身上下的点儿,疏密有致,张弛有度,是法国印象派画家焚高的手法,他的《星空》被你穿身上了,世界名画呢!”嘴快的是一个正等着村长匀出功天忙他事儿的年轻人,外出打的工跟美术馆沾点边。怕人家不知道这点关系,世界各地的著名画家轮流费他的口舌。眼下时机凑巧,卖弄卖弄也是在情在理。
冯健康只搭理冯富贵一人。“离开省城时,锦生他娘特意让我换一身干净衣裳。哪知一到村里就是一身烂糟污!”
“怨不得支书,老婆刚给换的干净衣裳穿脏了,回家怕要跪搓衣板!”
“脱下来,脱下来,叫村长给洗干净喽!”
……
你一句我一句。冯健康跟一屋子人转一圈白眼珠子,他可没邀请你们谁看他的洋相。未了,眼里又只有个冯富贵:“富贵呀,烂糟污的路,才能烂糟污了干净衣裳。进村的路,给出租车司机涨价,都不愿意再走呀!”
好了,终于说到点上。不是老家伙吭这一声,一层窗户纸,到这会儿还未捅破。漫说老家伙被泥点在全身上下画画儿,谁又不是如此?晴天一身尘,雨天一身泥!世外桃源的景致,上了手机视频,刷了流量又怎样?一条路依旧还是几年前,几十年前,几百年前九里坳的路。不说枳壳林的收成做修路的花销还好,说出来能把人气死。那网络视频上拍摄的硕果累累的河滩地,眼下可是一片光杆枝条。没有一颗果子不曾摘光卖净。敢说卖的钱还不够修路用?何况还有前三年的积累。
除了冯健康这老家伙,谁来捅破这一层窗户纸都不合适。漫说这会儿人人都有等着让村长帮的忙。一年到头难得回村一次,又逢过年,谁都不愿意让捅破窗户纸可能引发的争吵谩骂,甚至大打出手,败坏兴致。致不济,在外头下更大一把力气,苦拼苦搏几年,把一家老小都从九里坳接走,这儿的一切眼不见为净。
听说四十里堡来个台湾老板建了厂。那村里的人过完年,就要开始上旱涝保收拿工资的班,下班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九里坳落后于人家的不止一截。人家的村长能上赶着,求台湾老板把厂子建到四十里堡去。九里坳的这个村长,是把人家送上门来建的厂子,硬生生给搅黄。两个村长,高下立见。还能奢求他把卖枳壳果的钱花在修路上?哎呀,还是别管了,那路谁爱修不修。年一过完,拍拍屁股就走。千万别修起路来,又立个名目,挖各家各户的钱包。
“富贵呀,我本以为这次回村,该看到水泥路四平八稳铺到各家各户门口了。哪知依旧是让大伙在泥水里跌打滚爬。”
“这不是等您老回来操持吗?”冯富贵终于挤出一点时间的缝儿,抽空回一句。
“等我做啥?枳壳果不是我卖的,卖果的钱也不是我收着!”
敢情,老家伙不是来上他当支书的班,是兴师问罪来了。
“是呀!卖了四年枳壳果,钱都在我这儿收着呢!您老多费心,叫人把路修起来,钱还能少了他们!要我说,真不该天天在省城躲着呐!枳壳树一挂果,就去河滩地盯着,兴许一条水泥路早就给你盯出来了,功德无量的事!你老是这个意思吧?”冯富贵把更狠的话藏在肚子里:“要说兴师问罪,你冯健康天天领支书的工资,上养老的班,谁不比你有资格?”
冯富贵将老家伙的这一军,拿出的不是狠劲儿,他自道将得不彻底。不料老头一辈子春风得意,何曾受过半点外人的气。霎时只见冯健康嘴唇动,不听声儿出,左手食指直直戳向冯富贵,两撇花白胡须也翘直了帮手指的忙,硬撑着不立刻背过气去。
一屋子的人都着了慌,十几双手一块帮老家伙顺气。冯富贵过嘴皮子的瘾,可不想让老家伙给自己几句话就气死,这架势不能不叫人害怕,解铃还需系铃人。他赶紧又道:“您老消消气,气出个好歹来,我可担当不起。”他把冯健康扶到自己的村长椅子上安放好,亲自给他倒一杯茶,才又接着道:“不是没打算修路。工程队已经联系过了。人家年前忙,要等年后正月十五,才看看能不能开得了工。你放心吧,往后从省城回九里坳,出租车再不送你到家门口,你打我手机电话,我背都给你背回村里来。”
一屋子人听得哈哈大笑。村长开的定心丸,人人有份,并非老家伙独享。
这个年,谁都不如村长冯富贵难过。从镇上到九里坳的路,他两条腿丈量了不下十遍。金枝一天一身洗他酱泥水的衣服,洗出不耐烦来:“当个村长,成天不着家,回家就是让人伺候,得顾个老妈子为你效劳还是怎的?别说出不起老妈子的工钱。你寻思着还得家里贴钱,给你当村长去修路不成?别说咱家现在是寅吃卯粮,穷得叮当响。就算能从哪儿凑得俩片钱,也得先紧着儿子花销……”
金枝说的是实话,若只管面子好看,卖枳壳果的钱,怎么算都只够一项豆腐渣工程的花销。要不然,修半拉子路倒是够,只是不知道村里人答应不答应。冯富贵现在是骑虎难下,村长难当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