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景玉瑶第一次见到彭亦轩是在青城火车站的站台上。那时她和赵依嫣刚走下火车,赵依嫣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男人说:“哦,接我的人来了!”景玉瑶一望便愣住了,这张脸可以做模特,长衫、围巾,搭配得也很有品味。正想着,男人已经走近,赵依嫣便拉着她向男人介绍:“景玉瑶,学画画的,我俩刚在火车上认识。”男人朝景玉瑶点了下头笑道:“你好,我是依嫣的表哥彭亦轩。”
“嗯……”景玉瑶话刚出口,赵依嫣已经把皮箱递到彭亦轩手边,嚷道:“彭亦轩,我们走吧,走出去,找个馆子,边吃边聊。”景玉瑶于是笑笑,把后面的半句话咽了回去,伸手去拎地上的藤箱。
景玉瑶手刚触到藤箱,彭亦轩的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彭亦轩说:“我来吧。”景玉瑶连忙摇头:“不,不,我提的动。”说着提起藤箱往前走。
三个人走出火车站,赵依嫣朝左边一指说:“那边不远有一家悦和居,清雅干净,我们去那边吧。”彭亦轩不言,笑着看向景玉瑶。景玉瑶说:“我不去了,全家人都等着我吃饭呢。”赵依嫣说:“那好,改天我去找你玩。”景玉瑶说:“好。”说完转身向右面走去。
景玉瑶说的是瞎话,家里并没人等她,她只不过是找个理由回绝罢了。尽管她看出赵依嫣、彭亦轩二人是真心邀请她,尽管她的内心很想去,她还是回绝了。那回绝的样子冷漠而自然。
冷漠,是她从小为自己铸造起的外壳,那外壳里面的柔软,是不会轻易被人发觉的。彭亦轩似乎感觉到了,赵依嫣没有。赵依嫣是热烈而欢快的。
景玉瑶的外壳是姚妈帮她铸造的。
姚妈是云雾镇人,是景玉瑶出生前三天来景家的,是被她爹景炳焱找来专门伺候她的。这些都是姚妈告诉景玉瑶的。姚妈还告诉景玉瑶,她娘慧仪是让绿袖气死的,绿袖本来是她娘的陪嫁丫鬟,可竟暗地里勾搭他爹,怀上了汝熙。她娘就是在绿袖生汝熙那天疯的。
姚妈说:“那天,绿袖可风光了,所有的下人都围着她转。她能奈,她给老爷生了个男娃。你知道吗?老爷有多盼望男娃?当然,老爷也喜欢你。你是老爷的第一个娃儿吗。可你是个女娃,女娃怎能给景家延续烟火呢?可巧了,你娘那天也生了,生了个女娃,没人搭,没人理的。晚上银翠送饭时才发现你娘疯了,孩子也死了。一大滩血呀!你娘就光着身子,傻呵呵地……那年冬天你娘就走了,你娘是让绿袖气死的。绿袖本想着你娘死后她会扶正,可她错打了算盘。你爹怎会娶一个陪嫁丫鬟?果不然,半年后你爹娶了闻婉婷。”
姚妈第一次对景玉瑶说这些时,她才六岁。从那时起她就不叫绿袖姨娘了。同时她也不叫闻婉婷娘了。遇到和别人说话不得不提她俩时她便直称其名。
车站广场右侧的青砖路旁停着两辆黄包车,水泥方柱电线杆下蹲着两个男人,一个正拿着包子往嘴里送,一个吧嗒吧嗒地吸烟,那个吸烟的男人见景玉瑶朝这边走来忙收起烟杆问:“小姐,坐车吗?”
景玉瑶扫了男人一眼说。“瓦片胡同7号。”
“瓦片胡同?”男人转了转眼珠,“两个大子。”
“行。”景玉瑶说,随后坐上黄包车。
青城火车站在城南偏东,瓦片胡同在城西北角,相距十多里,黄包车要跑半个时辰。景玉瑶一坐上黄包车便闭上了眼睛。她太累了,她从没说过这么多话,赵依嫣一见她便喋喋不休,她再不愿意搭理人也得应付啊,何况车厢里人员混杂,斜对面的那个男人总是用眼角扫她,有个女伴安全些。
景玉瑶六岁前是欢快的,那时景汝熙三岁,景玉锦刚满两岁,景家偌大的宅子只有景玉瑶一个孩童跑来跑去。再加上景玉瑶长得眉清目秀,逢人便叫。谁见到她都会夸几句。
姚妈的话像突然砸下一堆冰雹让她瞬间冻成了冰人。她不再说笑,独自躲在屋子里玩玩具,憋闷了就拿着画笔趴在窗台上画画。
景玉瑶被父亲发现具有绘画天赋是她七岁那年夏天。
那天早饭时温婉婷舀了一小勺炒肝放进嘴里,脸立马拉了下来,她把小勺往碗里一扔对走过来的银翠说:“怎么又放蒜了?我不是说过,早餐不要放蒜吗?”
“这,这……”银翠支支吾吾,眼眸瞄向绿袖。
绿袖见状忙说:“嗨,什么早餐晚餐的,一个菜一个做法,这炒肝啊,正宗做法就得放蒜。”
“正宗做法,呦,”闻婉婷撇嘴笑笑,“我们闻家的丫鬟可从来不会说什么正宗做法。”
“你!”绿袖满脸通红。闻婉婷显然是暗指她是陪嫁丫鬟出身,没资格说什么正宗了。
“好了,怎么又吵了。”一直闷头吃饭的景炳焱放下饭碗怒道。
“怎么又吵了,你问她,”温婉婷一指绿袖说,“她是知道了我今天上午约杜太太打牌,才让银翠放蒜的。”
“是我叫的怎么了?”绿袖看向闻婉婷,“你成天不准这个不准那个的,全家人吃饭都得跟着你的口味。”
“跟我的口味怎么了?我是景家明媒正娶的太太!”
“吵,你,你们!”景炳焱用筷子指指二人,一摔筷子,离开餐厅。
景炳焱走出餐厅在花园里站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景玉瑶没去吃早饭,便往景玉瑶房间
走去。
景玉瑶早上起来发现窗外石榴树上落着两只蝴蝶,蝴蝶的翅膀在晨光下一会儿紫,一
会儿红,一会儿金黄的,便拿了纸笔趴到窗台上画了起来。该吃早饭时,姚妈叫了她两次,她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姚妈便不叫了,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绣起鞋垫来。
姚妈见景炳焱推门进来,慌乱地起身说:“老,老爷!您?”
景炳焱道:“玉瑶没去吃早饭,我来看看。”
姚妈听罢,松了口气,指指景玉瑶道:“大小姐一早便在那儿画,一画便痴,这我都叫了几次了。”
“哦,她喜欢画画?”景炳焱见景玉瑶仍低头画画,走了过去。
“可不,天天画,逮什么画什么,一画便……”姚妈跟在景炳焱屁股后面叨唠。
在姚妈叫“老,老爷!”时,景玉瑶就知道父亲来了,但她不想搭理父亲。此刻见父亲已经来到身边便停了笔。
“来,让我看看。”景炳焱挪开景玉瑶放在画纸上的手,拿起画纸细看,看了一会儿把画纸放回景玉瑶面前指着画上的女孩问:“这捉蝴蝶的女孩是你?”
“嗯。”景玉瑶点头。
“好,画得好。”景炳焱柔柔景玉瑶的头转身问姚妈,“还有吗?”
“有,有好多呢。”姚妈说着奔向书桌上那一大堆画稿。
那天,景炳焱在景玉瑶房间里待了半个多小时,第二天便给她找了一个绘画老师。
景炳焱找的绘画老师是陈若贤的三妹陈若蓝,当时陈若蓝刚从北平艺术学校毕业,在青城师范兼任美术老师。
景玉瑶跟陈若蓝学了三年,一年素描,两年油画。第四年陈若蓝跟着未婚夫去了法国。临去法国前陈若蓝带景玉瑶去新百商场3层看了一次画展,走出展厅陈若蓝摇摇景玉瑶的小手说:“玉瑶,将来你的画也会挂到这儿的。”
“真的吗?”景玉瑶扬起小脸看着陈若蓝。
“真的,”陈若蓝又摇了摇景玉瑶的手说,“不止这里,还有北平、上海。玉瑶,你很有绘画天赋,只要你努力,一定会的。”
“那我长大后也会去法国吗?”
“会啊,你长大后一定会的。”
陈若蓝的话深深地影响了景玉瑶。从那以后她更迷恋绘画了,这世界似乎除了线条、色彩再也没有让她感兴趣的东西了。她常对姚妈说:“将来我也要去北平念书,然后去法国学绘画。”姚妈便笑:“去,去,你心大着呢。”可她中学毕业后父亲却不让她继续读书了,父亲说:“读什么?女孩家,嫁人才是最重要的。杜卓文已经从湘南大学毕业,我已经答应了杜家年底结婚。这几个月你就在家学学规矩,学学女红,别等嫁过去让婆家笑话。”
景玉瑶一听急了:“嫁人?我什么时候同意嫁人了?”
景炳焱脸一板说:“轮不到你同意,我说嫁,就嫁。”
“你以为是嫁牲口?”景玉瑶脸色煞白,瞪着父亲,“你说嫁就嫁,我还就不嫁了。”
“你……滚!”景炳焱一拍桌子,“不嫁就滚!”
“小姐,是这儿吗?”车夫停住车问。
景玉瑶被车夫惊醒,睁眼一看天色已暮,四处朦胧,缠枝大铁门漆黑冰冷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是,就是这儿。”景玉瑶说着下了车,付完车钱朝缠枝大铁门走去。
2
门铃响起时,绿袖正和银翠说话。听到门铃响,二人对看了一眼。绿袖说:“谁会这个时候来?”银翠说:“是啊,姥爷已经回来了,这时正在太太房呢。”绿袖撇了撇嘴道:“不就是闻家去上海吗,走就走呗,有什么大不了的。”银翠说:“那可不是,听说……”银翠话说半截,瞧向门口的眼直了:“那,那,那不是大小姐吗?”
“什么?”绿袖听罢一愣,扭头一看,景玉瑶正向这边走来,立马堆起一脸笑容:“可不是吗,这画上人似的,不是玉瑶是谁。”说着拽了拽银翠,“你还不告诉老爷去,玉瑶回来了,这可是件喜事。”银翠赶忙点头:“是,是!”
喜事!你怎会认为是喜事?你可真会演戏。那好,我就陪着你演。景玉瑶想着朝走过来的绿袖笑笑。
绿袖上下打量着景玉瑶说:“玉瑶,你变了。”
“是吗?”景玉瑶笑道,“你倒是一点没变。”
“怎能不变呢?”绿袖抬手抹了抹头发,“我老了,汝熙都上大学了。”她见景玉瑶不接话又说:“闻婉婷也老了,她是为玉锦老的,玉锦也离家出走了。”
玉锦?她怎会离家出走呢?景玉瑶纳闷,但她并不问。父亲和闻婉婷会随时下来,她不能让他们撞上她多事。她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单纯幼稚的娇小姐了,她经历了凶险艰辛。她要隐藏起怨恨,在绿袖、闻婉婷面前装傻隐忍,博得父亲的好感,弄一笔钱财回北平念书。
“嗨,年初……”绿袖见景玉瑶面似疑问,刚要细说,身后传了咚咚声,猜想定是父亲和闻婉婷下楼来了,便闭了嘴,转身瞧看。
“爹!”景玉瑶见景炳焱和闻婉婷站在木楼梯上,朝前走了几步站定,向景炳焱鞠了一躬叫道。
“你还知道回家?”景炳焱怒道。
“老爷,玉瑶回来是好事。”闻婉婷贴近景炳焱说,“你可别再把她气跑了,卓文那孩子还等着呢。”说完快步走下楼梯,拉起景玉瑶的手笑道:“玉瑶,你可回来了,你可把我们想死了。走,我们吃饭去。”说着四下看看叫银翠,“银翠,银翠!”
“哎,”银翠从左侧闪了过来,“太太,你叫我。”
“去,赶紧的,”闻婉婷吩咐道,“再加几个玉瑶喜欢吃的菜。”
景玉瑶回来,最高兴的是闻婉婷。因为景玉瑶和杜卓文的婚事是她撮合的。三年前景玉瑶突然离家出走,她急得抓耳挠腮,杜卓文又死心眼非景玉瑶不娶。杜卓文跟她说:“表姨,我可以等,等玉瑶回来。
杜卓文是温婉婷表姐庞玉珠的儿子,比景玉瑶大四岁。
景玉瑶和杜卓文订婚那年温婉婷的儿子汝睿还没出生,绿袖已经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汝熙已经十一岁,长相俊朗,学习成绩优秀,很讨景炳焱喜欢。
绿袖常在快吃晚饭时让汝熙举着试卷向景炳焱报喜,景炳焱看完试卷赞道:“好,很好!”然后朝众人看看说,“吃饭,吃饭。”坐在景炳焱身旁的温宛婷便拿起筷子说:“吃饭,吃完饭我还要去杜公馆打牌呢。”说完瞟一眼绿袖,见绿袖收了眉眼,心便顺了。
暑假前一天,汝熙拿着成绩单给景炳焱看。景炳焱看完后摸着汝熙的头说:“好,好好学习,将来帮爹管理工厂。”温婉婷听罢一惊,瞬间一身冷汗。
将来帮他管理工厂?汝熙明年就上中学,然后高中、大学。将来?也就八九年的事。可自己只有玉锦一个女儿,倘若以后生不出儿子,那景家的企业不就全落到了绿袖两个儿子的手中?即使自己明年就生个儿子,和汝熙也差着十二岁呢,等到儿子长大成人,恐怕景家的企业早被汝熙把牢了。
闻婉婷掐指皱眉盘算了三天半,第四天午睡时突然想出了一条妙计:让玉瑶嫁给表姐的儿子杜卓文!随即,她一骨碌下床,梳洗打扮,换了一件锦缎鹅黄底紫花旗袍去了杜公馆。
闻婉婷走进杜公馆时,庞玉珠正坐在大玻璃窗前喝茶,她身着一件粉紫色丝裙,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庞玉珠见闻婉婷眉眼带笑的样子,把金边细瓷茶盏往桌上一放问:“怎么这么高兴,有喜事?
闻婉婷往庞玉珠对面一坐,伸手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说:“景杜两家结亲,你说是不是喜事?”
“嗯?”庞玉珠往前凑了凑,“你说的是?”
“我说的是玉瑶和卓文。”闻婉婷见庞玉珠一脸迷惑,笑道,“嗨,是这么回事,我今天中午突然想到玉瑶已经十四岁了,该找婆家了。玉瑶是景家的大小姐,人长得又那么漂亮,不能便宜了别人,所以就想到了卓文。”
“啊,”庞玉珠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玉瑶我倒是见过几次,漂亮是漂亮,可性情有些冷淡。”
“性情是有些冷淡,但总比疯疯癫癫的好。你说青城的富家小姐,那个不是招蜂引蝶。哪还有我家玉瑶那样的,除了画画,不知道别的。”
“这倒是。”庞玉珠顿了顿问,“你家炳焱什么态度?”
“我还没跟他说。我得先问你呀,你觉得好,我再跟他提,你要是觉得不好,就算了。”
“好!”庞玉珠说,“就怕炳焱不同意。”
“这你放心,有我呢。”闻婉婷往椅背上一靠说,“我非让这事成了不行。也压压那个贱货的风头。”
“哦,”庞玉珠恍然大悟,笑了笑问道:“绿袖又在你面前显摆她儿子了?”
“可不是,弄得炳焱都晕了头了。”闻婉婷一脸委屈。
“唉,如今的世界,进步了!”庞玉珠看向窗外,“姨太太都成了香饽饽。”
“表姐!”闻婉婷见庞玉珠一脸凄凉,握住她的手叫了一声。
庞玉珠回过头,眼眸深邃而寒凉:“你比不过她们,她们拼了命了,她们争宠的手段不是你想得到的。”
“表姐!”闻婉婷又叫了一声,庞玉珠脸色渐暖,叹了一声笑道:“算了,不说她们了,我换身衣服,咱俩逛街去。”说着起身拽闻婉婷,“走,跟我去楼上看看,我昨儿刚买了一件西式长裙。”
闻婉婷回到景宅时,天色已晚。景家的用人正忙着开晚饭,景炳焱翘腿坐在大沙发上看报纸,绿袖倚在楼梯拐角处的藤桌前嗑瓜子。
闻婉婷走到景炳焱身边推了推,景炳焱放下报纸问:“又去杜府了?”
“嗯,和我表姐逛街,顺便谈了点正事。”闻婉婷说着贴着景炳焱坐了下来。
“正事?”景炳焱侧头看闻婉婷。
“景杜两家结亲,你说是不是正事?”
“景杜两家结亲?”景炳焱疑惑。
“哟,你可别想歪了,人家说的是玉瑶和杜家大少爷。”
闻婉婷话落,空气中传出绿袖的声音:“听说杜家大少爷是个拐子。”
“你,”闻婉婷一惊,朝楼梯拐角望去,“原来,你躲在那儿。”
“谁躲了?”绿袖抓了把瓜子起身朝这边走来,“是你,心急,眼睛也出了毛病。”
“你,你!”闻婉婷站起身,抖着手指向绿袖。
“我怎么了?”绿袖往前挺了挺身子,“我又没拉这个,拽那个的。”
“算了!”景炳焱瞪了绿袖一眼,然后拽了拽闻婉婷说,“你坐下,仔细说说那杜家大少爷。”
“哼!”绿袖撇了撇嘴,绕过闻婉婷坐到沙发另一边。
闻婉婷见绿袖不再吭声,顺了顺气,坐回景炳焱身边说:“那孩子你是见过的,只是有点踮脚。可那孩子,才学、品行,都是顶尖的,长相也没得说。再说他那家世,在青城也是数得着的。”
“见倒是见过,”景炳焱微蹙眉头想了一会儿说,“可那是前几年,又没仔细端详。这样吧,你找个原由,我再见见。”
“好,刚巧有个原由,”闻婉婷说,“卓文刚考上湘南大学,我正想在福祥居摆一桌为他祝贺呢。”
景炳焱说:“那好,你安排吧。”
景炳焱见过杜卓文后很是满意。“这孩子,话少,机敏。这么年青就那般沉稳,将来必有大的作为。”走出福祥居景炳焱对闻婉婷说。
“我就说嘛。”闻婉婷斜了景炳焱一眼,挺起胸脯往前走。
景炳焱紧走两步跟上:“那你就尽快去杜家说。”
“不问问玉瑶了?”闻婉婷问。
玉瑶?景炳焱这两天考虑的大多是杜卓文本人的才貌品性及杜庞两家的财势,还真没考虑女儿是否愿意。经闻婉婷这么一问,他才感到玉瑶可能不愿意,一是因为杜卓文腿有残疾;二是玉瑶一心想着上高中,高中毕业以后去北平读艺术学校,然后再去法国留学。可他正想着筹措一笔资金从英国购买新设备,若和杜家结了亲,景杜两家结亲的事定会在青城工商界传扬开去,那对他可太有利了。于是他对闻婉婷说:“她只知道画画,不会看人,如果跟她说了,她不愿意,再闹起来,这事岂不黄了?还是先别说吧。”
闻婉婷笑道:“那好,我明天下午就去杜家。”
第二天下午,庞玉珠听闻婉婷说了景炳焱的态度,面露欢喜。她抿了口茶道:“咱俩是高兴了,就不知孩子们怎么想。晚上,我得问问卓文。”说着盯住闻婉婷问:“你那边,问过玉瑶了?”
闻婉婷说:“没跟她说,景琰说先不告诉她。”
“不告诉她,”庞玉珠皱眉,“可万一?”
“放心吧,”闻婉婷拍拍庞玉珠的手说,“我们家景琰说了算。先把婚定了,事后让卓文多过去几次,多跟玉瑶处处,处长了,玉瑶就看出卓文的优秀了。”
“也是,”庞玉珠说,“论才学,品性,这满青城的找,也找不到我家卓文这样的。可这才学,品性,又不是只瞄上几眼就能看到的。”
“就是!”闻婉婷附和道。
吃过晚饭,庞玉珠去了杜卓文房间。
杜卓文正斜倚在雕花木床上看书,见母亲推门走了进来,赶紧从床上坐了起来问:“您有事?”
“有点事,”庞玉珠坐到儿子对面说,“你婉婷表姨想把她家玉瑶说给你,我想先和你说说,你要是愿意,我再去跟你爹说。”
杜卓文心里有景玉瑶,庞玉珠一提,他便欣喜。于是,低着头说:“听娘的。”
景玉瑶是第二年夏天从姚妈嘴里知道她和杜卓文订了婚的。
那天她正在临摹梵高的一幅画,姚妈拿了块抹布擦柜子,边擦边叨唠:“这杜家少爷瘸是瘸了点,模样儿还行。他家世阔绰,人也和善,你嫁过去不会吃亏。”
“什么?”景玉瑶停住画笔,扭头问姚妈,“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嫁给杜大少爷呀。”姚妈回答。
“我嫁给杜卓文?”景玉姚扑哧笑了,“您可真会瞎想。”
“瞎想?”姚妈疑惑。
“可不,”景玉瑶回过头,后退一步,端详着画架上的画说,“我怎会嫁他。”
“可我才看到你,在假山那块和他说笑呢?”
“和他说笑就是想嫁给他呀?您可真糊涂。”
景玉瑶不想再理姚妈,她用笔尖沾了一点紫色往画布上涂了一下,侧头看了看,又涂了一下,在她正要涂第三下时,姚妈又说话了。
“你不想嫁,可婚都定了,聘礼也收了,你爹能依?”
“什么,婚都定了?”景玉瑶撂下画笔走到姚妈面前,盯着她道,“你说的是真话?”
“你不知道?”姚妈面露疑惑。
姚妈的表情让景玉瑶明白,确有其事。她立眼问道:“你听谁说的?”
“听绿袖说的。嗯,刚才,就是你和杜家少爷在假山那块儿说话时,我路过厨房,听绿袖和银翠说的。”姚妈见景玉瑶脸色青白又说,“先是银翠说,银翠说老爷可真是,把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嫁了拐子。绿袖便说,还不是闻婉婷的主意,她是别有用心。银翠就问,那老爷就同意了?绿袖说,可不,都订了婚了,聘礼也过了。我,我还以为你……”
“他,他们,”泪水从景玉瑶眼里滚了出来,“怎么能这样。”
姚妈见状慌了,忙道:“小姐,这,这全是命。”
“我不任命!”景玉瑶转身往门口走。
“小姐,你?”姚妈冲景玉瑶背后喊。
景玉瑶回过头说:“我去和他说清楚。”
景玉瑶找到庭院时杜卓文和闻婉婷正坐在凉亭下喝茶,二人面对着坐着,边喝边聊。聊得正欢时,杜卓文突然止住了,脸也变得僵硬,闻婉婷感觉不对回头去看,景玉瑶已经来到跟前。
“玉瑶!”闻婉婷叫道。
景玉瑶不理闻婉婷,冷眼盯着杜卓文说:“我是不会嫁给你的,你趁早死了这个心。”说完转身就走。
“嘿,这孩子!”闻婉婷喊了一声,又见杜卓文一脸尴尬,忙道:“别理她,她定是刚知道,感到突然才闹,闹两天便好。来,喝茶!”
杜卓文忙说:“谢谢表姨,我不会在意的。”
吃过晚饭,景玉瑶去了景炳焱书房。景炳焱晚饭前已经从温婉婷嘴里听说了白天的事,他看了一眼景玉瑶,不等她开口先说:“你不该跟卓文闹,这要是传到杜家,人家怎么看你?”
“谁闹了?”景玉瑶一扭身坐到小沙发上,“您别听闻婉婷瞎说。我只是和杜卓文讲清楚,我不认那个婚约。”
景炳焱把手中的书往桌上一扔说:“不认,你以为这是儿戏,说不认就不认?”
景玉瑶嘴一噘道:“既然不是儿戏,您当初为什么不问问我?”
“问你?”景琰说,“我还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可你想得那些都是虚的。玉瑶,”景炳焱往前凑了凑,“爹都替你考察了,那杜卓文,才学,人品都是一流的,将来必成大气。还有他的家世……”
“爹!”景玉瑶见父亲说个没完叫道,“您说什么都没用,我不想嫁人。”
“不想嫁人?不想嫁人你想干吗?”景炳焱怒道。
景玉瑶见父亲恼了,怔了怔说:“反正我现在不想嫁人,我还要去北平学画,然后去法国留学。”
景炳焱见景玉瑶软了下来,便说:“谁也没说让你现在就嫁,卓文还在上大学,看杜家的样子,大学毕业后也得让他出国留学。”
“反正我不嫁。”景玉瑶低头嘟囔了一句。
“去吧,”景炳焱起身拍了拍景玉瑶肩膀,“回去好好想想,爹都是为你好。”
景玉瑶想了一宿,晨光微露时有了决定:先这样吧,反正结婚还早呢,现在就跟爹闹翻,没一点好处。至于杜卓文,他爱来就来,来了不理他便是。
可第二天杜卓文就把她堵在了路上。
3
景家的餐桌像一个战场,除了汝裕、汝睿俩个孩子,其他人都穿上了盔甲,明枪暗箭,你来我往。在这场战役中,有的人嘲讽挑唆;有的人脸笑心骂;有的人又哄又劝;有的人不急不燥说笑有度。
饭后,景玉瑶随景炳焱去了书房。
景炳焱听景玉瑶讲了她三年来的经历后点点头说:“你应该早点给我捎个信。不过,还好,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是所很有名的学校,你能考上,就证明你这三年没走歪路。哎,你知道吗?我有多焦心。”景炳焱说完看看女儿,见她抵着头不说话,拍了拍她的肩说,“去吧,去后院看看姚妈。”
“姚妈?”景玉瑶睁着晶亮的眼睛看父亲,“姚妈不是让你们赶走了吗?”
“你,”景炳焱想说,你怎能这么说话?话到嘴边改了口,“前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发现她蜷缩在院门口,一问才知道,甘桑河发洪水,她家的房子被洪水冲塌了,她丈夫被一块石头砸中脑袋死了,她儿子也被洪水冲走了。我就把她收留了下来。玉瑶,”景炳焱说着握住景玉瑶的手,“爹全是为了你。当初请她来是给你当奶妈的,可爹见你特依恋她才把她留了下来,这次……”景炳焱说着挤出两滴眼泪。
景玉瑶从未见过父亲这样,她慌乱地抽出手说:“爹,我,我去看姚妈。”说完,起身走出书房。
景玉瑶离去后,景炳焱找到侯叔,他对侯叔说:“盯紧了玉瑶,这次不能再让她跑了。”侯叔点头应道:“是,老爷。”
景炳焱叮嘱完侯叔又去找闻婉婷。
此时,闻婉婷正紧锁眉头倚在床头捉摸。晚饭后她见景玉瑶被景炳焱叫到书房,便躲进卧室给杜卓文报喜,杜卓文的反映叫她迷惑:卓文这孩子怎么了?他应该特高兴才是。可他?不行,明天我必须去杜府一趟。
杜卓文挂了闻婉婷的电话,嘴角现出一丝冷笑,两个小时前他就知道了景玉瑶进了景宅。那个车夫就是他安排的,不仅如此,景玉瑶在北平的困境也是他制造的。否则景玉瑶怎会回青城?
景玉瑶虽然是他迷恋的一条美人鱼,但这条鱼已经落入他的池塘,他不急着捞,他要看着她东游西撞,自己钻进他的网。那样,烹调、品尝,才更有味道。
杜卓文明着的身份是卓华商行董事长,暗着的身份是复兴社特务处特务,这个身份全青城只有两个人知道。他的任务是挖出潜伏在青城警察局里的共党特工“老鹰”。
由于天生残疾,杜卓文极度自卑。那种自卑在他还不会说话时便一丝丝,一点点,隐隐密密,不知不觉地生长在他的心里、骨血里。但别人看不到,别人看到的是那自卑派生出的洒脱与高贵。景玉瑶离家出走像往杜卓文头上浇了一盆屎尿,他岂能容忍。但挖出共党“老鹰”刻不容缓,他只能顾此失彼。西安事变后,国共两党开始第二次合作,上司逼得不那么紧了,他才开始查找景玉瑶。
两个月前,手下向他汇报,景玉瑶在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念书。他静了半晌问:“她靠什么生活?”手下答:“她给两个学生当家教。”杜卓文说:“想法让那两家把她辞了。”手下答:“是!”杜卓文又补充道:“记住,不能让她再找到任何工作。”
景玉瑶,你跑不出我的手心!杜卓文想着嘴角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这是他特有的笑,这样的笑曾经让他初战得胜。
那是景玉瑶向他宣布她不会嫁给他的第二天,他去景家,把景玉瑶堵在了后花园的小路上。
他清楚的记得,那是花园通往小楼的拐弯处,一棵西府海棠密密匝匝,景玉瑶又急着赶路,突见一人竖在面前,浑身一抖,再看是他,于是叫道:“你,你怎在这儿?”
他左手扶着树干,右手拦在路中,笑着开口:“我想跟你聊聊。”
“我不想跟你聊。”景玉瑶说。
“只聊一次,你也听听我的想法。”他嘴角微微上翘,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或许我并不想娶你呢。”他来时便已想好,他这么一说她肯定会和他聊的。
景玉瑶果然中招,身子往右侧的柿子树上一靠,双手抱胸说:“好,那就聊聊,你说。”
他收回拦着的手说:“订婚是两家长辈所为,我虽然很喜欢你,但我更尊重你,你要是不同意,可以退婚,我父母这边我去说。这事没必要这么着急,我大学毕业还要几年,毕业了还要去国外留学,说不定就留在了国外。我知道你是个有理想的女孩,想自己决定命运,可你要是现在就把你爹惹恼了,他断了你的学费,那怎么办?我俩不如先维持现状,哄长辈高兴,等你学业有成,羽毛丰满了,再天高任你飞。当然,”他自嘲地笑笑,“我说的也是我自己,我也怕惹恼了父母,他们断了我的口粮。你说呢?”
“我,反正我不嫁你。”景玉瑶说。
“我也没说让你嫁我呀。”他笑道,嘴角又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你,”景玉瑶一跺脚,“讨厌!”
自此他俩又恢复了以往。
杜卓文收了笑,抬手看了看表,急忙起身:差点晚了,八点半还要在泰华饭店见一个人。泰华饭店有一套他长租的客房,这不是什么秘密。
杜卓文走到一楼时庞玉珠正坐在大玻璃窗前端着茶盏望着夜色发呆,一回头见儿子低着头往外走,叹了口气叫道:“卓文!”
“哦,妈!”杜卓文站住了,现出一脸惊讶,“我出去一趟。”他早看见了母亲,没打招呼是怕她又说个没完。现在被母亲一叫,只好装作刚看到她了。
“这么晚还出去?”庞玉珠把茶盏放到茶几上,朝这边走来,“你一天到晚的忙,什么时候你……”
“我知道了!”杜卓文截住母亲的话,抬脚往门口走,走到门口回过身说,“妈,我今晚不回来了。”
“不回来?不回来你……”庞玉珠追到门口,见儿子头也不回,叹了一声道:“随你便吧!”
4
彭亦轩赵依嫣二人和景玉瑶分手后往左走了二百来米便看到一座青砖、灰瓦、屋脊四翘的小楼。赵依嫣一指小楼说:“那就是悦和居,由于地理位置好,菜又讲究,常常座无虚席。”
“哦,你这么清楚?”彭亦轩看向赵依嫣。
“当然,我同学郑家豪他爹在悦和居有股份。那家伙总在我面前白话这里的菜好。”
“嗯,那我们今天可要好好尝尝。”
“今天你请客。”赵依嫣一指彭亦轩说。
“当然,就当我给你接风了。”彭亦轩笑道。
彭亦轩赵依嫣说笑着走进悦和居,跑堂的见二人进门忙迎了上去:“先生小姐里面请!”
彭亦轩往里望了望说:“有包间吗?”
“楼上还有一间,”跑堂的右手一伸说,“您二位请!”
楼上包间果真像赵依嫣描述的那样,雕花窗棂,红木桌椅,墙角置一紫檀花架。彭亦轩刚在方桌前坐定,赵依嫣便说了一大堆菜名:天梯鸭掌、糟溜鱼片、油爆双脆、兰花银耳、清蒸干贝、桂花皮炸、鸡丝面、萝卜饼……
“停,停停!”彭亦轩用手比划着笑道:“赵大小姐,你还让不让我活了?”
“那好,”赵依嫣做了个鬼脸,“就要,油爆双脆、桂花皮炸、青笋干贝、鸡丝面、萝卜饼,再来点黄酒。”
“这还行。”彭亦轩白了赵依嫣一眼,开始点菜。
酒菜上来,二人开始推杯换盏。
彭亦轩喝了口酒问:“依嫣,你不是说暑假不回来了吗?”
“嗯,”赵依嫣刚夹了块青笋放到嘴里,正嚼得起劲,听彭亦轩问,指了指嘴说,“你,你等我咽进去再说好不好?”
彭亦轩扑哧笑了:“你怎么跟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
赵依嫣嚼巴嚼巴把嘴里的东西吞了下去,抹了抹胸口说,“我都断粮两天了,要不我怎会回来。”
“噢。”彭亦轩晓得赵依嫣是夸张,故意噢了一声。
“真的,”赵依嫣见彭亦轩满脸疑惑说,“我本来是不想回来的,想去学联组织的西山夏令营,可我妈偏叫我回来,她信上说,我不回来就断我生活费。我还以为她也就说说,结果还真断了。”
“哦,”彭亦轩四下看看,又往前坐了坐,“这么说,你也参加了学生运动?”
“当然,”赵依嫣脸一扬说,“这时候谁还坐得住?但凡有点血性的青年都上了街,宣传,募捐,我们学校的教室几乎空了,北平……”
“嘘嘘……”彭亦轩见赵依嫣越说声音越大,脸颊变得通红,便朝她使了个眼色。赵依嫣会意,四下看看,放低声音说:“北平学生的爱国热情日益高涨。”
“青城也是,”彭亦轩说,“过几天我们还要在城隍庙组织一次演讲,激发同胞的爱国热情,号召大家捐钱捐物支援抗日。如果你想参加,到时我通知你。”
“好啊!我一定参加。”赵依嫣往前蹭了蹭说,“哎,我还想把景玉瑶拉去,你看怎样。”
彭亦轩问:“你了解她?”
赵依嫣说:“了解,我和她聊了一路,怎能不了解?”
彭亦轩说:“我感觉她不是个善谈的人。”
“我善谈呀,”赵依嫣一挑眉毛,“我要是喜欢谁,就得磨着她说个没完。”
“这我知道。”彭亦轩露出讥讽的笑容,“那你说说她的情况。”
“嗯,”赵依嫣想了想说,“他父亲是益盛纺织公司董事长,她两岁死了母亲,中学毕业后父亲逼着她嫁人,她便离家出走了。她离家出走后去了济洲,在济洲电话局找了个电话接线员的工作,两年后辞职去了北平,现在是北平艺术专科学校的学生。”
“哦,”彭亦轩恍悟,“我说她怎么有些冷。”
“你看得是表面,”赵依嫣呷了口酒说,“她表面上冷漠孤傲拒人千里,其实单纯友善。”
“怎么说?”彭亦轩停住筷子。
“我跟她一说我已经断粮两天了,她就请我吃了一顿午餐。”
“你是试她?”彭亦轩夹了一块炸猪皮放到嘴里嚼。
“当然,”赵依嫣面露得意,“我赵大小姐怎会把自己弄得没钱花呢。”
“你,”彭亦轩用筷子点着赵依嫣笑,“你可真是赵大小姐。”
说完,申筷子夹菜。刚夹起一片腰花,筷子就被赵依嫣挡住了。赵依嫣嗔道:“你还没说同不同意我带景玉瑶去呢。彭亦轩忙说:“同意,同意!”赵依嫣这才抬起筷子。
彭亦轩虽然比赵依嫣大一岁,可从小就被赵依嫣耍弄。赵依嫣长相像父亲,性格却随了母亲齐玥姗,直率,热辣,我行我素,不随的是齐玥姗的傲慢、骄横。这便让彭亦轩喜欢和她相处嬉闹了。
彭亦轩和赵依嫣就这么吃着、喝着、说笑着过了近一个小时,才抬手看了看表:“哟,六点了,咱俩也该走了。”说着起身,“走,我送你回家。”
“不用你送,”赵依嫣跟着起身,“到门口你帮我叫辆黄包车就行。”
“就你这花枝招展的,”彭亦轩瞅了瞅赵依嫣,“我还是把你送到赵府门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