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后,九里坳的枳壳树花事开始妖娆,它不招蜂引蝶,却招人。从麻兰镇到九里坳的水泥路直溜又平坦,车子在上面可以彪出收费高速公路的刺激。彪到路尽头,是枳壳树在春天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花雪。乡下房子在花雪的海里,被城里人看作极有情致的诺亚方舟,渡你去那梦想的彼岸。
在花雪的海里撒一回欢,能褪尽一身办公室坐出来的,各种莫名其妙的病痛,返老还童一回。在这仿佛遗世独立的枳壳花源中,谁都得到了返璞归真,一身尘世俗味在白雪的花海中,形而上地被洗净,一尘不染,从灵到肉,又重生一回,又积蓄起一身重新踏上征程的能量,去压榨自己,把自己的生命价值抻到极致。然后累呀累呀地活着,脑子把身子累出大肚腩,累出东一坨西一坨赘肉,累出这儿疼那儿疼浑身上下都疼,一周五天的上班时间都熬得无比艰难。一逃离办公室,剩下两天的去处可得好好掂量。好吧,多少人做梦都想逃进去的桃花源终归只是个传说,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一个枳壳花源,却是更纯洁更浪漫所在。五天的煎熬之后,去那儿做两天人世神仙,犒劳自己或家人,都是可以拍在手机里,发到朋友圈中炫耀的资本。
冯乐朝的“山水居”刚开张那会儿,很是冷落了几天,这只能怨他不曾找过风水先生看日子。“山水居”开张大吉,连风水先生都忙着去村部领树种树。那两天,所有九里坳人的正事都是种树,别的都是副业。“山水居”的开张,也不过是种树的副业而已。“山水居”能不能活下去,得看九里坳的枳壳树活得好不好。
等九里坳的枳壳树花开成海,山水居也就活得欢蹦乱跳了,夜夜客满!生意好到让他的主人冯乐朝都不敢相信,他半辈子走南闯北淘金掘宝,哪知故乡就是个天大的聚宝盆。照这发财势头,不出三年,他能再开张出一个山水居来。
山水居原本三个月的试营业期,只试了一个月,迫不及待宣告它正式进入挣钱模式。
冯乐朝夫妻俩都是能干的,忙活的架式,都像长了三头六臂。又是一连三天客满,他们夫妻俩都沉不住气了了。
桂珍先发话:“富贵还当着村长,自然没法来忙山水居的事,金枝嫂子总得来亮个相。这里头他们家到底也占着股份。”
老婆要去山水居当副总,冯富贵抵嘴不说行。
“是因为副总经理比村长难当?”金枝只得这么问。
“倒不是!”冯富贵想,看来不得不使出撒手锏了。副总经理在山水居,仅次于总经理冯乐朝。捧老婆上了这位儿,意思自然不言而喻。乡下人实在,职务也是按占股比例分派。可是,叫他怎好再接了这份股?
冯富贵只得接着跟老婆实话实说:“咱家这会要在山水居里占了股,你老公再被人家请去坐班房,可就一点儿也不冤了!”
瞧金枝一时未必转得过弯儿,他只得进一步解释:“要不把冯乐朝出的那笔钱,算作我卖了宅基地的收益。依他后来的意思,这笔钱捐作修路,咱家宅基地入山水居的股!他也是好心,但你几千元的金镯子戴也戴上了,就是从这笔钱里匀出来给你置办的。你多想想,你老公可不就是如假包换真贪污?”
要说上一回,冯富贵一夜不着家,只能算作违法乱纪要面临后果的预演。但金枝可不是虚惊一场。都说夫妻知根知底,冯富贵一招戳中金枝命门,他心想自己真不是个东西,头一回主动送点什么给老婆,还送出个虚情假义。
金枝总算理清这之中的弯弯绕——山水居的股,果真入不得。
冯乐朝说他自己是“三顾茅庐”,“哥你就让嫂子去山水居当个副总。修路这等积德行善的事,也算上我一份。”
冯富贵不好告诉人家,他已经拿了那钱的一小笔,买了礼物给老婆献殷勤,嘴里说的是:“你有这心,还怕没处花钱?九里坳往后还要做美丽乡村的建设,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不知大哥往后可还当不当得了村长?”
“甭管我当不当村长,九里坳总还是这个九里坳,不都一样?”
“那可不一样!”
最后是金枝自己把事情折个中:“虽然你要清白做人,但也不好凉了人家好心好意。咱家不入山水居的股,我去山水居上个班应该不能算你违法乱纪的账。挣点工资,也好补贴家用!”
冯富贵不好再挡着。山水居给金枝的依旧是副总经理的职务。
金枝给自己三天时间,做当山水居副总经理的彩排。她上网下载了几部酒店经理工作的视频,学人家走路,学人家说话……学到最后,发现就连最简单地笑一笑,也让她学得艰难无比。金枝的笑有许多种,捧腹大笑的,笑得咧嘴呲牙的,掩嘴偷笑的,笑出鼻涕泡的……种种笑,都恣意又自在,如热烈开放出千姿百态的野花。哪知一看人家,自己那笑都不能叫做笑了,粗鲁且愚顽未开的样儿,怕要把客人吓跑。好吧,都说活到老学到老。金枝重新学着怎么笑,怎么也得学到把自己拿得出手,至少不能辱没了九里坳好山好水
三天后,金枝欢天喜地上任山水居副总经理。总经理冯乐朝多稀罕她一个乡下婆娘似的,慎重把这新上任的副总经理介绍给山水居所有员工。
都知道在山水居,总经理是一把手,副总经理便是二号人物的意思。所有人瞧着眼前毫无出众之处的乡下老娘儿们,在山水居里一下子一人之下,众人之上,都想:“她是能让山水居天天客满呢?还是能让入住山水居的客人,把普通客房睡出总统套房的价?否则,这里随便哪个,瞧着不比她更配当副总经理,当这儿所有人的二老板?”
偏偏金枝自己还怯场,跟着网上视频学的三招两式,转眼忘得一干二净,在众人不那么热烈的掌声里,返璞归真出一个笨口拙舌上不了台面的乡下妇女。
大老板请她跟大家说两句,她慌得像要她的命,直拿两眼俞瞄大堂中间两根大理石柱子,好掂量一下那里可还能不能藏得了身。
大老板一请再请,金枝只得豁出她自己:“我来这儿是干活的。要是干得不好,大家别嫌烦,教教我!”
瞧吧,一个副总经理,她还真是谦虚得实实在在。
冯乐朝只得替她圆话儿:“程副总说得好,我们大家,来这里可不就是干活儿的?互相学习,共同进步!”他带头鼓掌,这掌声算是欢迎程副总经理加盟山水居。
好在,九里坳漫山遍野枳壳林,四季有四季的景致。人人冲着这景致来这儿游山玩水,不是冲着山水居里哪个貌美如花的服务员,或者领导的才干而来。就连饭食和服务标准差些,人家也主动体谅。谁叫这地儿山美水美,招人稀罕呢。这年头,一切招人稀罕的东西,就该受人追捧,追捧它就是让它享有特权。
山水居里别的员工,个个也很快都自己悟明白了——正是所谓的夫荣妻贵,人家老公是村长,大老板安排他老婆当个副总经理,能为山水居省去多少事儿。这女人,压根儿不需要会说话还是会干活,她嫁得好就管一切用处了。难怪她底气足,敢叫所有人教教她。
山水居的生意,随九里坳漫山遍野枳壳花儿的盛开,火热起来。一拨又一拨赏花者,赶着花开的趟儿,沿着从麻兰镇到九里坳新修的笔直水泥大道,朝这个深山里的“桃花源”朝圣般奔涌而进。
枳壳花儿的花期,从第一个饱胀的花苞儿破裂,到花开荼蘼,不掐头去尾,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时间。
花事最盛时分,白雪似的花海里,一派迷离的妖娆。枳壳树枝条上的尖刺,全隐在团团簇簇白雪的花瓣之后,是清高的美人儿身后的红颜知已;是陪伴冰清玉洁的仙子下凡历劫的侠客。所以你只能看花,赏花。非得上手扶摸攀折地褒渎,那就别怪花下的刺儿扎你,是你自找没趣。
天是春光里难得的响晴,温吞的阳光落在花瓣的浅碗里,霎时叮当作响起来,那精灵吟唱的歌韵,把这一瓣瓣,一朵朵,一簇簇,一树树盛妆的白雪的花雕刻得晶莹剔透,光彩耀眼得叫人无法直视。
此时此刻,瞧花,赏花,你都得眯缝起眼儿。你那瞧过了尘世多少肮脏龌鹾事儿的双眼,先眯缝着藏起它们落在你心灵深处的尘垢,在它静静的洗濯中,在它尖锐的沐浴中,如凤凰涅槃,澄澈的,纯洁的,赤条条的你,在这小山村一场盛大花事里,重生。
人来人往的山水居,很快就让这儿的上至总管,下至保洁的阿姨,叫苦连天。贴墙上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要尊敬来客,要笑脸相迎,要热情周到服务,要让山水居的牌子响当当,让九里坳的好名声传四方。大老板说了,山水居这儿就是九里坳的形象窗口,承蒙他抬举,他们个个,眼下都是九里坳的形象代表。当了代表,他们个个才不妙地发现,原来代表就是要活成别人眼中的样儿,这真真能累死个人。
老板冯乐朝也无奈,花事最盛的几天,这一拨又一拨光临山水居的赏花者,要吃要喝,要住要睡,要解乏休整。这会儿别说每一间客房都住得满满当当,预约已经排到半个月之后。就连酒店大堂,几张作装饰用的沙发也是挨挨挤挤坐满休憩的人。山水居大堂和赏景走廊里,终日熙熙攘攘像春运期间的火车站。
冯富贵这些天化身九里坳景区一记狗皮膏,贴哪儿哪儿巴适。九里坳本地人这会儿个个攒足了劲儿挣游人的钱。挣钱的事儿,谁都不有劳他大驾,找他的多半是来九里坳的赏花人。晚上找不到住宿之处是最头疼的。家家户户的民宿,总不能指望前头已经入住的游客给你腾房间,或者答应跟你乘出租车拼车一样,拼房或拼床。就算人家答应,你敢住敢睡?
傍天黑,冯富贵再把人往山水居领。冯乐朝愁眉苦脸:“哥,你行行好,你瞧我这儿多挤——人要站着睡,狗只能竖着上下摇尾巴!”
“那怎么办?冯总你再给想想法子,总不能叫人光天露宿。”
“我早就连光天露宿的法子都想啦!哥,你瞧外头。”
冯富贵顺冯乐朝手指方向瞧去,山水居外面停车场上,一溜儿花花绿绿的帐篷,像各色蘑菇排着队长出来。
“这可咋办?这可咋办?人家慕名而来,忍心叫人受委屈?”
金枝瞧见老公为难,做了主张:“眼下,全九里坳,只有我们家房子没住进游客。要不,就领他们去我们家住着。”
冯富贵又为难:“你晓得,我成天忙得顾头不顾腚,哪有招待人的功夫?”意思是,要依老婆的主意,最好她请个假,回家招呼住宿的客人。
“你忙我就不忙?”
冯乐朝也不开腔。这时节,哪个不忙?
等着找地儿住宿的是一行十来个摄影发烧友,还有两对儿新婚夫妻,在枳壳林的花海里,拍照拍得忘却红尘俗事,都当他们自己可以不食人间烟火。等到暮色四合,九里坳家家户户灯光次第亮起,这一伙人才着了慌,想起这会儿住宿的地方还没着落,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
新人之一掏出手机,点开网上一条九里坳景区赏花攻略,底下留言满满当当:
“此时旺季,早半个月预定酒店或者民宿客房,都不算早。”
“九里坳赏花,景区已经一房难求,建议自备帐篷!”
“方便面必备!”
“从山水居酒店大门出发,左转,沿石头小路进山。半天路程后山势变高,沿山势爬上山去,虽都是枳壳花海,却一步一景!”
“九里坳村道尽头,是河,沿河岸赏花,有武陵人入桃花源之妙!”
“多备一些干净袋子瓶子啥的,九里坳空气里都是枳壳花儿清冽的酸涩味,醒神醒脑是极妙的。装它几袋回来,此行连本带利,全有了!”
……
一伙人都凑过脑袋来,从这千言万语中捕捉此时能给他们提供帮助的只言片语。
“九里坳民风纯朴,山里人还没学会宰客那一套,如果自备得帐篷,借老乡院子露宿。他们无有不应,可保安全无虞!”
一伙人面面相觑,他们个个身背各号长枪短炮似的摄像机。两对儿新人还各自租了四五套婚纱礼服应景,就是没人带上帐篷。这会儿总不能支起婚纱当帐篷。
又接着往下瞧,终于有一条留言瞧着像是能管点用。
“九里坳村长姓冯,名富贵。一个厚道的乡下汉子。本人带着老婆孩子,此行准备仓促,差点要幕天席地,露宿山野。承蒙他帮忙找了个住处。感激不尽,在此特表谢意!”
他们这一伙人眼下的处境,跟留言的这一家何其相似。想来这个姓“冯”名“富贵”的村长是个可靠之人,不如也找他帮忙。
冯富贵果真不负众望,把一伙人的难处大包大揽下来,为难自己或老婆,都只算作他当着九里坳村长的份内之事。
住处终于有了着落,一众摄影师和两对新人纷纷不敢再得寸进尺,“只要有地方住就可以,其他的我们自己解决!”
“厨房里,有米有面。冰箱里有鱼有肉。外面院子里,一畦是萝卜,一畦是莴苣,院墙上挂的几个老南瓜,是去年秋天收的……你们要不嫌麻烦,自己动手做饭,吃饱你们自己,是绰绰有余。”金枝慷慨大方地跟人家介绍,并不藏着掖着,生怕这伙人饿了他们自己,要她请假回家,给他们做饭吃。
“够了,够了,我们自己动手,自己动手……”
“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来拍照还能体验一把田园诗的日子,妙极妙极!”
……
人家满意,冯富贵也嘿嘿直乐,毫不犹豫掏出屋门钥匙,要人家别客气:“把那屋子当你们自个的家就是!”
一伙摄影师和两对新人在村长屋子里住了两天,末了,桌面上留下三千元钱和一封感谢信。来山水居找金枝还钥匙时,倒不提这钱和信。
金枝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一进院门,看见一畦老萝卜和一畦莴苣都给拔去两大块儿,院墙上,老南瓜少了两个,不禁嘀咕给自己听:“一伙属兔子的!”进得厨房,看到饭桌上的钱和信,反倒吓一跳。马上给老公打电话,叫他回来,“把钱给人家还回去!”
“人都走了,去哪儿还钱?几片钱,我看就算了!”
“你以为几片钱?整三千元呐!比你当村长一个月的工资还多!”
冯富贵也愁,他们俩公母不曾做过生意,这一出着实叫人措手不及。让这伙人住进来,不过是为了解他们一时燃眉之急,又何曾想过要挣他们的钱了?这下好,一番好心好意,变成做生意谋利,总觉得不是厚道人做的事。
等冯富贵到家,金枝又补充说明:“冰箱里的鱼肉之类,分毫不曾动过。不过吃了院里几根萝卜莴苣和俩老南瓜,何曾值当三千元钱了?虽说住了两晚,可人家走时,收拾得干净又齐整,就像不曾住过一样!”
“这会儿要还给人家钱,也没法找到他们了。不如拿这钱把家里拾掇拾掇,往后再有那找不到住处的游客,领回来,也让他们住得更舒坦一些!”
如此甚好!
冯富贵倒没觉得自家开僻一种新的民宿经营方式。九里坳有些人却先眼红起来,都说冯富贵俩公母不动手不操心,把人往屋里一领,还得人家自个做饭做菜打扫卫生,他俩公母,倒把钱挣了。
“挣呗,有人规定你们谁不可以这么做么?”
金枝这么一说,别人又觉得村长家这一招,他们确实难学。过不了的坎是:没法像这两口子这般心大,把一个家,里里外外拱手交给外人去折腾。住了一辈子的地儿,哪家没个心爱的物儿老宝贝啥的,万一着人顺手牵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