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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富贵倒是一派心平气和,全身上下,没一处招人算账的借口。明的来是不成了,再说,他到底还当着村长。不过没关系,若不会暗里使坏,对你冯富贵就不叫恨了。
眼瞧着枳壳林的果子,已经金黄耀眼,收购枳壳果的商贩,在九里坳人眼中,是一个个移动小型银行。
冯富贵照旧做枳壳果卖的钱用来修路的宣传。这是他做这宣传的第四个年头。泥巴路像乡下丑女人的一张丑脸,年年等他一张许诺整容的空头支票,等出了懒怠,认命了似的。路上雨水泡稀的泥坑,能吞下一部小车。
“移动小银行”的钱并不格外对村长开恩一些。各家各户都有属于自己的几棵枳壳树,卖完自家的果,卖顺了手,再摘点村里的枳壳果卖卖。果子下了树,颗颗没名没姓,反正收果贩子都笑纳,都数钱。谁会嫌钱包鼓到胀破?
冯富贵最先发现枳壳林靠近路边的几棵树上,枳壳果已经空无一个。如果不是先前亲眼见到那满树果子,他几乎要冤枉这几棵树不曾结果。
“不曾结果”像一场树的瘟疫,没两天就往枳壳林深处漫延。
冯富贵与程彩那一伙女人狭路相逢,是在他下决心抓一个偷摘枳壳果的贼胚现行的时候。遭遇的却是整整一群六个贼婆娘,冯富贵这下不知如何下手。要命的是贼婆娘在冯富贵面前贼得明目张胆,量你也不敢怎样的意思。
李良娣甚至给他一个白眼,是对他一个大男人鬼鬼祟祟行踪的嗔怪。
李佳丽一手握住两颗枳壳果,使劲一揪,再从长满尖刺的枝干间缩回手。她这一套动作千锤百炼得炉火纯青,没有一根枝干的尖刺奈何得了她。等两个枳壳果安然躺在她身后的篮子里,这贼婆娘才对村长扬一扬下巴,笑出一个挑衅。
程彩是这群贼婆娘中个头最矮的,却偷得比任何人都从容。一根枝条被她从一人高的树干上一刀劈下,再对躺在地上的枝干一阵敲打,捡起打空的枝干摞向一旁。金黄的枳壳果滚落满地,一点不为难这女人的五短身材把它们一个个捡进袋子中。这让冯富贵大开眼界的摘果法,与他娘的过河拆桥,釜底抽薪没什么两样。冯富贵脸色铁青,人家只当没看见。
“偷摘也就罢了,何苦这么糟蹋树!难道跟树有仇?”冯富贵也恨自己这会儿伸出的不是拳头,多凶狠的嗓门,在这不要脸的贼胚面前,都显得软弱无力,比不张嘴更没用。
“跟树当然没仇!”程彩目光又开始搜寻另一处好下刀的枝杈,跟她说话的男人压根儿不值当她多瞧一眼的意思。一边搜寻一边接着下一句道:“这树是你家的呀?”这女人的口舌比她的眼睛和身手都利索。她没有接着说“要你多管闲事!”算克制。
“村委开会通过,也发出布告了。这林子里的枳壳果卖了,钱做修路的花销。”
“可不!喊修路都喊了四年,卖枳壳果也卖了三年,也没见修出半截儿路来!”
“你们要不偷摘果子,今年卖果的钱凑一块儿,路马上就能修起来。”
“我们哪有这能耐哟?”程彩上一句还是自以为所有男人都该为她神魂颠倒的女人的娇媚嗓子,下一刻马上就撒泼出另一条叫人害怕的嗓门,“大家都来听听,村长的意思是我们害得村里修不成路,拖了修路的后腿!”
冯富贵在她眨眼间改变的嗓门儿里目瞪口呆。六个贼婆娘把他团团围住,这可得好好说道说道:“拖后腿的到底是哪个?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仿佛拖后腿比现成的贼名儿更败坏名声。
“要说偷,前三年卖枳壳果的钱进谁腰包了?居然有脸说我们偷摘果子!”
“四十里堡那儿,台湾老板把路修到各家各户屋门口,还不要别人掏半个子儿。”
“他们说今后还要从高速公路上直接开个口子,接一条避开九里坳,直通四十里堡的路。到时,什么都不关我们九里坳的事儿啦!”
“羡慕也没你的份。谁叫咱们村长要眼光长远,最好远到青史去留名!”
“听说村长放着个总经理都不乐意当!”
“总经理官儿还能比村长小?”
“那是想当镇长呗,镇长比村长大。村长要当了镇长,四十里堡也别想建厂。大家谁都不用羡慕谁,一起过穷日子!”
“一起?想得美!这枳壳树林挂了三年果,卖了三年的钱,早就偷够,富得冒油了。谁跟你一起?”
……
贼婆娘你一声我一句。冯富贵连招架之力也没有,落荒而逃。逃出几步,听见身后又是咔嚓一声,回头的功夫,只见程彩手起刀落,又一根缀满果子的枝条随刀而落。可怜那树,结果子也是错,竟引来伸头是一刀,缩头又是一刀的杀戮。
那贼婆娘远远地朝冯富贵投来一撇,波长缀满示威:“你不是当这一片林子是宝贝,是心头肉!那更好,摘下果子卖钱,钱进自家腰包,兼着敞开了糟蹋果树,一棵棵全都砍光拉倒,才能卸了心头之火。“杀不死你杀了这片枳壳树解气”的意思。
冯富贵连夜联系几个果贩,第二天一早就带他们进河滩地的枳壳林,看树定价。
已经迟了,果贩子一迭声地“可惜了可惜了……这诺大个枳壳林,都摘得只剩下空壳子了,还定什么价?”
出价最高的一个,还是看在村长的面子上,指望建立起跟这片枳壳林长久合作关系的意思:“今年也就这样了!明年我们早些来,趁贼胚下手之前先采摘。”
别的果贩不做这空头感情投资,泼的冷水是:“你的手还能快过贼爪子?”
果贩子比所有人都敬业,第二天把四十里堡聚乙烯工厂开业大典的诺大热闹,搁在一旁不去瞧。俩公母开了辆小拖拉机进枳壳林。树上剩下的那点果子,他们夫妻二人一天就能摘得干干净净,不用出那人工摘果的费用。
金枝一早就打扮自己,拿出一个光彩耀人的金枝邀请老公“夫妻双双把家还”——回娘家四十里堡,瞧人家聚乙烯工厂开业盛典的热闹。
九里坳金枝这一辈的婆娘,程彩,李佳丽,林良娣等等,大多来自四十里堡。四十里堡在行政上隶属九里坳。那会儿姑娘们还未被外头的花花世界引诱,九里坳在四十里堡姑娘的眼中,就是个大地方了。嫁去九里坳,是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的意思。就算之后的很长时间,四十里堡人外出打工,也个个自作主张入九里坳的籍,介绍自个出生地,只肯说是九里坳人。九里坳在九里坳人眼中,已是偏僻至极的乡下地方,谁会晓得还有个更偏僻的旮旯四十里堡?四十里堡人,仿佛一出生就让老天爷发配到穷乡僻壤,着实不大好意思说出口。
九里坳人去四十里堡见世面、瞧热闹,破天荒头一回。这热闹多好,四十里堡人舒舒坦坦呆在家里,外头的大世面找上门来见他们。捎带着近邻九里坳人跟着沾光。
冯富贵瞧金枝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张更年青俏丽的脸,提醒婆娘别忘了把一对儿金耳环,金戒指和金项链都披戴上。而他自己则抱歉得很,进河滩地盯果贩摘果,不叫他们伤了树,比去瞧热闹要紧得多。
“那我跟程彩一块回去。”金枝体谅老公,恩准他告假一回。
听得冯富贵皱眉,这婆娘自己不认路,非得找个人陪着。找人陪也不好好找,跟冯来福老婆凑一块,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他到底忍不住道:“你自个不晓得去?”
“有个伴,不寂寞。”金枝的脚在一双中跟鞋和一双平底鞋之间为难,随口道:“我要是一个人孤单单回娘家,人家就该想着咱的人缘差到没个伴。莫非你失了势,一家子被人孤立。”
冯富贵承认现在自己就是失了势,由金枝的嘴巴说出来,只会叫他更难过。
程彩从四十里堡嫁到九里坳来,一开始并非跟金枝走得最近。等到冯富贵当上村长,她主动跑来跟金枝攀亲戚,论契阔,算出了五服的堂姐妹。
若不出建厂这一档子事,程彩这会儿该早就在院子里等着了。也不拿这儿当别人家,一边泡村长家的好茶请自己喝。甭管茶几上搁的是花生瓜子,还是蛋糕水果,样样合她的胃口。一边还替金枝拿当村长老婆的主意。
在冯来福帮台湾老板操建厂的心之前,程彩是村长家众星捧月的星里,最耀人眼目的一颗。
“算了,你爱找哪个结伴找哪个去吧,回来别不开心就好!”
冯富贵肉头肉脑地吭哧一句,双脚长了认路的本事,领着个乡下汉子发着人过中年的福的肉身,往河滩地枳壳林而去。
不大的四十里堡,一个聚乙烯工厂的建成,就有了敢叫日月换青天的架势。厂子与村里人家隔水相望。绕村而过的河里,一边还是绿树翠竹,另一边已被水泥沙石封固,除了河底两个新建的管子出口,半遮半掩在两丛半绿半黄的枯草枯枝中,遮比不遮更叫人想多瞧一眼,别的俱是一色儿灰白。在那水泥沙石围起来的坝里,已竖起四五幢大楼。最靠前的两幢是黑蓝相间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幽幽地泛光。在四十里堡绿水青山掩映着的,各色或新或旧的房里,像被另一个维度世界放逐于此地的异形。拒说让哭泣的乡下孩子瞧一眼这房子,会有立刻止哭的神效。后头三座矮些,占地却多。瞧着只有五六层,却已经高过四十里堡在此之前的所有建筑了。这三座房子外墙都贴了仿大理石的磁砖,好让人错看成就是真石头砌成的意思。
四十里堡人不无自豪,金枝的目光在这几幢房子上多停留几眼,就不下三个人给她当免费的导游:“这几幢房子除了长在地上瞧得见的,伸到地下瞧不见的还有负一负二负三层。这所有负数的层都作生产车间用,生产出来的东西远销美国挣美国人的钱,人民币人家都不乐意挣……”
更气派的是复古的工厂大门,渡金的“鑫广聚”仨字,在日头下熠熠生辉。免费的导游出题考金枝:“知道为啥把大门建成古时的样式不?”不等金枝答题,他又紧着揭晓答案,“至少请了三个风水先生堪舆,才定下的方案。说仿古的大门,配上渡金的厂名,就能财源广进,富可敌国。四十里堡往后不得了了,要出个沈万三……”免费的导游唾沫星子过剩,滔滔不绝。仿佛这会儿知道越多聚乙烯工厂的内幕消息,越能叫人高看他一眼。
金枝被越来越壮大的人流裹挟,去不去庆典主场都由不了她自己。锣鼓的喧嚣越来越近,她耳朵数出这至少得去县城请来三支锣鼓队,才能敲出这一声炸过一声的气势。
再走近些,瞧见典礼会场上己经人山人海。单凭四十里堡一百多号人,倾巢出动都都凑不够数。这人山人海里,有多少是被终于混出个人样的四十里堡人,邀来一块儿扬眉吐气的远方亲朋好友!
金枝不免发愁,她和程彩进村时,就分了手各自回娘家送手信,约好送完再来庆典大会场一块儿看热闹。眼下,除非坐主席台上万众瞩目,上哪儿找个五短身材的程彩去?
锣鼓声渐渐小下去,主持人终于登台,从金枝这儿,只能看到主持人的半张脸。她只好拨了程彩手机,鼓吹喧阗里,只听得一声“我在贵宾专区。”
“真会找地儿!”金枝主动请自己去沾老闺蜜的光。
程彩正嗑着葵花子。她前几排的贵宾桌上,一人面前摆几碟花生瓜子、各色水果,供着一些身份高贵的人。“供”的特点是人家也可以只是看看,闻闻,就当吃过了。所以程彩嗑完爪,可以剥花生,花生剥腻,再啃苹果……她近旁坐着的一堆老娘儿们,个个嘴巴都不闲着。
程彩分了半拉子屁股的位儿给金枝,一边指点金枝看这个环节上台展示的工厂精英:清一色蓝底镶红边的连体工作服,把工作服的拉链一拉,从脚底到脑袋,不露半根头发。身后要是再背个氧气袋,配个呼吸罩,就是宇航员或潜水员。
精英叉开双脚,站出一身英雄气概。随便哪个,在观众眼里都是文武全才的样子,个个是能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蟞的好手。
这样出所有人彩的打扮,敢不当好手?
金枝替程彩抱屈:“来福叔比谁不精英,怎么没在这里头?”她总得答谢一下程彩给她分半拉座位的情份。
“那些都是普通员工。领导是不站在那儿的!”程彩不帮忙嗑瓜子的手轻轻一拨,形而上地把一群精英全拨拉到一旁,“来福是厂里的保安队长。”
“我就说么,他们哪个能比来福叔更精英哪?”
精英从台上退下,金枝终于看清主持人的囫囵张脸,是某部清宫剧里一个侧妃穿越到台上。金枝记得这主持人在电视里三集而亡。眼下,主持人倒是当得神采飞扬,。
程彩伸出五个手指头帮忙出谜题:“出场费是这个数!”
“五千!啧啧,这工钱真不少!”
“乡巴佬了是不?”程彩眼睛和嘴巴一起鄙夷金枝:“五千不够买她身上一条裙子。是五十万,人家还嫌少,得用凯迪拉克接送,算找补。”
金枝压低声儿惊诈:“五十万哪些!有人一辈子只怕都挣不到这个数……”后一句是“他们真有钱!”到嘴边,意识到这么说怕会自找没趣,又硬生生的吞回去,不过在心里想想却无烦:“这台湾老板钱不是一般多,自家男人阻挡大财神在九里坳建厂,可能真是个错错错!”
主持人请嘉宾上台发言,金枝只听见一连串“国际”和“公司”。程彩在她耳畔小声补充说明,“别瞧他个子挫,他姐夫在省里当着管全省生意人的官。”仿佛有个在省里当官的姐夫,全省的人都得让这挫子在眼里再长一次,让他把身高给补足。
下一个嘉宾发言,程彩孜孜不倦地帮金枝全面认识这些人的来头:“他爹退休前是中央一个部门领导的秘书。”
“啥部门?”
“总归是门口有警卫站岗,出门进门有专车接送的。啥部门人家有必要跟谁都板上钉钉地铆死说实?”
金枝在心里的对答是:“就怕这部门是铆不死说不实的,一种场合一个说法,只要两种场合里没有出现同一个熟人,两个时段的舌头就不帕塌互相的台。”
说出口的却是“不是退休了吗?”
“你懂什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
第五个有来头的嘉宾发言完毕。程彩比嘉宾更意犹未尽:“本来还请了市委书记和地税局局长,碰巧他们一个出国考察,一个他爹病危。不过,他们的祝贺都来了。你看那台上,左边数起第一个和第二个花篮,就是市委书记和地税局长派人送的。”
金枝随程彩的手指瞧去,代表本尊的俩大花篮里装的都是她不认识的大朵花儿和绿色叶子,在这会儿十一点钟的毒辣阳光下,每一朵花儿每一片叶子都不蔫不萎,泛着仿佛油彩刷过的蜡质光芒。
金枝又在心里问自己:“花篮里装的,该不会是假花?”
今天的金枝,特别识好歹地主动低程彩一等,所以太多刺儿的话,她只能句句往肚子里咽。她想要都这么一句又一句地吞自己的活,一辈子还不早早地堵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