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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那天,全村人都在忙自家的事:年三十祖宗的供品,年夜饭的吃喝,午夜辞旧迎新的烟花和炮仗,年初一全身簇新的披挂,拜年走访的新旧亲友名单……这些高兴事儿,谁家都不欢迎村长掺合。冯富贵终于可以不忙。他锁了村部的门,双脚踟蹰几番,还是依脚的意见,上了去往麻兰镇的路。
天儿已放晴两日,路上稀泥被日头蒸去水分,干涸出各种袖珍的抽象派泥塑。两个大些的坑里,依旧盛了半坑泥浆,浑黄一片,像非得吞点什么才罢休。冯富贵往里头丢了几颗石疙瘩,把他自己丢出瘾头来。填完俩个大坑,他不觉得自己有抽象派艺术家的天分,瞧路上的泥塑怎么瞧怎么不顺眼。索信回家掂把锄头,把泥塑一个个铲进出产了泥巴的坑。单凭村长一人,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好在路被年节冷落出寂寞,村长把自己忙成最大一个灰头土脸的活泥塑,也不会有人瞧见。偶尔过往的车子,都有明确的目的地,年三十还在路上奔波,本就不该。所以,车们都奔波得心急火燎。
爆竹不时在村里炸响,传到路上,搅和在车子扬起的泥尘黄雾里,也响得不再欢畅活泼了。仿佛多热闹多喜庆的年味,这条破路,以及破路上正干活的人,都不配也领取一份。冯富贵抓紧忙活,好在日头偏西之前,把最后几个泥塑铲完,能腾出时间回家忙过年的事。
这个年冯波不回来过,说是要陪柳苓苓做社会实践。夫妻俩头一回过没有儿子在家的寂寞年,不免过出个少年夫妻老来伴的感觉。冯富贵惭愧的是别说没时间“伴”,自己在家里,除了吃喝撒拉,倒头就睡,没操半点过年的心。金枝要不在家里当他的“老妈子”,他在外头的这个村长也甭想当得下去。
那辆大众吉普,八成以为自己不该大年三十还在路上跑。它对目的地的向往,比一般车子还要急切些。车屁股扬起的尘土,把冯富贵好不容易洗净准备回家见老婆的一张脸,又化了个泥人的妆。冯富忍无可忍骂娘:“你个龟儿子溜得贼快,赶着回家吃你娘的奶不成?”
大众吉普在他的骂声里,“吱”地停在正前方。冯富贵心道不好,只怕要跟司机干仗。自己不该骂人,骂也别在年三十骂,这会儿还在路上奔波的车子,司机和车子的脾气有理由比寻常臭一些。罢了罢了,人家真要计较,先服个软。
冯富贵嘴里,都已经编好服软的词儿。
车子副驾位下个人,到冯富贵跟前还不敢相认似的:“你是——富贵哥?”
这人瞧着眼熟, 他脸上架一副金丝边眼镜,挺刮的毛呢西装把他穿出玉树临风的感觉。一身叫乡下糙汉子冯富贵不敢相认的城里派头。
见冯富贵犹疑,那人又道“我是冯乐朝呀!”
冯富贵结结实实给冯乐朝一拳:“你小子,有十来年没回来了吧?”
“可不,在外头不混出点名堂,无颜见家乡父老。”
“这么说,你是衣锦还乡!”
“跟你,我就如实相告!这次回来,是想回乡投资!”
冯富贵不由得又多瞧两眼,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意思。眼前这家伙光鲜又体面,仿佛在外地镀了一层金。较之十年前,沙窝地里,精赤光腚的那家伙,又转世投了个好胎,回炉重造过一般。
“那敢情好!外出挣了钱回乡投资,你是九里坳头一个。这回乡创业,又叫带动家乡经济发展,这是开了个好头呀!我得说欢迎,欢迎,太欢迎了!”
“这么说可就生份了,我也姓冯!”
“倒也是!”冯富贵少见地为自己的官面儿客套话难为情一回。这种话,爱听的人比不爱听的人多得多,碰上冯乐朝,就变成了小概率事件。
“打算投的什么资,建厂?”冯富贵心里想的却是,“千万别又提建个啥聚乙烯的厂子。”
“不过想开个农家乐!村里有人开起来了吧?”
冯富贵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安生生放回腔子,嗓门儿欢畅出自在:“要说开起来,不少人家确实都拾掇了屋子,挣让人吃饭住宿的钱。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春秋两季,赏花赏景的人多一些。夏天来的人大多是为着避暑,住的时间长一点。人是一年比一年来得多了!要说挣钱,还得瞧各人的能耐!”
“人来得多了,一切就好办。就怕人不来。”
“那是!”
“我记得从前,咱们九里坳来个陌生人,狗和小孩会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撵上一大群瞧稀罕。”
“现在没人看了!你夏天回来,瞧见陌生面孔肯定比熟面孔多。”
“这才好啊!我是真不打算再走了。”
“那就真留下呗!”
“有事件……不过……你可能也知道。”冯乐朝突然扭扭捏捏起来,“我……结婚了!”
“男大当婚,你也老大不小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冯富贵的麻子脸盛满宽厚的笑。
“你不想知道她是哪个?”
“哈……那还用猜?当年在河滩地里跟你滚沙窝的那个呗!难道你还能再找第二个,第三个……”
“你认识?”
“能认识?”冯富贵心里想的跟嘴上说的可不一样,“只见到一截套了红裤头和蕾丝奶罩子的丰腴肉身,算得上认识不?”他问自己。
“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冯富贵其实想说不必,他担心那女人还没把难为情扔进逝去的时光深处。就像他的脑子此刻依旧能从十年前的记忆里掘出一具丰腴的肉身。
冯乐朝已远远地朝他的大众吉普扬起了嗓子:“桂珍,桂珍你下车,过来认识一下。”
冯富贵又在心里跟自己说:“果然是她。”他记得丁四婆说她跟别人私奔的儿媳妇,就叫桂珍。
“桂珍,这是富贵哥!”
“哥!”
冯富贵终于先认识了人家身子的十年之后,看到了这张和她的身子一样丰腴的脸。
他十年之前就想问这女人,“你和老三离了婚,孩子呢?孩子怎么办?”
冯富贵张了张嘴,在把话问出来之前,发觉它可能自讨没趣。他把话又吞回去。
远远的,吉普的后排车门慢慢打开,探出个半大孩子的脑袋:“妈,你们还走不走了?”他年少轻狂里带着点不耐烦,除了妈之外的“你们”,全都欠着他天大的情份似的。
“五年前,我们正式结婚的时候,这小子才八岁,却从不张嘴喊我一声爸。”冯乐朝笑笑,把失落和自嘲在脸上揉出个无所谓来!“这回,是顺道送他回他亲生的爷爷奶奶家过年!”冯乐朝又接着解释。
冯富贵忍不住多瞧两眼桂珍,他只想看看这女人是个什么反应。
“这孩子出生至今,无论跟谁,都没喊过爸爸。”桂珍低头,存心不让人看到她双眼。
……
这尘土飞扬的路旁,实在不是闲聊的好场合。不一刻,冯乐朝两口子屁股领路淡出告别的画面。丢下一句,“过完年我再去找你聊。”
这会儿,过年是全中国人的头等大事。
等冯富贵到家,金枝已经给冯家祖宗们做出一大桌丰盛的年夜饭。只等冯富贵上香上茶地请来祖宗们享用。年三十不兴吵架,也不兴甩脸子。但是金枝不言不语,冯富贵知道今天自己太晚回家,这会儿该小心为妙。他主动刷碗扫地,并不介意祖宗魂灵看他当老婆奴,将功赎罪的意思。
等冯富贵和金枝终于开始吃夫妻二人的团圆年夜饭,老婆脸上好歹有了点笑意,也肯陪男人喝几杯。冯富贵虽然酒量不浅,放开了喝也醉得快,不一会儿就给他自己喝出一肚子苦恼。也不怕一屋子形而上的列祖列宗说他窝囊,不吉利酒话说的是:“不活了,都盯着我修路,没钱修个他娘的屁路!”
金枝一直不明底细,冯富贵对她,一向报喜不报忧。修路的事,她知道一丁半点,也是靠猜:“卖枳壳果的钱,真不够修路呀?”
她这一问,问出一大个不妙来,冯富贵号啕大哭。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谁承想当村长竟当得这样窝囊。索信这会喝多了,有个醉酒的幌子遮着,痛痛快快哭他一场。在老婆面前,撒一回男人的娇。
“连你都这么问!连你都这么问!人家可不个个都说我贪了不少”
“哪个没良心的这么说?”
“哪个都没良心,哪个都这么说!”
“卖了四年枳壳果,今年枳壳挂果尤其多,卖果的钱不可能不够修路呀!钱都到哪去了?”
“都给贼老娘们偷走了,一村的老贼婆呀,贼窝子村哪!个个没少偷,末了说是我贪了卖果的钱。冤哪!天大的冤枉……”
金枝也只当醉话听,一个醉酒的人,你指望他的话里有几句真?他这会能少喝几杯,不把自己醉死就成。
冯富贵一场宿醉,正月初三才彻底清醒。他家一应走亲访友,金枝只得在电话里表示个意思。好在这年,村长家门庭冷落。正月初三一整天,也就冯乐朝上门。几匣城里名贵点心,两瓶城里名酒还专程叫个司机提着。九里坳雇得起人专门给自己开车的,他是头一个。冯富贵瞧冯乐朝摆财大气粗的谱,心道这家伙在外头混得真不赖。九里坳外出打工的,要是人人都像他一样阔起来,何愁这村子连一条路都修不起?
冯乐朝开门见山,打听的是村长家的宅基地。
“莫非看上我家那块地?”
“可不!全仗大哥成全。”
“它旁边就是你家祖上老宅子,舍不得拆?”
“不瞒你说,我家祖宅铁定要拆的,只是小了些?”
“还不够大?”
“要建就建个大的。小打小闹没意思!”冯乐朝笑笑,为自己有一份可能超乎人家见识的雄心壮志,觉得不该太好意思。
“你倒是敢想敢做!”
“也只有跟大哥才敢斗胆相问!”
“你容我考虑考虑!”
“考虑考虑”是冯富贵当上村长后,如一切习得的后天本事,在习得过程中买一送一的赠品,得之不爱,弃之不舍。而听在人家耳中,亦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冯乐朝请村长“有劳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