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台节目组还未从山水居撤出,合作社的大货车紧跟着,在山水居停车场的另一头,也停了一长溜。村民摘下的枳壳果现场过秤数钱。装满一车拉走一车。一时之间,九里坳人像提前过大年,个个兴高采烈。竞选村长这等大事,此时就不得不屈尊把投票箱抱到田间地头,有劳正忙着摘枳壳果卖钱的村民,稍歇会,顺便在选票上,冯来福或冯富贵的名儿后头打个勾。至于勾谁,当然全凭他们自己做主。
冯富贵心里直埋怨老婆主意差,撺掇他当了冯来福的陪选,明知没戏,这一天功夫不用来摘自己一亩三分地里的枳壳,真是浪费!同时也怪镇上村民委员会主任竞选办公室的负责人来得不是时候。早不来晚不来,枳壳果一年一熟,摘果的日子就这几天。竞选村长和摘枳壳果,彼此凑对方热闹。
因此,冯富贵一张脸挤不出半丝笑。横竖今天他不指望还被人选中当村长,笑不笑都由他自己。
比九里坳临时组建的村民委员会主任竞选班子一行更忙碌的,是程彩。她得赶在大家把选票投进箱子之前,跟选票的临时性主人再打个招呼,事情得做到万无一失,才有百分百的胜算。这是冯来福在枕边跟她面授机宜的行动纲领。
“有这个必要?”程彩的心思那会儿在山水居上。她想冯来福要是当上村长,她在九里坳就是个“皇后娘娘”的身份,怎么也得让山水居给个经理当当。她思来想去,还没想出既不僭越总经理,又不比金枝的副总经理小的,是个啥职位?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程彩听老公这么说,只得暂停对山水居职位的想入非非,认真替他分析起来,“人家前两年就叫嚷着要拉冯富贵下台!而今你竞选村长,又只有他一人陪选。选你,还不是板上钉钉!”
“现在村长是五年一届,而今我也不年青了,过了这村再没那个店,总得做到万无一失,才放得下心来。”
“依我看来,这回你当上村长,是十拿九稳的事。没看见之前要跟你争村长的对手,都自动举了白旗,还得临时拉了冯富贵来凑数。”程彩宽慰老公的心。
“让冯富贵掺和进来的意思,只是陪选。因此大家只有我一人可选。人家也心知肚明。但是打个招呼还是很有必要的,‘我先领了你们大家的情,你们谁还好意思不选我?’的意思?”
程彩听得醍醐灌顶,从来没这么觉得自家男人运筹帷幄有将帅之才,当个村长简直大材小用。不过,这回当上村长,依他深谋远虑,定会从此平步青云,官运发达。
……
第二天一早,程彩精神抖擞,照昨晚枕边商定的计策去行事。这会儿家家户户都赶着摘枳壳果卖钱,她只消循着每棵枝梢不停摇晃,竹杆抽打的声音嘭嘭不绝的枳壳林寻去,就能看到全家齐上阵摘枳壳果的老老少少。
原来枳壳果虽然小时能入药,大时能抠籽育苗,卖价并不比寻常水果低。只因它满树是刺,果子又长得皮实,敲打下来不破不烂。便没人愿意伸手摘果,受那尖刺扎肉之痛。人人都是只拿竹杆一阵胡敲乱打,待那枳壳果滚落得满地都是,再一个个捡拾。可怜那枳壳树,年年挂了满树黄金球,年年落一场敲打。结果越多,敲打得越狠。
程彩走到树下,大哥大婶,叔叔伯伯喊得亲亲热热。甭管从前生没生过龃龉,这会儿都一笔勾销。人家马上升格当村长夫人,自降身份跟你套近乎,敢说曾经跟她生分过?
她一路走来一路招呼。新买的大红套裙是山水居制服的夸张版,脚上细高跟皮鞋把包在套裙里的浑圆屁股送出去老远,因而显得肥硕过头。但她显然不相信这样细高的鞋跟能撑起她一百四十斤的肉身,所以每走一步,先在膝盖那儿微微打个弯转移一部分身体重心。透过枳壳树枝叶望去,她顶着满头染成红褐色头发的脑袋,有节奏地在一树树金色的枝叶和球果间一起一落。
程彩先一步到达山水居停车场,眼下这儿已变成一个热闹的枳壳果交易集市。
“你家今年摘了恁多,可真要发财喽!”这一家子手里,握着五张村民委员会主任的选票,所以他们成为程彩的首要目标。
“这一袋袋装的都是实打实的枳壳果,个个皮薄籽多,发财还能有假?”
“等会儿竞选班子就到这儿来了!”程彩不觉得自己脸上已经笑出馊味儿。就像她挤着高跟鞋受了一早上刑的脚,这会儿要是从鞋里伸出来,脚臭也一样会熏得人恶心。
“知道!”谁都不愿意从枳壳果买卖中分一丝儿关心给程彩,回她的话自然越简单越好。最好她自己识趣,别在这儿讨人嫌。
“全仰仗你了,就晓得你对我家来福好!”
“放心吧!”
……
电视台摄制组这天拍摄的地方不少,摘枳壳果充满原始的野性,又极能凑趣儿。几对俊男俏女的最后一场拍摄,是跟老乡学摘枳壳果,然后比赛摘枳壳果。他们缩手缩脚怕挨枳壳刺儿扎,因而又延生上演女人娇滴滴掉泪花儿,男人忙不迭怜香惜玉的样儿真够瞧。可惜今儿各家各户都忙,都有几树枳壳要摘,没人有闲情瞧这些俊俏男女的西洋景,反倒拍摄得顺利。附带着还拍摄了一些九里坳枳壳丰收的场景。一筐筐金色果球罗列于地上,人人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却是人人面露得色。
摄制组在山水居停车场临时凑成的枳壳果交易市场上,拍够枳壳果交易的镜头,正要撤走。远远瞧见一人胸前抱个蒙了红纸的大红投票箱,后头跟着五六人。这便是九里坳村民委员会的竞选班子到这儿让大家投票了。他们个个衣冠楚楚,神色庄重。竞选村长在他们的神色里,是有着六百多年历史的古老村庄,像他们所有习俗里如出生,成亲,祈福,乔迁一样的,在新时代举行的充满希望的轰重仪式。
“不急着走。摄像师,再拍几个镜头!”导演赶紧叫停已经开始撤的自家人马。虽然眼下还想不出拿这些镜头派什么用场。但九里坳这旮旯确实好山好水。这儿的一切,都自带好背景,回去后期剪辑一番,指不定就是大片。据说好莱坞大咖最好这一口,他们早已被人工景致败坏的胃口,需要一点原生态来中和一下。
冯富贵是唯一苦着脸进入镜头的。瞧这儿收购枳壳果的架势,偏偏今天他要出“陪选”的差,老婆要上班,都腾不出手脚摘枳壳。他家那几树枳壳果怕要赶不上趟,卖不上个好价钱。眼瞧着冯来福要当上村长,自家枳壳果真要卖贱了,就让他把“一辈子记你恩情”兑现兑现,把损失补一补,应该说得过去。
这会儿谁都不闲,选村长重要,把枳壳果卖个好价钱更重要,讲价,过秤,数钱。让一沓沓厚厚的钞票在口袋里孵出自己的体温,打上自家印记。好像就能让它认定自己当主子,一辈子花不完。
比较起来,卖枳壳果要比选村长多出好几道工序。因此,大家接过那张选票,都没有让它在手里停留太长时间,转眼就塞进投票箱。个个心里都早就打定主意,这会儿在纸上划拉的这两下,还需费啥脑筋?
这一整个早上,金枝上着山水居的班,一心却二用,头一份操心的是,啥时才能匀出时间摘自家的枳壳果?二份心操的是程彩可真能如愿当上村长老婆?虽然以她过来人的经验,这未必是一份美差。当成冯富贵这样,往里贴了一块宅基地的钱,不仅全九里坳人,谁都不念他的情,还从暗里谋划到明里叫嚣,要拉他下台,如今终于可以如大家所愿。不过,事在人为,兴许这村长给冯来福当,就能当出多大油水来,让程彩也跟着夫荣妻贵。
程彩额外给金枝任务,除了金枝自己手上的选票要勾冯来福,山水居里别的选票也都要勾冯来福。在山水居,副总经理的面子仅次于总经理,程彩借老闺蜜面子用用,自然不比她自己一个个费心拉拢效果孬!
金枝一根筋,首先介绍山水居的大老板给程彩认识。人家日理万机,百忙之中有劳高抬尊眼瞄一下,给声“哦”算是打招呼。他惜字如金,让程彩心里没底,这是认还是不认她?往后相见,有打招呼的必要么?有钱人的世界,规则是他们自己定的。一声“勾勾打给冯来福”也就堵在喉咙口,不敢说出口。
程彩委屈,金枝也只能装作没瞧见,难不成她还能叫老板对自己老闺蜜好些?各人的缘纷,各人自修罢了。不过,她要自己动员山水居里手握选票的同事,都在冯来福的名儿上打勾勾,着实不忍拂了她的兴,横竖选票上俩名儿。自家老公冯富贵只是陪选,自己也不希望老公再当村长,不如成全她。因此,这一早上,山水居里,程彩打招呼打不到的地方,金枝就准备代劳了。她刚跟人交待,是在冯来福的名字上打勾勾,不是勾冯富贵。冯乐朝偏巧就听见了,顿时拉下脸来,叫住金枝,道:“程副总你是法盲还是怎的?你这叫拉选票,破坏人家自由行使选举权和被选举权!”金枝心想横竖让人选的只有俩人,自已不准备让老公再当村长,帮程彩一把,不过是好心做好事。
冯乐朝见她一副无关痛痒的神色,又道:“你这么做,情节严重的,要依法追究刑事责任。”最后一句,才让这乡下婆娘变了脸色,她嗫嚅:“这个村长,还不早晚是她家的?”
冯乐朝跟金枝,是头一回这样厉声说话:“选票还在各人手里,什么叫早晚是她家的?”
金枝还想为这点儿事,值当你变脸变色的?冯乐朝却接着道:“这段日子,你把副总经理的事儿放一放,先学一学《选举法》。”他想山水居副总经理的身份,可不是用来在民主选举村长的时候,行方便的。
竞选班子进得山水居。手握选票的九里坳人,又被别人结结实实羡慕一把: “哎呀,我的人生奋斗目标,得添上一条,那就是也能拥有一张九里坳村民委员会主任的选票!”
“妹妹眼红了?”
“不眼红我能放着城里好好的工作不干,来山水居当服务员?”
“不如找个九里坳男人,嫁了!入九里坳的籍,一辈子呆在九里坳!”
“说得也是,良禽择木而栖!”
“你这城里金凤凰,看上九里坳哪棵梧桐树?尽管开口。姐姐赴汤蹈火,为你玉成美事!”
……
这儿相对是最松快的竞选场合。大家嘻嘻哈哈,一幅谁当村长都无关紧要的作派,在选票上划拉划拉,一边打情骂俏。眨眼间,选票又全都塞进蒙了红纸的选票箱里头。
这也是竞选最后一站,大功告成,大家欢送竞选班子出了山水居。
冯来福时不时瞟一眼那选票箱子,心里越来越没底。按理说,他要当村长,三年前就是两个手指捏田螺,十拿九稳。今天一大早又安排了老婆去打头阵,这会儿着实不该这样沉不住气。他恨不得当场就砸了选票箱,让一张张选票跟他们的主人当面对质:“三年前信誓旦旦,说要选冯来福当村长的人,就是你吧?”而且这些人还真不少,冯来福把他们一个个都记在心里,他的心不大,也就只想当个村长。这大半村子的人,个个曾经红口白牙许给他一个村长当。
眼下,这些人拿了选票,冯来福拿眼睛跟他们说话:“别忘了你说过要选我当村长!”多好懂的一句话,就算不拿眼睛说,瞧他冯来福七尺之躯竖在眼前,也该心知肚明。但是人家全不接他的眼神儿,专门找个他眼光罩不到的角落,干脆利落给上面的两个名儿勾勾或叉叉。两个名儿,一个冯来福,一个冯来福请的陪选——冯富贵。
后来,冯来福反倒恨上了所有手握选票的人中,给他名字勾勾的人。因为是匿名选举。所以谁都可以说自已给你冯来福勾勾了。
“错不了,你不是得了十来票吗?你看,除了你自家人给你打的勾勾,剩下的那几票,就是我们给你勾的。不仅我自己给你勾了,我还动员家里人给你勾了哩!”
为了那几张选票,谁都可以这么说,九里坳谁的情份他冯来福都欠下了。
问题的关键是冯来福他没当上村长哪!
意料之外当上村长,也没有让冯富贵感觉到太多喜悦,他自己都不选自己当村长了,也叫老婆别给他勾勾。谁晓得,九里坳人不讲理的人比讲理的人多。甚至不讲理到对自己说过的话不认账。不讲理地又选他冯富贵当村长,谁不晓得他只是个陪选。
下午公布选举结果。那当儿,该下树的枳壳果采摘己经告一个段落。一时还腾不出车子运送的枳壳果,让停车场和路旁的空地,冒出一座座枳壳果的金色小山。远远瞧去,灿金烁华一片。所有来等结果的九里坳人,就站在这些金色山头边,浑身上下,也被镀了一层金色光彩似的,个个喜气洋洋。他们家家户户,枳壳果都没少卖钱,鼓起来的钱包把人人的腰杆儿支得笔挻。这会儿,大家都想亲眼看看,亲耳听听,自己眼力见可还好,在选票上勾的人,是不是能当上村长。
终于等来最重要的这句话落地:“新一届九里坳村民委员会主任由冯……冯富贵当选!”
谁点燃了炮仗,红色的炮仗屑在震天响的声儿中纷纷扬扬。这是九里坳人集体过的年,更热闹喜庆些的大年。
炮仗声儿刚停,掌声又起,热烈而持久。被吓到的是冯富贵,他红头涨脸,搓着两只骨节导窾的手:“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你们怎么又选我当村长……”
“请再次当选的村民委员会主任——冯富贵给大家讲话!”
冯富贵朝大家望望,望见一张张脸上非说几句不可的期待。他寻思一番,道:”承蒙父老乡亲看得起我冯富贵!从今往后,我为九里坳,撸起袖子加油干就是!”
导演让摄像收了镜头,意犹未尽:“就这一句,比说什么话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