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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婉婷坐着黄包车来到泰华饭店大门口时已经是十点二十七分了,待她询问打听左拐右拐坐电梯来到锦绣厅门口时便到了十点四十三分。
闻婉婷在锦绣厅门口没见到郑文媛脑袋就大了。昨晚郑文媛和她约好在锦绣厅门口等她,带她进入会场。可,可现在她寻不到郑文媛半点身影。
就是吗,人家郑文媛约的是九点五十,现在都过去快一个小时了,怎能还等?闻婉婷想着又抬手看了眼腕上的细链金壳亚米茄暗自嘀咕:都怪庞玉珠,说好去又不去了,还有那个淘淘,早不病晚不病,偏在这时病。
赵依嫣就是在那个时候撞到闻婉婷的。
撞到闻婉婷后她尴尬地笑了笑,便往电梯厅奔去。不知是她和闻婉婷只见过一面,还是她只顾赶路的缘故,反正她没认出闻婉婷来。
“嗨,这个人,撞了人也不吭一声!”闻婉婷回头冲着赵依嫣的背影唠叨,但瞬间她便眼直口僵地楞在那儿了。赵依嫣,对,就是赵依嫣!虽然赵依嫣只去过她家一次,但她对这个背影印象深刻。去年夏天她站在家门口往北看,看见景玉瑶和赵依嫣并肩往胡同北口走,她是一直看着她俩走出胡同口的。不行,我得跟上她,表哥不是说了吗?柳局长怀疑宫崎幸助是她杀的。
闻婉婷想着便尾随了上去。
赵依嫣没想到会被人跟踪,她走到泰华饭店门口扬手叫了一辆黄包车。“去杨胡同东口。”赵依嫣说。
“两元。”黄包车夫扫了赵依嫣一眼说。
“好!”赵依嫣坐了上去,“紧着点。”
“得嘞!”黄包车夫拉着车跑了起来。
十多分钟后赵依嫣叫黄包车夫把车停在了瑞祥楼门前,付完车钱径直走入瑞祥楼店堂,从店堂西侧楼梯拐角处的小门进入后院。
这就错了,往常她是从瑞祥楼西面的胡同拐进去,走朝西的院门进入后院的,这也是彭亦轩的规定,但今天她顾不得了,今天她急着见到彭亦轩。
彭亦轩见到赵依嫣一惊:“你怎么来了?”
“急事!”赵依嫣拿过彭亦轩吃了一半的烙饼撕了一块放进嘴里。
“什么事?”彭亦轩放下筷子。“
“你想得到吗?”赵依嫣吞下嘴里的烙饼瞧着彭亦轩说,“景玉瑶是陈道源的情人。”
“陈道源?”彭亦轩瞪大了眼睛。
“大汉奸!新民会省指导部部长。”赵依嫣盯着彭亦轩的眼说,“而且她还给他生了孩子。”
“你……你说清楚。”
看到彭亦轩一脸懵样赵依嫣心里笑了,她拉开椅子坐下,一字一顿地说:“景玉瑶是陈道源的情人,她还给他生了孩子”
彭亦轩的脸沉了下来:“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才看到的!就在泰华饭店。”赵依嫣脸也变得严肃起来,往前坐了坐说,“是这么回事……”
赵依嫣原原本本地向彭亦轩讲了泰华饭店发生的事情,讲完瞧着彭亦轩,见彭亦轩偏头思索,又说:“你也别自责,这些事,她自己不说,谁也想不到。”说完拿过茶壶倒了杯茶,喝了一口自语,“还好,今天让我撞上了。”
“她说午宴后到你那儿去,”彭亦轩转过头盯着赵依嫣,“和你讲清楚?”
“是呀,”赵依嫣点头,“我这不就赶紧告诉你来了吗?”话落,座钟响了,赵依嫣扭头望向屋门对面的深棕色小柜:“呦,十二点一刻了,我得赶紧回去,回去等着景玉瑶!”说着起身朝屋外走。
“你……”彭亦轩想叫住赵依嫣,和她再说点什么,可说什么呢,他现在脑子很乱,还断定不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走时,赵依嫣还是穿过瑞祥楼店堂从正门出去的。
站在瑞祥楼对面瓜子摊不远一辆黄包车旁,边嗑瓜子边朝这边看的闻婉婷见赵依嫣走了出来,笑了。她猜对了,赵依嫣是到里面吃饭的,吃完饭再回家。于是她扔了手里的瓜子,盯紧了赵依嫣,待赵依嫣坐上黄包车离去后她也坐上了身边那辆黄包车。
那辆黄包车是她事先定好的。
坐在黄包车上的闻婉婷不由得佩服起自己来。她还是能做大事的,就是跟了景炳焱,她才变得软弱无能、事事顺从于别人了。想到此,她挺了挺腰杆,煞有介事地对车夫说:“盯紧前面那辆车,但别让他们发现。”
“明白。”车夫答。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前面的黄包车停在了梧桐胡同9号,闻婉婷急忙对车夫说:“停下,停在右面那棵梧桐树旁。”
这是一条L型胡同,较宽,两边全是独幢小楼,闻婉婷同学柳玉娴娘家以前就住在这儿,那时她常来玩,后来柳玉娴她爸在城南买了块地,盖了一幢更大的宅子,那幢小楼便改成公寓楼出租。所以她对这里相当熟悉。
闻婉婷下了车后,一边给车夫付钱一边斜眼瞄着9号楼前,待那辆黄包车离去,赵依嫣走进那扇漆黑色铁艺大门,她才往9号楼走。
闻婉婷走到9号楼近旁才发现这也是一座公寓楼,眉头便皱了起来。既然是公寓楼至少会住六七家人,那赵依嫣住在几层几号呢?
正想着,漆黑色铁艺大门开了,一个穿长衫的男人走了出来,她赶紧迎了上去:“先生,您知道赵依嫣赵小姐住几层几号吗?”
“赵小姐?”男人困惑。
“啊,就是刚才进去的那个女人。”话一出口闻婉婷便后悔了,这不会引起他的怀疑吧?
可能是那个男人有急事要办,想都没想便说:“她呀,二层201号!”说完急匆匆走了。
闻婉婷朝男人背后说了声:“谢谢!”
闻婉婷表面上温和平静,内心却狂喜不已:二层201号!大功告成,就差一个电话了!想着,她朝右上方看了看,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然后转身朝胡同口走去。她记得清楚,胡同口往北有一家冷水店,那里有公用电话,打完她还可以买一杯巧克力冰激凌,慰劳一下自己。她救了玉锦,救了景家,难道不值得慰劳吗?
此刻,二层201号里的赵依嫣仍处在亢奋中。
一会儿,还有一会儿。赵依嫣抬手看了一下腕表。最多还有半个来小时,景玉瑶就会向她全盘道出她和陈道源的所有丑事。她早就觉得景玉瑶不适合彭亦轩。可彭亦轩?真是鬼迷心窍。这次看他怎么办!最重要的是景玉瑶竟然向组织隐瞒了她和陈道源的事,陈道源可是个大汉奸呀!那,彭亦轩会不会为此受到组织的审查呢?
一想到彭亦轩可能会因此受到连累赵依嫣又有些不安了,但只是一会儿。过后她拿起暖壶冲咖啡。刚才在彭亦轩那儿她零揪着吃了小半张烙饼,再喝杯咖啡权当吃过中饭了。咖啡粉是郑家豪送她的,郑家豪说是去年夏天一个朋友从美国带回来的。
冲完咖啡,赵依嫣舀了一小勺,送进嘴里尝了尝。噢,好香,郑家豪就是会享受。在这点上他比彭亦轩可强得多,可她就是不喜欢郑家豪。
2
喝完咖啡赵依嫣去了趟卫生间,随后便在屋里溜达,翻了翻书架上的书,又给窗台上的花浇了水,放下小喷壶她抬手看了下腕表:都一点三分了,景玉瑶怎么还不来呢?
想着,赵依嫣去了阳台。阳台朝西,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往北看能看到楼前的胡同。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来阳台了,前两次她望了望便回了屋。正是吃午饭的时候,胡同里寂静得没有一个人影。这次也是如此!她往北望了会儿便想往回走。突然听到车响,定眼一看,一辆道奇从西面开来,停在院门西侧,车上下来一个男人,两个,四个,一个个跳下来……
警察!赵依嫣立刻蹲下身子。那个指着楼上说着什么的男人她认识,是警察局的刑侦队长。他们?难道?赵依嫣的心狂跳起来。难道他们是?是景玉瑶!
想到此,她迅速地回了屋,奔到书桌前,从书桌下面的小柜里拿出了一把手枪。拿完手枪,她笑了笑,那笑有些可怕。随后她拿起桌子上的铅笔写了一个纸条,写完,走进厨房,把纸条塞进了碗柜里的一条缝隙中。这条缝隙是那次彭亦轩来她和他说好的,她若遇到不幸,她会把要传递的信息写到纸条上塞到缝隙里。
赵依嫣塞好纸条,拿着枪走出厨房时,房门响了,随后门被破开,两个男人冲了进来,赵依嫣抬手就是一枪,一个男人叫了一声,她又是一枪。
就在赵依嫣射出第二颗子弹时,一颗子弹也射向了她,那颗子弹是门外樊永祥射的,正好打在她的右手臂上,鲜血瞬间流了出来。
糟糕!随着鲜血的涌出,赵依嫣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看样子她没法给自己一颗子弹了。
自从那次她听了那个警察讲的警察局那些折磨犯人的酷刑后,她便决定不能让自己落到敌人手里,她要随时给自己留一颗子弹,因为她无法保证她能经受得住那些酷刑。
那是去年底在一个同事的婚礼上,那个警察好像是同事的表弟。想着,赵依嫣脸上又掠过一丝苦笑,随即苦笑又变成了嘲笑,她嘲笑地瞅向樊永祥。
赵依嫣被樊永祥等人押着走出梧桐胡同9号的时候挺了挺腰杆,她想,此刻景玉瑶说不定正躲在某处看着她呢,她不能让景玉瑶看到她沮丧的样子。
是的,她此刻有些沮丧,她差一点就自我了结了,就差那么一点,如果她不写那张纸条,不去把那张纸条塞到厨房碗柜里的那条缝隙中,她就不会那么匆忙,就不会被敌人逮住,甚至还能拉上两个垫背的。但她不后悔,她在敌人冲进来前,做了她该做的事情,她向组织传递了景玉瑶背叛的消息。
想着,赵依嫣朝四下看了看,脸上带着古怪的微笑。
躲在8号楼院墙西侧的景玉瑶看呆了,她纳闷赵依嫣为什么会那样笑,如果换做她,她会那样笑吗?
3
两个小时前景玉瑶给赵依嫣撂下那句“午宴后,午宴后我去你家”便转身去了海棠苑。她要再去找陈道源,把女儿要回来,她不能让女儿在那些人身边长大,当初是没办法,她必须先活下来,但现在,现在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景玉瑶走进海棠苑时,郑文媛正端着酒杯抻着脖子找她呢。这丫头到哪儿去了,怎么到了撑场面的时候她就掉链子?
景玉瑶刚走入海棠苑的门便被她瞄到了,她冲景玉瑶摆了摆手,景玉瑶便走了过来。待景玉瑶走到近旁,她贴近她问:“你到哪儿去了?”
“去了趟卫生间。”景玉瑶尴尬地笑了笑。
“哦,赶紧的,我给你介绍她们认识。”郑文媛说着冲旁边的酒水台抬了抬下颏,景玉瑶会意端了杯红酒跟着她走向右前方那群衣香鬓影的女人。
“郭太太,这是我外甥女景玉瑶。”郑文媛对一个胖女人笑道。
“哦,这么漂亮!”胖女人惊叹。
“玉瑶,这位是宋市长夫人。”郑文媛介绍。
“夫人好。”景玉瑶向胖女人点头。
“玉瑶是学西画的。”郑文媛瞥了眼其他的女人又说。
“哦,我说她的气质怎么这么好。”胖女人说着又看了眼景玉瑶。
“是啊?我说她怎那么会穿呢。”旁边的女人搭话。
“还真是,你看人家那个穿的,怎么看怎么有味。”又一个女人凑了过来。
景玉瑶有些尴尬,郑文媛却笑的欢快,笑着向一个个女人介绍景玉瑶。她前几天就想好了今天向这些官太太们介绍玉瑶,玉瑶定会让她在那些女人面前争足了面子。
景玉瑶一边应付着这些女人一边用眼睛寻找着陈道源。
此刻陈道源正站在景玉瑶左侧较远一点的大玻璃窗前一手端着红葡萄酒,一手插在裤兜里,兴致盎然地和邵慕尘等人聊天。
景玉瑶是在转身和左侧的女人碰杯时瞧见他的。
道貌岸然!她瞧见他的那一刻脸上浮现出一抹嘲笑。她初次遇到他时,他就是现在这副样子,那是在开往北平的火车上,他温和地和她搭话,她觉得他是那么的儒雅,他的肿泡眼和他白的像女人的皮肤都让她觉得那是有素养的人特有的。因此她才回答了他的问话,告诉他,她想去北平学绘画,但在学绘画前她先要找个工作养活自己。他笑了笑说,你去济州吧,到济州电话局找郝局长,他那儿正召人呢,你就说是我介绍的。说着他还递给她一张他的名片……她就去了,做了接线员,可一个月后,她就被他灌醉了,并强暴了她。那是在一个跟现在很像的酒会上,她是陪郝局长去的,郝局长说,实业厅有一个酒会,你陪我去吧,借机你也谢谢陈厅长。她那时太单纯了,不知道深浅啊!
“玉瑶,你想什么呢?”郑文媛捅了捅景玉瑶。
“啊,没有啊。”景玉瑶惊醒。
“你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郑文媛瞧着景玉瑶问。
该死,怎么让她看出来了。景玉瑶随即装出有些痛苦有些迷惑的表情说:“我是吃什么吃的呢?总感觉肚子不舒服。”
“吃什么吃的,也是在你自己家吃的!”郑文媛昵了她一眼,“别瞎想了,我们到那边去。”
“嗯。”景玉瑶冲郑文媛笑笑,跟着她走向另一群衣香鬓影的女人。
接下来又是刚才那一幕,郑文媛把景玉瑶介绍给那几个女人,景玉瑶和那几个女人敬酒寒暄。待消停下来景玉瑶再扭头看时发现陈道源正往海棠苑的另一扇门走。
那是通往楼内的门,陈道源应该是去卫生间了!景玉瑶想着装出难受的样子,贴近郑文媛说:“不行,我得去趟卫生间。”
郑文媛正跟旁边的女人说话,回了一句:“去吧,快去快回!”
景玉瑶走出海棠苑没见到陈道源身影,便四处张望。这是一个长方形大厅,中间有一个景观水池,四周是几个有着和海棠苑门窗一样,深褐色红木雕花门窗的餐厅。
陈道源?应该是去了?景玉瑶思索了片刻抬脚往右面走去,没走几步,后面跟上来两个男人,其中的一个男人伸手拦住她说:“景小姐,陈部长请您过去一趟。”
景玉瑶突然被两个男人拦住有些发懵,但当她听其中的一个男人说“陈部长请您过去一趟”便明白了。哦,原来他俩是陈道源的人。于是她稳了下来,冷眼扫视着说话的男人,此人面无表情,体格健硕,身穿黑色斜纹哗叽大衣。
“陈部长在508房间等您。”那人又说。
“508房间?”景玉瑶扫了眼另一个男人,那人身材略瘦,面容冷硬,也穿了件黑色斜纹哗叽大衣。她这才感到身处险境,即使是在青城,陈道源仍然能胡作非为。于是她平静地说,“好吧,我先去趟卫生间。”
“卫生间在那边。”身材略瘦的男人抢前一步截住了景玉瑶。
景玉瑶瞧了他一眼,然后转身朝他手指的方向走去。两个男人紧跟其后。
我错了,从见到陈道源那刻我就错了!走进卫生间的景玉瑶开始冷静下来。为什么一见到陈道源她就控制不住自己,只想着自己的事,想着要回妍儿呢?陈道源一直是我党的敌人呀,以前是国民党官员,现在是大汉奸。她早就该向组织说出他和她的那些事,即使那些事会让她心痛,会让她无法面对彭亦轩,她也不应该向组织隐瞒。
现在?现在我怎么办?我应该赶紧离开这里去找赵依嫣,和赵依嫣说清楚,然后再去瑞祥楼找彭亦轩。可,可那两个男人就守在门外,我怎么出去呢?想着,景玉瑶观察起卫生间来。房顶有一个通风孔,左面墙上一米多高处有一扇百叶窗,如果百叶窗能打开,从那里出去最好。于是她走向百叶窗。还好,百叶窗上的插销虽然锈蚀,但动了动可以打开。她打开窗户,见窗外是一个花园,假山、绿树、怪石错落有致,脸上露出微笑:先跳过去,然后在寻找出口。
十多分钟后,景玉瑶走出泰华饭店。泰华饭店大门西侧恰好停着一辆黄包车,她疾走几步奔了过去。“去梧桐胡同9号!”景玉瑶跳上黄包车。
“好嘞!”黄包车夫拉起车便跑。
这时,景玉瑶才想起看看腕表:已经十二点五十九分了,赵依嫣一定等急了。她皱了皱眉又对黄包车夫说:“劳驾,你再快点。”
“好嘞!”黄包车夫加快了脚步。
又过了十多分钟,黄包车拐入梧桐胡同西口。赵依嫣就是在这时候开枪的。景玉瑶听到枪响,激灵了一下,随即便叫车夫把车停下。她迅速下了黄包车,付了车钱便朝梧桐胡同9号奔去,奔到离梧桐胡同9号还有五十来米远的时候她停了下来,观察了一会儿,便躲到了8号楼西侧院墙外面。
8号楼斜对着9号楼,她躲藏的地方种着一颗硕大的法国梧桐,不管从9号楼出来的人从哪个方向离开胡同,她都不会被他们发现。
赵依嫣受伤了!景玉瑶望着被几个男人推搡着的赵依嫣想,怎么回事?她几个小时前还没事呢,怎么这就暴露了哪?难道是组织里出了叛徒?那彭亦轩会不会有危险?想到此景玉瑶又是一个激灵。不行,我必须赶紧告诉彭亦轩去!可,可怎么也得等着他们走了呀!真让人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