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冯波的电话是金枝先打的。晚饭后的这一会儿,是母子每天例行的交流时间。除非必要,冯富贵一般不参与娘俩的叼咕。
有时冯波非要父亲来说几句。金枝把儿子的孝心匀一点给老公,脸上却挂了醋意:“说点啥吧!爷俩才说得上体已话呢!”她把另一边耳朵也贴过去听这体已话。
这回,金枝稀罕地长话短说:“你跟爹爹好好分解分解……”
冯富贵接过手机,没来由觉得心定不少。从昨天到这会儿,他没情没绪,遭瘟害病了似的。真要是病,也是被冯来福传染的。
冯波嘻嘻嘻哈哈,仿佛爹爹被为难,少见到让他觉得是个乐子。“爹,建厂是好事哦!烦什么呢?这叫招商引资。你当村长,正是要这样引领村民脱贫致富。”
冯富贵不接话。冯波自己切入正题:“爹,来福叔没说为啥非得在河滩地上建厂吗?”
“无非因为这河滩地是没主儿的,他们可以不必花买地的钱!”
“现在不用花钱买地,往后让村民参与分红,还不是一样的成本投入?爹,这不是主要的。来福叔还说啥了吗?”
冯富贵想了想,记起冯来福说过“也只有那片河滩地离水近。”他心里一咯噔。
冯波果然道:“这么说来,爹,你叫来福叔问问投资商,做过环保评估了没有?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啊!”
冯富贵心里道,这小子毕竟没有白念大学。他心里把儿子的话奉如圣旨,却嘴硬:“你娘多嘴多舌的,跟你说这些干啥?好好读你的书!爹的事,不用你操心。”
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农民的手脚不再被捆绑在土地里。虽然土地里讨得的营生能解温饱,但生活总归有更大的盼头,人生也得有更广阔的舞台。所以,九里坳大多青壮男人外出闯荡,甭管最终能否衣锦还乡,那一番天南地北的见识是不能没有的。至不济,拿来吹吹牛也能叫人高看一眼。何况打工不几年,眼瞧着左邻右舍,前庄后院,新房子一幢幢地竖起来,婆娘穿金戴银,娃儿也打扮得体面光鲜,哪个还能坐得住?九里坳一村人,留守的大多是妇孺老幼,村子也因此寂寞,人人守一份空虚,让思念和哀怨,随时光日复一日流逝。
傍晚,冯富贵从村道走过。凭直觉,往日岑寂的村子被一股莫名的气息扰动。婆娘们不再一头扎进厨房忙活晚饭的吃喝,小孩也不再捧个盛得下满汉全席的大海碗,让肚皮滚圆起来。老头老太伸长干瘪皱巢的脖子,竭力捕捉人堆里更多闲言碎语。
冯富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他一村之长,这村里有啥事儿,眼瞧着倒成了后知后觉的一个。不说是村长失职,难不成被蒙在鼓里?
见冯富贵过来,女人们马上堆起一脸笑,把村长团团围住。都知道做女人的便利,在男人面前,是很能够占便宜的。尤其她们个个都觉得自己姿色不差,笑起来更是倾国倾城,便个个都有另一层意思地朝村长笑。
冯海洋家的婆娘李丽姿行事张狂,生熟不忌。率先就挽住了村长膀子,凸凸凹凹地顺势贴上来,嗲着声儿道:“村长,有了好事可别忘了我呀!几年前来着——那河滩地里,我可种了整二十棵枳壳树,好大一块儿地哟!”
慌得冯富贵,忙不迭抽出膀子,又扯下袖子撸齐整,“有话儿好好说,别这么拉拉扯扯的,成不?”
另一个小媳妇道:“可不!村长是个正经人,给咱们也正经说说呗,河滩枳壳林那儿,啥时候开始建工厂呐?”
“老天爷终于开了眼,咱们九里坳让有钱人给瞧中,也要建厂了。往后,男人就在厂里挣钱,不用到外头去打工,咱们也不用过这守活寡的日子!”
“瞧你的出息,离了男人,活不下去不成?真熬不住,你去央及央及金枝嫂子,让她把村长借你一宿呗!
……
冯富贵听这你一句我一句的,脑子直发昏,心里叫苦不迭。建厂的事儿,也就只在村委班子成员中,开了个通气会,怎就闹出了这样大动静?村委会决定还没出,瞧这帮婆娘的意思,已经思量着靠厂子发家致富了不成?
“富贵呀!老婆子我七十八喽,活不了几年啦!怕就怕,死的时候,身边没个人,烂臭在家里呀!我四个娃,全都在外头打工讨营生。家里连个媳妇都留不住。老三媳妇娃儿还小着呐,前一阵子,带着小孙孙,也走了!”
听得冯富贵心内一阵凄惶。
老婆子又接着道:“等建了厂 ,厂里给我儿子留一个位儿中不?不敢太贪心,老太婆召回一个儿子留在身边就够啦!到时死了也好有个收尸骨的。”说话的是二房丁四婆,佝偻着背,说几句话儿,还得费力把脑袋在拐杖上支着。
前头,年轻婆娘们嘻嘻哈哈,说七道八,却不及这老婆子两句话。她说的是实情,冯富贵心情越发沉重,不忍拂了这老婆子的兴,却不得不说道:“四婆,瞧你老人家想到哪去了?现在日子好过,你老身体也硬朗,我瞧你活到一百岁没问题。至于建厂,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呢,哪就能考虑到厂里做事挣钱了?”
“那就好,那就好……”老婆子依旧满心欢喜。
“老婆子也是可怜,四个儿子,只有老三瞧着还有点人样,听说又离了婚!”
“可不,是她家老三不着调!说是外出打工,三五年不着家。娶十个,十个都得离!”
“九里坳光棍多,不知那小媳妇便宜了谁。”
“也是姓冯的,四房……”
冯富贵心内一动,不再接着听。村里的长舌妇爱咬舌根子,芝麻大点小事,经她们添了油加了醋地一嚼巴,就要发酵作酸起来。若是自己搭上支言片语,怕就此惹下一身腥臊。
回到家,一脚跨进屋门,瞧见堂屋柜顶上,两条软中华还金灿灿地逼人眼目,他一腔心火腾地发作起来,张嘴骂老婆:“你还真贪人家两条软中华!到这会儿了还没给人家还回去?”
瞧着金枝粉脸贪嗔的,只得自己把火星子又压回肚里去,调整出一腔好言好语解释:“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软!这会儿村部决定还没出,冯来福已经在外头吵嚷着要建厂,说得天花乱坠,板上钉钉非建不可似的。外头沸沸扬扬的,都想着建起厂子,怎么捞好处了……“
“冯来福倒挺会耍心眼儿!”
“两条软中华,你抽个空,给他还回去。”
“我不去,要还也是你自己去还。又不是送给我。没名没目的,喊我去还,算什么事?”
冯富贵一肚子窝囊气,腋下夹了两条软中华,直奔冯来福的小别墅而去。那儿却是铁将军把门,院中一条大狼狗,隔着门上的铁栅栏,瞧见有人来,叫唤得嚣张,狗腔狗势替主人问候来者。
冯富贵掏出手机,想想又作罢。掉头朝村部去了。
走了一半道儿,这部第一代智能手机已经被他捂活了似的,“吱吱”叫起来。显示屏上出现的是冯健康的手机号码。
冯富贵心道:“这个电话,你终究还是打来了。”
冯健康当九里坳支书的年头,比他儿子冯鑫生的年龄还要长。支书工作也因此保持着跟他儿子同步成长的状态。冯鑫生在省城开了一家“鑫胜牙科诊所”。眼下,正是头胎女儿上幼儿园,二胎还隔着母亲肚皮,跟所有长辈玩“是男是女”猜猜看游戏的关键时刻。
冯建康自从孙女出生,老两口便一直当着儿子家的免费保姆。顶多一些关键时刻,会在村里露个表示他还当着村支书的脸。其余时间都是待在城里儿子家,上着他名义上是村支书,实际是老保姆的班。
冯健康开口便是:“富贵呀,那厂子不能让他们建起来呐!”嗓门里是九里坳当了三十多年支书的底气。
冯富贵洗耳恭听。
“九里坳多好的一片山水,空气都比城里鲜甜几倍。把个聚乙稀工厂建起来,糟蹋九里坳的山水和空气,你们还能干点比这更蠢的事儿吗?”
冯富贵心道:“你既然高瞻远瞩想到建起厂子会糟蹋山水,就也该知道建起厂子,人家答应又是招工,又是分红。”
但是老头半句不提招工分红。他自然可以无视。一个鑫胜牙科诊所,就是一台高效的大面额印钞机。
冯富贵记得那会儿这牙科诊所还只开在麻兰镇上,他被一颗蛀牙折腾得受不了,金枝陪着去镇上熟人开的鑫胜牙科诊所看牙。第一次是杀牙神经止痛,第二次是填牙洞,第三次是做牙套,第四次安金属支架……金枝嘀咕:“别说只是补个牙齿,把整个从牙齿到脚趾头的人儿生出来,都没这么折腾。”
自然,次次花销都不小。二人算一算前前后后的总账,他们俩公母用一个月时间为这颗蛀牙打工,还未必够!而人家牙医的收费,已经瞧在熟人的份上,给打折了。
冯富贵好脾气地听,骂他蠢没关系,要是能从老头的骂里,听出个能叫全九里坳人心服口服的不建厂理由,挨骂也挨得值。
“将来,等鑫生的小孩上了学,我们铁定还要回九里坳的。富贵呀,你可别断了我的退路啊!”
原来,九里坳只是这老头的一条退路。多么宽广的一条退路,路边地里鸡鸭成群,园子里瓜果飘香,山上四时八节吃不完的野味坚果,河里鱼虾螃蟹……城里人的一身毛病里,就有对这些玩意儿的稀罕金贵。冯鑫生自从把牙科诊所搬到省城,因为有他老子的一条乡下退路,所以比所有城里人更有资格惯着他的一身城里毛病。
冯富贵算是听出来了,这老头的算盘里,拨拉的全是他自家的吃喝账——要是把个不是乡下味儿的厂子建起来,还上哪儿惯他们一身臭毛病去?确实不妙!
“建厂的事,我哪做得了主?他们要是一切手续都办得清清楚楚,一切程序都走得明明白白,哪个能挡得住他们建厂?”冯富贵瞧在这老头一年支书的班只上了不几天,还是忙活自家事儿的份上,连颗宽心丸的渣渣都不给他吃。
老头在电话里唉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