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像有预兆似的,泰华饭店开大会那天早上景玉瑶是从恶梦中惊醒的,接着吃早饭时她又掉了一只筷子。
“银翠,再给大小姐拿一双筷子来!”坐在她身旁的绿袖故意大声叫道。
“不用了。”景玉瑶瞪了绿袖一眼,又朝盯着她看的那些眼睛笑了笑说,“我吃饱了。”随后,起身离开餐桌。
景玉瑶从餐厅出来坐在沙发上愣了会儿去了庭院。
此时雨刚停,阳光如流金一般从云缝中洒下来,东墙下那片二月兰像一只只蓝色的精灵闪动着翅膀,景玉瑶走过去俯下身子凝视着它们,随即她便想起了那句话“你太像你妈了,你妈喜欢二月兰,你也喜欢二月兰”。姚妈走了,可姚妈的话总时不时地蹦出来。
不,我不像我妈!我不会疯的!景玉瑶在心里呐喊。
怀疑自己带有疯子的基因,怕自己哪天也会像母亲一样疯了,这种恐惧似乎从她六岁那年从姚妈嘴里知道了妈疯了的事情后就开始了。随后她便在惧怕自己会在哪一天疯了,和绝不能让自己疯了的痛苦中挣扎。
这种挣扎是隐蔽而孤独的,她不会让别人看出来,连姚妈都没看出来。
“姐,你蹲在哪儿干吗?”景玉锦的话从右侧传来。
景玉瑶扭头看去,见景玉锦正朝这边走来,笑了笑,站起身说:“我在看二月兰。”
“不就是一堆野花吗,有什么好看的?”景玉锦说着来到近前。
“你找我有事?”景玉瑶问。
“嗯,我想跟你要彭亦轩地址。”景玉锦见景玉瑶不悦,便直来直去。
“彭亦轩?”景玉瑶迟疑。
“哎,你别说你不知道啊,我在镜湖公园门口看到过你俩,你俩那样子?”景玉锦眼皮上挑,眼眸怪异。
“你在镜湖公园门口?”景玉瑶紧张。
“对呀,我刚回青城那天。”景玉锦变得一脸正经,“那天,我从火车站往家来,正好路过镜湖公园。”
“哦,那天,”景玉瑶做出轻松状,“那天,我俩偶尔碰上。”
“偶尔?”景玉锦怪笑。
“你找他干吗?”景玉瑶问。
“他是我老师,我想去拜访他。对了,”景玉锦正眼看着景玉瑶说,“刚才我去学校找过他,学校说他辞职了,去哪了?不知道。”
“嗯。”景玉瑶有了主意,告诉她也没什么,一会儿给彭亦轩打个电话,让他有准备就是了,不告诉她反而会引来更多的麻烦。于是说,“他回瑞祥楼做老板了,瑞祥楼在……”
“啊,我知道了。”景玉锦打断了景玉瑶的话,转身要走像又想起了什么,静了下转过身问,“姐,你和杜卓文怎么还不结婚?”
景玉瑶一愣,随即说道:“你别管我,先说说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景玉锦说:“我不回学校了。”
“不回?”景玉瑶问。
“对啊,你不是也没回学校吗?”景玉锦嬉笑着瞧向景玉瑶,“卓文哥给我介绍了一个工作,我一会儿就去面试。”
“工作,杜卓文介绍的?”景玉瑶问,“他介绍你做什么?”
“做警察。”景玉锦回。
“警察?”景玉瑶睁大了眼睛。
“怎么?”景玉锦笑了,“你能入宣抚班,我就不能当警察吗?”
“能!”景玉瑶脸色沉了下来,“你什么都能。”
“你说对了,”景玉锦伸出一根手指点着景玉瑶说,“我什么都能。”说完,昵了景玉瑶一眼转身走了。
“你……”景玉瑶的脸色更沉了。这丫头怎么阴阳怪气的,她到底要干什么?但她不能多想,她要赶紧回屋,给彭亦轩打个电话,让他有所准备。然后,她还要收拾收拾去泰华饭店。昨晚郑文媛特意来电话,嘱咐她打扮得漂亮点,说是今天有大人物到场,会后的午宴全靠她们妇女会撑面子了。
大会在泰华饭店二层锦绣厅举行,景玉瑶到时,郑文媛已经站在锦绣厅门口等了一会儿了,瞧见景玉瑶她便埋怨道:“你怎么才来?大会就要开始了。”
“我可能吃坏了肚子,”景玉瑶苦笑道,“半道方便了一下。”
“怎这么巧,”郑文媛斜了景玉瑶一眼,“赶紧吧,妇女会在东南角那块儿,你先进去,我再等会儿别人。”说着侧身指了指右面棕黄色木门:“你就从那门进去,一直往前走。”
景玉瑶走进会场时会议已经开始,灯光很亮,台上站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那个男人在讲什么,她没心思听,因为她感到了很多眼睛,那些眼睛来自穿西装的,穿马褂的,穿旗袍的,穿高跟鞋的。
那些穿西装、穿马褂、穿旗袍、穿高跟鞋的全被她从容优雅的气质震撼了。可他们不知道这只是她的外表,她的内心是紧张和局促的,她的那只没有拿东西的左手一直在攥着,直到她穿过那些目光坐到东南角那些花花绿绿的人群中她的手都没有松开。
这并不奇怪,她天性就敏感自卑,害怕与人相处,为此她才给自己塑造了一个冷漠孤傲的外壳。
这是彭亦轩帮她刨析的。
那是赵依嫣去根据地不久,她和他去镜湖公园,俩人坐在镜湖公园西南角的那张长椅上。那天她哭的稀里哗啦,并坚定地认为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是彭亦轩而不是姚妈。
景玉瑶攥着的那只手刚松开便又攥紧了。台上的那个人她认识,那个正被穿西装男人介绍的新民会省指导部副部长的人她认识。
景玉瑶的脸色瞬间煞白,手也跟着抖了起来。原来是他,郑文媛嘴里的“大人物”原来是他!他还是那副模样,肿泡眼、猪胆鼻、皮肤白得像女人。
景玉瑶的手抖得越发厉害了。不,我不能这样,我必须控制住情绪。想着她把那只浅紫色牛皮手包放到大腿上,然后双手紧握死死地压在手包上,可手还是抖个不停。
离开这里,赶紧离开,我不能让别人看出我的失态。景玉瑶看了眼左面空着的三个座位。那三个座位应该是郑文媛和她等的人的,还好她还没来。离开,赶紧离开,趁着郑文媛还没来赶紧离开。
但景玉瑶没有想到,她的异样已经被一个人发现了,那个人就是赵依嫣。
2
赵依嫣是以民悦报记者韩嫣的身份进入会场的。韩嫣是她回青城后用的化名,身份也是伪造的。刚见到郑家豪时她和他说,她在北平参加过学生运动,怕用真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并叮嘱郑家豪以后人前人后都要叫她韩嫣。郑家豪嬉笑道:“是,以后我人前人后都叫你韩嫣,赵依嫣只在梦里叫。”
“讨厌!”赵依嫣踢了他一脚。
可能是她初中二年级就转学到省城女中了,也可能是她这次回青城后改变了装束,半年多来还没人认出她就是赵家大小姐赵依嫣。
此刻赵依嫣正举着照相机站在景玉瑶斜对面走道右侧那颗大理石柱子旁边。
她是在景玉瑶走进会场不久发现景玉瑶的。那时她突然发现很多人都在往右侧看,于是她便顺着她们的目光往左上角看去,结果她就看到了景玉瑶。
看到景玉瑶那刻她的眼中泛出一片阴霾,随后她便端起照相机透过镜头盯着景玉瑶走过走道走进那片红红绿绿的人群,坐到三排6号那个座位上。
赵依嫣透过照相机镜头观察着景玉瑶的一举一动。她发现景玉瑶在看到陈道源的那刻变得异常,后来景玉瑶朝左面看了看便起身离开座位,去了洗手间。
放下照相机后,赵依嫣才意识到景玉瑶的异样是因为紧张,紧张到离开会场。即使景玉瑶后来一直低着头,她看不到她的脸,她也能看出她的紧张——她的身子一直是往里缩的。
她为什么那么紧张?她是在看到陈道源以后开始紧张的,难道她和他认识?他俩怎么会认识?不行,我一定要弄清楚。
赵依嫣的眼眸闪出光亮。
一个小时后,陈道源在众人的陪同下走出锦绣厅往海棠苑去。
午宴设在海棠苑,从锦绣厅到海棠苑要穿过一个庭院,步入庭院后陈道源面露惊喜,他指了指院中的水榭、假山说:“嗯,别有洞天吗!”走在他身边的青城新民会会长邵慕尘笑道:“这园子是前年修造的,造时参照了苏州残粒园。”
“好,好,有苏式庭院的味道。”陈道源边说边走边往四处看,突然他站住了:景玉瑶?是她,那个站在桂花树下正怒眼看着他的女人正是景玉瑶!
邵慕尘随即也停了下来,他发现了陈道源的异样,但他假装不知地吭了吭说:“陈,陈部长!”
“啊,”陈道源瞧了邵慕尘一眼,笑道,“我遇到了一个朋友,你们先走吧。”
“好,好,”邵慕尘指着海棠苑的门说,“那,我们在前面等您。”
陈道源点头,待邵慕尘带人离去后朝景玉瑶走去,他走到景玉瑶身边笑着脸说:“玉瑶,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你还好吗?”
景玉瑶说:“我要妍儿,妍儿是我生的。”
“玉瑶,你……”陈道源说着伸手去拽景玉瑶。
景玉瑶躲开陈道源的手说:“我要妍儿,妍儿现在可好?”
“玉瑶,妍儿……”陈道源想说妍儿现在很好,至于是否让她跟着你,等午宴结束后你到我房间,我俩细聊。可他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个女人正端着相机对他拍照,于是他急忙转身,撂下一句,“玉瑶,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匆匆离去。
他本来就不想把妍儿交给她,只是这次见到她,她变得更让他着迷了,他只不过想再跟她重温一次旧梦罢了!可要是让他冒着名声扫地的风险,他才不干呢。
“你……”景玉瑶咬着牙根喊,喊完嘟囔一句,“我是不会放弃的。”话落,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他是你的情人?”
赵依嫣!景玉瑶心里一震,随即回头看去,赵依嫣已经来到近旁。“你,你怎么在这儿?”景玉瑶问。
赵依嫣不搭话盯着她继续问:“你还给他生了孩子?”
“我,我……”景玉瑶现出慌乱。
“你为什么隐瞒组织。”赵依嫣眼眸犀利。
“我……依嫣,”景玉瑶静了静,伸手去拉赵依嫣,“我和你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这样吧,等会儿我再告诉你。”
“一会儿?”赵依嫣僵着不动,“什么时候?”
景玉瑶沉了脸:“午宴后。午宴后,我去你家。”说完扭身离去。
“哼!”赵依嫣拔脚要追上去,刚一迈腿又停住了,心想,午宴后就午宴后,这时侯,我正好去趟瑞祥楼,跟彭亦轩说说她是个怎样的女人。”于是她望了望假山后面那若隐若现的海棠苑檐廊,转身往回走。
事情就那么巧,赵依嫣走出锦绣厅时,一头撞到了闻婉婷身上。当时闻婉婷正站在门口张望,赵依嫣急匆匆地往外去。
闻婉婷其实比景玉瑶出来的还早,她出来后先去了杜宅。
上周四晚上她从郑文媛家出来坐上黄包车后看了看表,感觉时间还早便让黄包车夫掉个头,往东去,去津汉街杜府。
郑文媛既然让她劝庞玉珠加入妇女会,她干脆现在就去,去了,庞玉珠答应了,她好赶紧告诉郑文媛,人家郑文媛可是第一次求她呀!
让她没想到的是庞玉珠不但没答应加入妇女会还说:“你们家是怎么了,玉瑶入了宣抚班,你加入妇女会,景炳焱竟然默许了!日本人真的就那么可怕?吓得你们都争着当汉奸。”
她听了,脸上便变了颜色,可她转念一想,庞玉珠就这脾气,说不好她对郑文媛也是这个态度呢,要不郑文媛干嘛让她来劝庞玉珠呢?于是她凑出一脸笑说:“我入妇女会是图热闹。大家聚聚,打牌、吃饭多热闹啊!这不,下周三,泰华饭店就有个聚会,会后还有午宴呢,李太太也去,你也去吧,去散散心,省着看着她们生气。”
说着,闻婉婷朝小客厅努了努嘴嘴,庞玉珠随即瞥向小客厅,那里翠屏和妍玉正陪着琦子玩耍,嬉闹声一阵阵传来。
“去,你到时接我。”庞玉珠转过脸气嘟嘟地说。
闻婉婷笑了,说:“定了,周三上午九点半,我来接你。”
庞玉珠说:“定了,到时让卓文开车送我俩。”
今天上午,闻婉婷是九点四十到的杜府。想着,既然庞玉珠让杜卓文开车送她俩,那就不用去那么早了,车一溜烟就到。可她到了杜府,庞玉珠又说不去了。
“为什么?”闻婉婷问,“不是说好了吗?”
“淘淘病了。”庞玉珠说,“病的还挺厉害,李嫂请大夫去了。”
“那不是还有崔嫂呢吗?”闻婉婷往四周瞟了一眼说。
“崔嫂只是个用人,”庞玉珠昵了闻婉婷一眼,“那大夫来了,不得有个主人陪着。”
“那让卓文陪着。”闻婉婷说,“卓文送完咱俩回来陪着。”
“卓文有事。”庞玉珠说,“说是挺重要的,这样吧,让卓文顺道送你。”
正说着,杜卓文从楼上走下来,庞玉珠便看向他说:“卓文,你顺道送一下你婉婷表姨,她去泰华饭店开会。”
“泰华饭店,什么会?”杜卓有些疑惑:闻婉婷有什么会要开。
“新民会组织的,听你舅妈说还会有省里的大人物出席。”闻婉婷说着仰起了脑袋,好像她也成了大人物似的。
大人物?杜卓文的眉头锁了起来,新民会组织的?那一定是个大汉奸了。杜卓文想着,瞧了眼闻婉婷,笑道:“表姨,我往南面去,和您恰好相反,您叫黄包车去吧!”说完急匆匆离去。
“可,”闻婉婷转向庞玉珠说,“可太晚了。”
“那你就别去了。”庞玉珠劝道。
“那怎么成,我都答应郑文媛了。”闻婉婷昵了庞玉珠一眼转身往门口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