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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块宅基地，冯富贵原本打算，像九里坳所有日子过得不错的人一样，建起一座漂亮的房子，既是自己这一辈子没有白活的证明，又是留给后世子孙一份家产。总不能到自己这一辈，空着两手一撒，让儿子告诉孙子：“祖辈里，数你爷爷最没本事啦，什么都没留下！”
这块地还是他成亲之前，沾了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光，家家户户都分得一块宅基地，不管建房还是种菜种树，但凭个人做主。村里多少人都在自家宅基地上竖起了新房。只有他，供个儿子读了大学，就已经捉襟见肘。别说建新房，爹娘留下的老房子，都只能哪漏雨修哪，哪破洞堵哪地将就着住。要说活得窝囊，也是够够的。这块九里坳唯一还没建起新房的宅基地，是冯富贵半辈子为人的一大败笔。
眼下冯乐朝看上这块宅基地，还得是这块地儿占了旁边他家老宅的光。多荣幸，这家伙祖上当着九里坳唯一的地主，留下的老宅虽已破败不堪，却不失地主气派。重建成农家乐的酒店，今后大概要更加富丽堂皇起来。
“哥，我是打算拆了我家老宅，加上你的宅基地，要建就建个像模像样的，跟城里的宾馆是一个意思。标准间，豪华间和总统套房的大小和设施都要参照城里标准，当然我们也有自己的乡下特色。把人伺候舒坦了，人家来了一次，自然还想来第二次第三次……我们做得好，口碑就不会差，一传十，十传百……人多起来，消费也可观，我们九里坳的经济也就跟着发展了……”冯乐朝第二次去村部找冯富贵，不免多了些公事公办的派头，一派干大事的气魄，唾沫星子也特别丰富一些。冯富贵坐在他对面，一张脸活该受累，得时不时揩一把。
“要不这样，我们用地皮入股，算合伙投资。我瞧金枝嫂子也是个贤惠能干的，到时请她来操持农家乐的事，你依旧当你的村长，行不？”
“不瞒你说，我这会思想有点赶不上你的趟。”说到钱，冯富贵脑子自动跳转到修路上，“照你的设想，地有了，后期建设的钱咋办呢？”
“钱不是个事！”
冯富贵心想口气好大，不免打起小九九：“那块宅基地，你拿去建农家乐便是，啥入股不入股？一个村长就够我脑子疼了！”
这原本就是冯乐朝的来意，担心自家胃口大出别人的承受力，才迂回说了半天。想不到冯富贵痛快得很，竟不需要费力铺设序曲，一把拉他进入主题。
“哥，你是不是，摊上什么要拿钱摆平的事了？”冯乐朝打听得小心翼翼，依城里人眼下推崇的外国规矩，这大概算得上个人隐私，不兴这么当面锣对面鼓地探听。他拿不准这么问，算不算违了城里人时兴的外国规矩。
冯富贵拿手搓额头，好搓出一个“要不要跟这能人实话实说？”的主意。缺钱修路的事，他可是连老婆都不曾如实相告过的。
“你要是急用钱，我手头上能匀一些出来，你先用着就是。宅基地的事，咱们从长计较。”
“不是一两万的小数目！”
“那是多少？”生意人，最怕碰到往里砸钱的无底窟窿。冯乐朝的警惕，也不是没缘由。
“这样吧，我那块宅基地就算卖给你。建的农家乐，也是你一个人的农家乐。你手头不紧的话……”
“我可以马上给你转账，要现款也成。”冯乐朝一口答应。生意人在这种时刻不精明，枉在生意场中，摸打滚爬几十年。不过，瞧在同是冯姓后代的份上，他有责任和义务了解冯富贵把这笔，他自己的钱花在何处。这世道，不是没有人为赌而倾家荡产，也不是没有人为嫖而一掷千金。
“修……路！”冯富贵把这俩字咬碎，再恶狠狠地吐出。
冯乐朝这下不懂自己该是接着精明，还是装傻——村里人都传冯富贵当村长，把卖枳壳果的钱贪了不少，以至于一条路迟迟修不起来。有他贪修路钱的念头，何至于卖自家宅基地做贴补修路的花销。这之中的弯弯绕，简直比做生意还要费脑筋。
“修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冯乐朝也只是试探。冯富贵愿意跟他推肝置腹，自然最好不过。
“谁叫我当着村长啊？”冯富贵肉头肉脑应声，“还自作主张掌管了枳壳林的收入。这不，为了修路的事，掌管出天大的不是！”
“买枳壳果的钱真不够修路？”
“你看，人人都说它够，连你也这么认为。坏就坏在，它本来也确实够……”冯富贵的舌头自动急刹。再往下说，他没法担保自己不揭了这一村子女人，个个不怕担贼名儿，偷摘枳壳果的丑。在他这儿，这是九里坳一个奇丑的伤疤，只适合它自己在硬痂下面慢慢愈合。
“真不够的话，发动大家再凑些钱。路不是你一个人的路！我第一个掏钱。”
“真要这样，你自然是没说的。但是除了你，九里坳别的人还不个个一人一口唾沫给把我唾死？”
冯乐朝不说话，拿一只手下巴上摩挲，要把那一层胡须茬子剃净拔光之前，拿出一个新主意来。
冯富贵夜里醒来，想起那会儿冯乐朝应该正在像他时常挂在嘴边的“考虑考虑”。他不像自己当着村长，要把“考虑考虑”说出来安抚别人或在事情中起缓冲作用。
冯乐朝隔天又来，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既是修路，我也该出一份力！修路钱的缺口，我给补上。”他递给冯富贵一张银行卡，接着道“你的宅基地，依旧还算作你入股山水居。对了，我给咱们的农家乐取名山水居……”
“这不行！我揽下的亏空，我自己填补。这里头的钱，解了我燃眉之急，就是你的情义了。山水居，还算你一个人的山水居”。
“你这么说就见外了！不瞒你说，这也是桂珍的意思。”
冯富贵把眉毛扬出一个笑意。九里坳男人，个个大男子主义。自己的决定掺和进老婆意见的，实属少见，更别说挂在嘴上。
冯乐朝在他的笑里，只得进一步解释：“你记得，前些年，在河滩地的沙窝里！”
“那还能忘记？”
“不是这个意思。我和桂珍在九里坳，并没有坏了名声。你知道……这种事，人家最爱飞短流长，真传出去，一人一口唾沫能把人给唾死！”
“我未必长了条搬弄是非的舌头。”
“桂珍也认定你为人厚道可靠，把钱使在你做的事上，能叫人放心！”
冯富贵眨巴眨巴他一对儿稍稍嫌小的眼睛，把那里雾起的一层水份眨回眼眶。诺大个九里坳，人人都当他挖公家墙脚把自个养得多肥！个个瞧他这个村长，不过是个谋权的位子，捞钱的笊篱。却只有冯乐朝俩口子不乱喷不造口孽。芸芸众生，这大概算得上知音了。
如此，自己更是不能入股山水居。
“这钱，我收下做修路的花销。事情一码是一码，山水居还算你一人的山水居。”
“这样吧，山水居建起来，你就让金枝嫂子到我那儿去上班。我瞧她当个副总经理顶合适。”
“你嫂子且不忙，真有那合适的岗位，给丁四婆家的老四一个。我瞧那老婆子风烛残年，四个儿子没一个在身边也不是个事。听说他家老四在外头混得不怎样，有想回家的意思。你给他个甭管打杂还是看门的活，也好让他能在家多陪陪自己老娘。”
“不消你吩咐，桂珍都安排好了。而且农家乐建起来，还要在村里多招一些人！”
冯富贵这下心满意足，庆幸自己足够幸运，一开年就时来运转， “财神爷”上门。不会再被修路的事逼疯，也不会再被一些打不上工没一文进项的男女怨恨。
冯乐朝却没有寻常办成大事的志得意满。一桩好事，若不是老婆主意大，差点让自己办砸。真要趁人家缺钱修路，拿下人家的宅基地，跟趁火打劫不都是一码事？
这是金枝半辈子头一回收到老公送的礼物。结婚时的彩礼、三金和家电，那自然不应该算在内。那是她叫媒人传话开口要的。开口要来的东西，自己的主观愿望太多，送的人难免心不甘情不愿。不象这回，冯富贵趁着家里停电点焟烛，浪漫和情调都是现成的，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个首饰盒子，慎重请老婆打开。是一个錾花的金手镯，眼下正流行的款式。
金枝惊喜出一声尖叫，双眸镀了金子的光彩，一下子返老还童到当姑娘的金枝。她一只掌心托着镯子，凑近烛光细细瞧成色。在黄金首饰面前，女人的心灵堡垒就像豆腐渣工程。金枝从二人的寂寞年里过出的阴霾一扫而光，笑出一个结婚前叫冯富贵一见倾心的金枝。
“怎么突然间送我恁贵重的金手镯，莫非你最近发了大财？”
“没发大财就不能送你金手镯了？”冯富贵也笑出一脸宠溺，青春年少的戏码此时重演，多出一份岁月流觴的情投意合。
“不是这个意思。我晓得咱家不宽裕，钱要花在刀刃上。这金镯子不顶吃不顶穿。虽说我喜欢，也不是非买不可！”
“我寻思着，咱们结婚二十整年，今天又是个啥情人节。小年青个个发情的猫一样，网上网下直叫春。咱们老夫老妻，倒要薄情寡义，装作不晓得不成？”
说得金枝又笑，乡下人浪漫也浪漫得实在。这只金镯子少说几千块，不晓得自家男人得克扣他自个的花销用度多久，才能克扣得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