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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秀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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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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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水青山 就是金山银山》连载

第一十五章

15

金枝事后想起,天晓得情人节的夜晚,冯富贵是不是事先关掉家里电源总开关。情人节的浪漫,哪是他们这种一把年纪的乡巴佬夫妻玩的!

手中有钱好办事,不消等到正月十五,包工头的工程队已经开到九里坳的路上。从镇子到九里坳各家各户门口的路,就是热火朝天的工地。

正月里,村部要忙的事也少些。冯富贵闲出不自在,自己找活儿忙去。他天天去施工现场当义务巡视员,这儿几块石子没铺平,那儿一根钢筋要扎稳地跟人家啰嗦,不怕吃白眼讨人嫌。

两张陌生面孔是直接把冯富贵从施工现场带走的。包工头只道又有谁有要紧事麻烦村长,一下来了俩。

天黑,老公破天荒人和电话都没回家,金枝手机打到包工头这儿问消息。

包工头后觉后悟:把村长带走的俩人,长得白净,衣服也穿得体面,皮鞋上不沾一丁点泥星子,坐惯办公室的人样儿。瞧俩人浑身上下公家派头,是泥尘扬天,噪音振耳的工地的稀客。其中一人还拎着个公文袋子,掏出里头一份文件晃晃,不像要麻烦村长,倒像是要找村长的麻烦。

包工头心道不好,这修路工程虽刚开始不久,他已经招人、租设备地投入。钢筋水泥和沙石也一车一车运到工地上,都是他出面先砸的钱。这真正出钱的后台老板要有个啥,倒楣的还不是自己?只能投河或吊死算了。

包工头比金枝还着急冯富贵的去向。手机又打不通,人也找不着,看来只有启用他万不得已可以启用的人脉关系,好做及时止损或是装没事人儿的决定。

这一回情况不妙,“关系”直接叫包工头工程暂停。

金枝没头苍蝇似的,守着手机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决定去村部找人打探消息。脚刚跨出屋门,便瞧见满村的人,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程彩替金枝害臊,呲牙咧嘴出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程彩,一把拉金枝到僻静处:“都啥时候了?你还人前人后晃悠!就算半点法子也没有,你倒是在屋里老实呆着呀。啧啧啧!还戴着个金灿灿的手镯子,显摆还是怎的?”

金枝打娘胎出世至今,也做了二十来年九里坳的冯氏媳妇。最近这几年,当的还是村长老婆。她不扯高气扬,啥时候觉得自己该夹着尾巴做人过?

“彩彩,你递个明白话,冯富贵一夜不着家,我也是蒙在鼓里。想来你竟比我还清楚,富贵他到底摊上啥事儿了?”

“说你一根筋,你果真糊涂!自家老公摊上啥事不晓得?大家都传开了,说村长叫公家人抓了,事先招呼都不打,从修路的工地上直接带走……”

金枝只觉得眼前一阵黑,马上就要背过气去:“不可能……为啥抓富贵……他没偷没抢、不赌不嫖……杀只鸡还是我操的刀……”

“哎呀,人家告他贪污公款,卖枳壳果的钱都进了自家腰包,一条路四年了还没修好!”

说到钱,好像有点影子。金枝原本就觉得冯富贵那金镯子送得蹊跷,这下刚好对号入座。慌得她一把撸下金镯子,有心丢得远远的,到底舍不得,烫手山芋似的,不知该拿这阿物儿怎么办才好。

程彩意味深长的眼神,是女版柯南的明察秋毫——冯富贵是不是贪了卖枳壳果的钱,压根儿无需浪费大家脑筋连猜带蒙,瞧瞧他老婆手上这只金镯子不就真相大白?

不过,顶着远房堂姐妹的名份。程彩觉得金枝丢的脸里有自已半拉子份额。所以她眼下一切为金枝好,先扶金枝回家呆着,免得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乱碰。她自己不当心,这会儿还戴个金镯子,差点就把金镯子戴成她老公板上钉钉的罪证,戴出个丢人现眼来。

冯富贵平生第一次住这种屋子,窗户开在头顶上,除了漏点光进屋,存心不让人瞧见外头景致。四面墙刷得雪白,苍蝇都嫌它爬起来荒凉。屋子正中,一张桌子搁中间,三把椅子被它搁成你我双方,敌友两面。

带他进来的人,先来个呵斥做下马威:“好好呆着,问你话就老实回答,若不然,别怪没人跟你客气。”呆会儿挨拳头或者挨脚尖,都是你自找的意思。

进入正题的第一步,问话的人互相介绍彼此:一个是“县纪委林科长”,一个是“镇纪委孙书记”。官名儿最能叫冯富贵这号村长打哆嗦。

林科长在对面椅子落座,掏出纸笔。问话落在纸上,就是白纸黑字,可以签字画押,做板上钉钉的罪证。

“我犯了什么法?”

这事儿超过冯富贵的理解,他其实也拿自己从小至今的所做所为,先自查自纠。最严重的是年青时脾气躁,在火车站揍过一个光天化日之下,把男人玩意儿掏给女人看的人渣。大概人渣被揍得狠了,如今旧伤复发告了自个;要不是这事,也可能是跟金枝刚结婚那会,俩人经过瓜地,偷摘了人家一个西瓜吃。吃瓜不要紧,第二天他听那种瓜老头骂偷瓜贼要遭天打五雷轰,吃进去屙不出来,生小孩没屁眼儿……他听得火起,晚上又单枪匹马进人家瓜地。这回不吃,只拿脚踢,踢爆人家二三十个瓜解气……这两件事,无论哪件事发,人家抓他都在理。

“冯富贵同志,根据群众反应,你在最近四年任村长期间,有贪污公款的嫌疑。接下来,请你配合调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贪污公款,这从何说起?冯富贵反倒放松。只要不是算他揍人或踢瓜的秋后账,都可能是一场误会。

“可不!没良心的都这么造谣喷蛆!”

“请注意你的措词,配合调查!最近四年,九里坳一片村民共有产权的枳壳林,是否年年挂果?”

“是!”

“枳壳果是否全部由你经手出售?”

“是!”冯富贵把头往椅背上一靠,调整出一个舒服些的坐姿。这几天一直在修路工地上盯人家用料,干活,两腿累到抽筋,着实得这么舒舒坦坦地坐下来歇一歇。

“卖果的钱是否全部由你保管?”

冯富贵又是个不假思索的“是”。不去瞧对面的林科长和孙书记,眼神儿已经意味深长起来,用目光说着只有他们自己懂的另一种话儿。

“这就是说,这四年以来,九里坳村民共有产权的枳壳果买卖,全部由你一手经办,卖的钱也是你一人保管。你跟村民的承诺,这些款项用于硬化从麻兰镇到九里坳之间的路面。”

“是!”这些问话的答案全都不需要经过大脑,冯富贵轻松出瞌睡来。

“每年卖枳壳果的钱,都是多少呢?”问的人翻开他们面前的几张纸。纸上的几个数字,是攻破对面这人形堡垒的第一件利器。

这可得好好回忆一番。冯富贵庆幸自己不曾患了健忘症。他答完,看到林科长波澜不惊地又把纸张——折起、收好。自己也好奇答的是否跟纸上写的吻合,可还中他们的意!

“冯富贵同志,有视频和照片为证,枳壳林第四年的挂果率,比前两年多出一倍还不止。并且这一年枳壳果的总体收购价格,比前两年也高。依你刚才所报出的钱款,你能解释一下为何第四年的卖果钱款,反倒少于前三年吗?”

这是攻克面前这座人形堡垒的第二件利器。林科长和孙书记又相视一笑,胸有成竹。这一单可能不必熬夜作战,大家提前收工,你好我好!

冯富贵一激凌,睡意全消,这叫人怎么解释得清?当初跟偷摘枳壳果的贼婆娘直面相对,他都只能睁一眼闭一眼。对那些贼婆娘,他既不能饱以老拳,又骂不过人家,哑巴亏要撑爆肚皮。本以为忍得一时之气,贼婆娘们人多势众起来的天大麻烦也就找不到他头上。哪知麻烦后患无穷,这会儿秋后算账。“枳壳树第四年挂果是很多,但是都给贼婆娘们偷摘了!”

多么幼稚的借口,张科长和林书被激起哄小孩的兴致。“贼婆娘?冯富贵同志,你能否告诉我们,贼婆娘姓什名谁?何方人氏?”

冯富贵这下没法作声:“贼婆娘要是只一人,倒好办多了。可怕就可怕在,九里坳的婆娘几乎人人有份,个个都偷。叫他倒是供出哪个是好?再说了,她们偷摘果,也不过卖个几百块钱,未必就够得上去坐牢。自己又何苦触她们一个个的霉头。

张科长和林书记又是相视一笑,临时的友情迅速升温成彼此的临时知己。他们一块儿在知已的阵营里趁热打铁,乘胜追击。“冯富贵同志,请你回答。沉默抵抗是没用的。”

再没用也得闭嘴,王富贵打定主意不做声。没关系,张科长和林书记可是老手了,马上调整方案,迂回作战:“既然不想说贼婆娘的名字。你可以告诉我们,跟你合作收购枳壳果的买家,姓什名谁?何方人士?”

迂回战术用得妙,能堵死对手所有退路,突破他所有防线,不愁他不乖乖就范。张科长甚至开始收拾纸笔——这一单定了性,他开车回县城还不算晚。

冯富贵的健忘症还是患了,收购枳壳的果贩子姓什名难,他还真没去记。那会儿也料不到此时人家出这种题考他哪:“我手机里有果贩子的联系方式。”

手机这会儿能给你,也不必突袭带走,隔离问询了。

“就算找到果贩子,他咬死就摘了那么点果子卖那么点钱,我们也是没辙!”张科长侧过脸跟林书记咬耳朵,偏偏声儿还不小。

冯富贵是但凡答得出,就不肯交白卷的好学生:“枳壳果也是果贩子自家俩公母摘的,他们是看树定价!”

张科长和林书记的分析推理能力都不差——现在形势好像在反转,这是块硬骨头,今天甭想速战速决了。

“你完全可以先摘一些卖卖。”言外之意,想贪污,还能没法?

“这你们尽可以去打听,枳壳挂果时节,我雇哪个摘果子,哪个又看到我雇人摘果子了?”

“会打听清楚的!冯富贵同志,我们不放过一个贪污犯,也不冤枉一个好人!”

“那是,连不是贪污犯都给关着了!”

……

冯富贵是第二天中午才从那间屋子里出来。正午的阳光辣他的眼,他拿手挡挡,挡出个不经事的乡巴佬模样。

熬了一夜,还能叫这乡巴佬全须全尾地出屋,着实叫人不甘心。张科长估计已经泄气,留下林书记孜孜不倦地教导冯富贵同志:“你的问题还未定性。考虑到现在正是你们九里坳到麻兰镇路面水泥硬化工程的关键时刻,先让你回去主持工作。希望你不要有思想包袱,好好为人民服务。”

冯富贵拿挡太阳的手再揉揉腮帮子,权当在这儿住了一夜后洗把脸:“这是放我回去了么?”怕人家应承早了似的,马上又接着道:“要我说,那啥问题,要是还没弄清楚,还是再住住,免得出去了还要让人造谣喷粪!或者你们再去工地上带走我也嫌麻烦是不?”

这乡巴佬还住出感情来了不成?林书记头一次碰到留恋这屋子的人,他把自己笑出个少见多怪来:“冯富贵同志,不要感情用事,说气话。党的纪律,不错关一个人,也不错放一个人!”

金枝总算把老公盼回家,这一夜,宛若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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