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玉瑶,”站在窗前抽烟的景炳焱转过身问,“你们确定陈若愚今天会来吗?”
“嗯,”景玉瑶回,“薛主任昨天下午和他通的电话,他答应今天会准时到。”
“哦,那我就放心了。”景炳焱眉心的褶皱散开,“陈若愚比陈若贤有胆识,也敢直言。”
“是。”景玉瑶表示赞同。她听杜卓文说过,陈家南撤的时候,陈若愚对劝他南撤的兄长讲:撤,青城危急,撤到南京。南京危急,撤到上海。上海要是再危急呢?这里是我们的家,总有人要留下来。你们走吧,我一个人留下来。
她记得,那是半年多前的一个傍晚,杜卓文去她家,大家坐在客厅里闲聊,父亲听杜卓文说完赞道:这陈家老四有胆识!旁边的闻婉婷却撇撇嘴说:“他就是年轻,还没娶妻生子。若有了家室,他就不会那么想了。”
她没见过陈若愚。她跟陈若诗学绘画时,大陈若诗两岁的陈若愚正在法国留学。据说陈若愚长得英俊潇洒,很有男人味。
一会儿就能见到了。景玉瑶想着抬手看了看表,扭头对父亲说:“爹,八点四十七分了,咱们上去吧。”
“好!”景炳焱回答。女儿做了董事长秘书后,一直尽职尽责,这让他很满意。
董事会定在三层东北头的小会议室。这幢红砖坡瓦顶办公楼共三层,坐西北朝东南。当初筹建时,郑伯声提议,建一幢坐西朝东的正楼。说是,坐西朝东,大门冲东开。东方有祥瑞之气,紫气东来,祥瑞吉气源源涌入。
可要盖成坐西朝东的楼就要拆掉纱厂东北角的库房,或把西南的那块地买了,这都得浪费钱。“就顺势而为吧。”景炳焱想了想说,“坐西北朝东南为奋发努力之象,也是吉位。”
“哦,你都让风水先生算过了。”陈若贤笑道。
“怎么,”景炳焱也笑,笑着说,“你以为我只想着省钱吗?再说干事情也不光靠运气,奋发努力才是更重要的。”
景炳焱和景玉瑶走进会议室时,长方型会议桌两旁已经坐了五个人。
景炳焱冲众人点了下头,笑道:“哦,各位都比我早哈。”说完径直走到董事长位置坐下。景玉瑶随后坐到右面空着的第三个位子上。
景炳焱坐定后和各位董事聊了几句,便朝办公室主任薛平辉看了一眼。薛平辉会意,咳了一声说:“各位,我们开会。”静了静又说,“今天会议的议题是:是否修改《兴盛纺织有限公司章程》第一章第六条。下面先请董事长讲话。”
景炳焱扫了众人一眼说:“四个月前宫崎幸助托庞会长给我带话,说日本的一家株式会社想收买咱们公司,被我拒绝了。后来他们又提出要入股咱们公司,我又以公司章程规定入股者必须是中国人给回绝了。他们说,章程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可以修改吗。庞会长的压力很大,劝我召开董事会听听各位董事的意见。我呢,也有这个意思。”
说完,景炳焱看向薛平辉说,“好了,我就说到这儿吧。”
薛平辉朝景炳焱点了下头,看向众人说:“下面请各位董事发表意见。”
各位董事相互看了看,陷入静默。
静了一会儿,郑伯声咳了一声说:“这样吧,我先说两句。据我所知,日本人的目的是想完全控制青城的工商业。现如今,青城的几十家企业,基本都被日本人控制了,有的是低价卖给了日本人;有的是让日本人入了股;有的,被日本人安了个罪名,直接没收了。日本人也绝不会放过我们。我的意思是,给他们一些股份。先让他们咬一口,省着把他们惹急了。”
郑伯声想,大妹郑文媛是庞熠东太太,这谁都知道。他的态度,说与不说,别人都会臆造,不如他自己先亮出来。亮出来了,别人好说话。
果然,他刚闭嘴,陈若愚就说话了。陈若愚说:“先让他们咬一口?那他们要是一群狼呢?狼咬了第一口,就会紧跟着咬第二口。狼那种东西,咬住了你就不会松嘴,它不把你连筋带血地吞干净,它是不会放手的。”
“这……”郑伯声尴尬地笑了笑,“不会像你说的那么严重吧?当初英国商人布鲁克参股百分之三十,也没怎么着。”
“关于英国商人布鲁克参股的事,我说两句。”景炳焱看了看众人说,“当初建兴盛纺织公司需要二十万元,我和陈若贤,郑伯声,马季元仨人凑不足这么多钱,又找不到别的合伙人,才让英国商人布鲁克参股的。民国十七年,布鲁克因为投资天津钢铁厂的资金不足想转让股份,我当时是欣喜若狂啊!可当时纱厂正在更新设备,拿不出资金。我便找到了李广源,李广源买下了他的全部股份后,我们就定了“入股者必须是中国人”的规章。”
“其实,我当时并不想买下那些股份。”坐在景琰旁边的常务董事李广源接话说,“一是我并不看好纺织业,二是我也没那么多钱。可景董事长的精神感动了我。我便卖了乡下的祖宅,又和亲戚借了点钱,凑齐了二十六万大洋,才买下了那些股份。”
李广源说完叹了一声,看了看众人说:“所以我也不同意日本人入股。”
“我,”郑伯声的脸色变得微红,“我是觉得日本人入了股,还能给咱们公司注入一些资金。前些日子我听说,随着税收压力增大,公司经济陷入了困境,纱厂都快停产了。”
“这倒是真的。”景炳焱往前坐了坐说。
“这,”一直闷着头的马季元说,“这倒好解决,我们可以分头向外借借。”
“借?”郑伯声嘟囔道,“这年月,恐怕没人借给你。”
“那我们也不能这么快认怂,”马季元抢白道,“我们怎么也得挣搏挣博。那羊被狼逮住,还拼死挣搏呢,畜生尚且如此,何况人乎!”
“你!”郑伯声的脸色变黑。
“马兄这话说的棒!”陈若愚赞道,“我们就是要挣搏挣搏。”
气氛变得紧张,争论越来越激烈。景炳焱见状,朝薛平辉使了个眼色,薛平辉咳了声说:“嗯,这样,各位董事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下面我们对是否修改《兴盛纺织有限公司章程》第一章第六条,进行投票表决。”
投票结果让除了郑伯声之外的人都瞠目结舌。参加投票者五人,五个人都投了反对票。
“唉!”郑伯声向看着他的几个人摇了摇头,苦笑道,“你们,你们还是不了解我啊!”起身,走出会议室。
景炳焱回到二层办公室,站到窗前吸了支烟,便给庞熠东打电话,和他讲了临时董事会的情况。庞熠东听了很不高兴,静了静说:“你呀,你叫我怎么跟宫崎幸助说。”
“我知道你的难处,可,”景炳焱迟疑了一下说,“可所有董事都不同意,怎么办?”
“都不同意?”庞熠东话中有话。
景炳焱听出了他的意思,但仍装作很认真似的说,“是啊,都不同意,慢慢来吧。”
“慢慢来,”庞熠东咬着牙根说,“你想慢慢来,可日本人不想!”随即,挂了电话。
2
闻婉婷闭着眼蜷缩在柚木镂空雕花大床上。
刚过春分,汽炉就停了,昨晚又下了一场小雨,屋内更显得寒凉,临睡午觉前她让彩凤把铜火盆点着,屋子才暖和了些。
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她仍闭着眼,慢腾腾的从孔雀绿锦缎被里伸出胳膊,拿过话筒“嗯”了一声。
“干吗呢?”庞玉珠问,“怎么跟没睡醒似的。”
“刚睡醒,懒得起,懒得看那个贱人和下人嘀嘀咕咕的样子。”闻婉婷把话筒贴近右耳朵说。中饭前她看见绿袖和银翠站在厨房门口咬耳朵,俩人见到她迅速地分开了,那神情分明是在议论她。
“嗨,一个丫鬟出身的姨太太,犯不着跟她生气。”庞玉珠劝道,“赶紧起来,收拾收拾,上我这儿来。”
“不想去。”闻婉婷回。
“来吧,”庞玉珠说,“郑文媛和郑伯声太太都过来,正好凑一桌。”
“那好,我这就过去。”一听说庞熠东太太去,闻婉婷便答应了。庞熠东是日本人红人,庞熠东怕老婆,鬼都知道。现在,对她来说,把庞熠东老婆拍好了才是大事。
闻婉婷走进杜府大厅时,庞玉珠正陪着那两位太太坐在大玻璃窗前的圆桌旁喝茶。
郑文媛穿了件蟹壳红黄花真丝旗袍,外罩钻蓝缎面袍子,袍子长至小腿,没领没扣,松松垮垮,一条嫣红色缎带在腰间系着,鞋子的颜色与外罩相似,靛蓝色鹿皮短靴。最惹眼的是胸前那串细长的珍珠项链,若隐若现,闪着光耀。
“大嫂真漂亮!”闻婉婷赞美道。
郑文媛笑了。笑着回话,“你也很会穿啊!”
“我原本是觉得自己很会穿的,”闻婉婷走到圆桌旁,媚笑着说,“可一见到大嫂,立马就惭愧了,感觉自己品味太低。”她说着就往后退了一步,做出端详欣赏状,“我怎么就穿不出你这种艺术味呢?”
“你看,”郑文媛侧脸看向庞玉珠,“人家婉婷表妹,就是比你懂穿戴。你竟然说我穿的像唱戏的。”
“人家婉婷表妹不是逛街就是看电影,当然比我懂穿戴了。”庞玉珠说着对闻婉婷笑道,“你坐,坐下来尝尝这茶,说是明前雀舌,昨儿才送来。”
闻婉婷拉开椅子坐下,接过庞玉珠递给她的茶呷了一口说:“我懂什么穿戴啊,还不是看玉瑶也这么穿。玉瑶是学绘画的,又在北平待过,穿出来的颜色跟油画似的。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欣赏的。”
“你说的真对。”郑文媛的嘴角止不住的往上翘,“一般的商人太太都不喜欢我的穿戴,但从国外回来或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就能欣赏我。特别是日本人,那些日本女人就很喜欢。”
“日本人喜欢,”庞玉珠睨了郑文媛一眼,“你就知道讨日本人喜欢。”
“怎么了?”郑文媛阴了脸,“我讨好日本人,还不是为了你哥哥。为了你哥哥的商会会长。嗯?”郑文媛盯着庞玉珠的眼眸变圆了,“你哥哥当商会会长,不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大家吗?他要不当这个商会会长,杜家的企业能保住吗?别说企业保不住,恐怕连命都得丢了。你们占了多大便宜?一句感谢话不说也就得了,还鄙薄我。”
“嗨,表姐不是那个意思。”闻婉婷劝道。
“不是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郑文媛怒脸转向闻婉婷,“还有你们家炳焱,靠着我们家熠东在日本人那儿顶着,还天天说便宜话,什么宁愿不开工厂也不能让日本人占了纱厂的股份。他以为他是谁?多大人物似的。宫崎助幸是念着和我们家熠东的同学之情,才没跟他来横的。人家要是来横的,还不是分分钟的事。蒋介石能不能?还不是把大半个中国丢了。”
“文媛说的是,”一直坐在那儿喝茶的郑伯声太太放下茶杯说,“她讨好日本人也是为了熠东会长位置稳当。有熠东罩着咱们,咱们才不至于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我就劝伯声,不要给熠东添乱。嗯,不就是给日本人点股份吗?别因为这么点小事,把命丢了。你没看那火柴厂,李大头刚一挣搏,人和厂子都没了。唉!”
说着,她叹了口气,瞥了闻婉婷一眼又说:“我家伯声也不是怎么了,在家说地好好的,一开董事会就变卦。”
郑伯声姨太太是青楼出身。郑伯声原配去世后,把她扶了正。她穿了一件玛瑙红金花锦缎旗袍,外罩紫蓝色缎面长袄。她很崇拜小姑子,连穿衣打扮也模仿她。可她大郑文媛两岁,本就不高的身子开始发胖,肤色也有些黑黄,怎么看怎么像财主婆。
“哼!”闻婉婷表示不屑。庞熠东太太她可以忍,庞熠东太太哥哥的姨太太,她也得忍吗?
“你哼什么?”郑文媛斜了闻婉婷一眼,放下翘着的腿,往前坐了坐说,“我不是说你,你还真不如我嫂子,我嫂子能把我哥拿住,可你呢?”
郑文媛觉得,轻蔑她嫂子,就是轻蔑她。这怎么可以?
“我……”闻婉婷的脸涨得通红。
庞玉珠见状忙打圆场:“嗨,咱们这是怎么了,见面就聊个没完。咱们不如先去打牌,牌桌上慢慢聊。”说着起身,招呼道,“走吧!走,咱们今天玩个痛快,晚上在我这儿吃饭,吃完饭继续玩。我已经吩咐厨房了。”
温婉婷从杜府回到家已经是晚上8点。
夜色朦胧,拱形彩色玻璃大门内灯光明亮,彩凤哄着汝裕坐在茶几前摆积木,绿袖攥着把瓜子偎在大沙发上边嗑边扫视着大门口,她见闻婉婷走进大门,用力咳了一声。闻婉婷闻声斜了她一眼,没停步,径直往楼上走。
“老爷在书房呢。”绿袖吐出两片瓜子皮,阴阳怪气地说,“去吧,去吧!”
讨厌!闻婉婷在心里骂了一句。今天她懒得理她。
景炳焱正坐在书桌前写东西,听到开门声,头也没抬便说:“回来了,玩痛快了?”
“玩痛快了?”闻婉婷把姜黄色薄呢大衣往小沙发上一扔,坐到景炳焱对面说,“从牌桌到餐桌,郑文媛喋喋不休的叨唠你,不知趣,不懂得审时度势。我能玩痛快吗?”
“哦,”景炳焱放下笔,笑道,“我倒成了香饽饽了。”
“你别嬉皮笑脸,”闻婉婷往前坐了坐,“我真的感觉瘆得慌,那日本人不是好惹的,你干嘛非要和他们作对?不就是一点股份吗?”
“你懂什么?”景炳焱变了脸,“一点股份,你说的容易!”
“我什么都不懂,可我知道,什么都没有命重要。”闻婉婷哭了起来。
“没那么严重。”景炳焱起身走到闻婉婷身边,拍拍她的肩说,“你放心,我不会搭上命的。别哭了,睡觉去。”
“可我放不下心呀,”闻婉婷哭得更凶了,“你看李大头一家,死的多惨啊!”
“好了,我答应你,适可而止。可以了吧?”景炳焱说着伸手拉温婉婷,“走吧,睡觉去。
“我不去!”闻婉婷扭推着。
“走吧!”景炳焱连啦带哄地把闻婉婷哄到了卧室。到了卧室她还是哭,边哭边絮叨。闻婉婷不是爱哭的人,也从没这样哭闹过。这让景炳焱心绪烦乱,早上醒来眼圈黑了。
早上,去公司的路上,景玉瑶回头瞅了眼父亲问:“爸,昨儿没睡好?”
“嗯。”景炳焱闷声回答。
“为什么,”景玉瑶回头看父亲,“昨天董事会不是全票否定了吗?”
“你不懂,这会让宫崎助幸更不顾一切。”景炳焱面容凝重地望向车窗外,声音无奈而悲凉,“纱厂早晚会被他们抢走。”
景玉瑶一震,一股热辣从腔子里顶到了喉咙。明知必死还要拼争,这是多么的悲壮!她突然就原谅了父亲,不再怨恨他对母亲做过的一切。
3
快下班时,赵依嫣走进郑家豪办公室。
“嗯,”郑家豪抬起头笑道,“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
“采访很顺利,周一就可以交稿。”赵依嫣说,说完冲郑家豪一伸手,“车钥匙。”
“干吗?”郑家豪问。
“你忘了?明天去野餐。”
“啊,没有。不就是明天用我车吗?怎么,今天就缴了去?”
“可不,今天晚上我们就要把吃的、用的,准备好,装到车上。否则你明天吃什么,玩什么?”
“哦,那是,那是。”郑家豪说着摸出车钥匙递给赵依嫣,“那我一会儿?”
“你一会儿叫辆黄包车,要不你就溜达回去。才几步道啊?”赵依嫣白了郑家豪一眼,拿过车钥匙往门口走,走到门口回过头说,“哎,别忘了,明天带照相机。”
“好。”郑家豪点头,待赵依嫣出了门,他才嘟囔出一句,“没办法,就这么霸道。”
上小学时她和他同桌,那时她还是个有点婴儿肥的小姑娘,穿蓬蓬裙,头上系粉红色蝴蝶结,总是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让他干着干那。他呢,对她是又喜欢又怕。后来他们上了不同的中学,有一天在路上碰到了,她还是那样对他。可他呢?突然便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叫怦然心动吧。为此他特意转学去了她读的中学,主动搭讪她;躲在她回家的路上做出偶然碰到她的样子;不管她要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可她好像什么都没发觉似的,只当他是同学。他不在乎,心想,只要他对她好,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就这样,一直走到了现在。只要她开口,他就无法拒绝。即使她有了彭亦轩。
郑家豪想到此,自嘲地笑笑,低下头,继续看稿。
第二天早上,郑家豪站在大门口吸了会儿烟,便看见他那辆黑色福特出现在街口。他家离街口很近,待他扶了扶油亮的背头,又吸了口烟,把烟掐灭扔到地上,便能清楚地看到车内赵依嫣那张俏脸了。
“你开还是我开?”赵依嫣把车停到他的身边,从车窗探出头来问。
“我?”郑家豪挠了挠头说,“怎么都成。”赵依嫣历来都是自作主张,现在征求他的意见,倒让他有些不适应了。
“那好,”赵依嫣头一摆说,“上车。”
“哦。”郑家豪绕到车的右边,拉开车门向坐在后坐的彭亦轩打过招呼便坐了上去。他和彭亦轩见过几面,不算熟识,可看在赵亦嫣的份上,他要先开口。
赵依嫣把车掉了个头,驶出街口,拐进德正北街,十多分钟后行至鼓楼大街。
赵依嫣放慢车速,瞧了眼手腕上的表说:“九点一刻,估计杜卓文刚从家出来。”
郑家豪接话:“这家伙,从小就是一副火上房都不着急的模样。”
“嗯?”赵依嫣问,“你和他很熟吗?”
“应该算吧。”郑家豪回答。
“应该算?”赵依嫣瞥了郑家豪一眼。
“他舅妈是我二姑。”郑家豪挪了挪身子,靠在椅背上说,“但他性格古怪,又不爱讲话,所以很少在一块玩。”
“他从小就这样吗?”彭亦轩问。
“对,他打小就不合群。”郑家豪想了想说,“大概是他从小跛脚的缘故。”
“他跛得不厉害啊。”赵依嫣说,“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那是现在,”郑家豪说,“小时候挺厉害的。他爹为他那脚,光外国大夫就请过三个,做了几次手术,才成了现在的样子。”
“哦,”赵依嫣点头,“看样子,他没少受罪。”
说话间,车开过了钟鼓楼,离老远便看到碎玉桥下停着一辆黑色雪弗莱,杜卓文正靠在车门处吸烟。
“嘿,”赵依嫣面露惊奇,“杜卓文到了。”
“他很准时。”彭亦轩看了下手表说。
“哦,那是我们晚了?”赵依嫣瞥了眼腕表:九点三十二分。
“可不,你光顾说话了。”郑家豪笑道,“一心不能二用。”
赵依嫣把车停在雪弗莱后面,三个人从车上走下来。景玉瑶见状也从雪弗莱上下来。五个人打过招呼,又聊了一会儿,便分别上了车。雪弗莱在前,福特车在后,往西城门方向驶去。这次,福特车的司机换成了郑家豪,赵依嫣坐到了后坐,彭亦轩右边。
城门由两个警察和三个日本兵把守。两个警察在城门洞前检查过往行人,城门洞左侧靠墙站着两个戳枪而立的日本兵,旁边的地上架着一挺歪把子机枪,机枪后的那个日本兵右腿弓着,左腿着地,是准备随时射击的姿势。
此时正是进出城高峰,城门处,行人、车辆,络绎不绝。杜卓文的车很快便通过了,郑家豪的福特却被查个没完。郑家豪见两个警察一件件地翻看着后背箱里的东西。不耐烦地说:“我们去野餐,这里除了吃的,就是用的,没什么好查的。”
“没什么好查的,这是什么?”一个警察指着餐具箱里的刀叉问。
“这,”郑家豪觉得好笑,“这是餐具,吃饭用的。”
“怎么回事?”戳枪站着的日本兵相互交换下眼神,嘀咕了一句后,其中一个日本兵端着枪走了过来,凶神恶煞般的瞪着郑家豪。
赵依嫣见状,心里一紧,拽住彭亦轩衣角,彭亦轩拍了拍她的手,表情平静地望向车窗右前方。赵依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杜卓文正朝这边走来。
杜卓文走到日本兵面前鞠了个躬说:“我是卓华商行董事长杜卓文,青城商会会长庞熠东是我舅舅。”他说的是日语,说完掏出张名片双手递了过去。名片也是日文的,他早有准备。
日本兵听杜卓文讲日文就有些好感,看了名片脸便松弛下来。他扫了杜卓文一眼问道:“你和他们认识?”
杜卓文说:“他们是我朋友,我们是去野餐,这车里装的食盒、提篮、餐具箱、小凳子等都是野餐用的。”
“蠢猪!”杜卓文话落,日本兵照着身边的警察就是一脚,随后叫道,“放行!”
“是,太君!”两个警察向日本兵鞠躬。
“还不上车。”杜卓文拍了下发愣的郑家豪,往前车走去。
车开出城门,彭亦轩才松了口气,随即陷入沉思:杜卓文这个人……正想着,便听赵依嫣嘀咕道:真没想到,杜卓文日语这么好。彭亦轩暗想,恐怕不只是日语好那么简单。
“他法语也很好。”郑家豪往椅背上一靠说,“听说他原本是想去法国留学的,不知道为什没去。”说着摇了摇头笑道:“这家伙,从小就鹤立鸡群。”
“鹤立鸡群?”赵一嫣扑哧笑了,接着问,“是为了景玉瑶吧?”
“可能吧,我也说不好。”郑家豪说。
此刻坐在雪弗莱车上的景玉瑶也很纳闷,她看了杜卓文一眼说:“没想到你还会日语。”
杜卓文淡然一笑,嘴角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心说,你没想到的多了。
4
过了莱河桥雪弗莱慢了下来,待福特车开到它的前面,两辆车便像撒了欢的野马朝皇姑寺方向奔去。
皇姑寺始建于雍正年间,位于青城西北秀峪村后面的山坡上,坐北朝南,占地二百多亩。
秀峪村距青城十三公里,依山而建,一条大街贯穿东西。街中部有一条往北的上山土路直通皇姑寺,一丈来宽,可通车辆。每年阴历三月初一至三月初三皇姑寺庙会期间,这条路上人头攒动,路两边除了卖吃食的,卖农具的,卖针头线脑、鞋帽布匹、锅碗瓢盆、扫帚马扎的,还有套圈的,说书的,拉洋片的,表演杂耍的。
五十分钟后,福特和雪弗莱驶进了秀峪村,又过了几分钟,车便开上了这条土路。
此刻,庙会已经过去了六七天,这条路变得冷清通畅。不大工夫,车便停在了皇姑寺前的空地上。车门打开,五个人分别从车上下来。
“车只能开到这儿了。”赵依嫣抬手捋了下鬓角处被风吹起的头发对众人说。说完看向杜卓文,指着东面不远处的山路讲,“从那条小路绕过去,走不多远就是那片桃林了。”
“哦。”杜卓文点头。
郑家豪知道那片桃林,上学时他常和赵依嫣等人在那儿野餐。此刻他已经走到福特车后面,打开后备箱看了看问:“依嫣,这些东西?”
“我们每个人带一两件。”赵依嫣回答。
“嗯?”郑家豪扫视着那堆东西,“那我拿?”他很快地拎出了食盒,又伸手去提点心匣子。可手刚触到提手便被走近的赵依嫣喊住了。
“哎,你怎么就知道拿吃的?”
“那,我拿什么?”郑家豪扭头一看其他三人也跟到近前,便装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瞧着赵依嫣。
“你拿那个餐具箱。”赵依嫣白了他一眼,“点心匣子让玉瑶提。”
“啊?”郑家豪夸张地瞪大眼睛,“依嫣,你不是要把我累死吧?”
“依嫣是想把你变苗条。”杜卓文拍了下郑家豪肩膀,一本正经地样子。
“我,”郑家豪对着杜卓文挺了挺身子,两只手一摊说,“不苗条吗?”
“不。”杜卓文摇了摇头。
赵依嫣扑哧笑了,景玉瑶和彭亦轩也跟着笑出声来,五个人说笑着,拿了野餐用的东西,朝不远处的小路走去。
果然像赵依嫣说的那样,五个人沿着小路走了十多分钟便看到一片桃林,顺着皇姑寺破旧的院墙往北,如玉似雪,粉白色一片。
“好美!”景玉瑶惊叹。
“怎么,我没骗你吧?”走在前面的赵依嫣回过头说,“你还没到跟前呢,跟前更美,遍地的小黄花。”
“黄花耀美人!”落在最后的郑家豪喊,“依嫣,到跟前,我得多给你拍几张。”
好酸!景玉瑶腹议,抬头去看彭亦轩,见他一副欢喜的模样,心生疑惑:他怎么一点都不吃醋呢?难道他并不在乎赵依嫣?还是?
“怎么了?”杜卓文发现景玉瑶发愣,偏过头问。
“啊!”景玉瑶一惊,面对一对幽深的眼眸连忙摇头,“没,没事。”随后她尴尬地还想说点什么,赵依嫣叫了:“哎,你俩怎么跟郑家豪一样?像老牛似的磨磨蹭蹭。”
郑家豪接话:“依嫣,你可真会比喻。我就是一头任劳任怨的老黄牛!”接着他又嗷嗷地叫了两声,把大家都逗乐了。
一转眼五个人便走进了桃林,选了块干净的地方把东西放下。放下东西后赵依嫣和景玉瑶便急着把那条深咖色黄格子薄绒毯子打开铺到地上,随后就饶有兴致的一样一样地往上面摆东西。三个男人则站在一旁抽烟闲聊。烟抽到一半,彭亦轩皱了下眉,看了看四周问郑家豪:“这里可有厕所?”
“厕所,”郑家豪想了想说,“那得去皇姑寺里面。”
“里面?”彭亦轩显出无奈。
“那边有个侧门。”郑家豪觉出彭亦轩急切,转身指向不远处残破的灰墙说:“进去往左拐,穿过夹道便是。”
“啊,谢谢!”彭亦轩转身要走,又觉得不太合适,回头朝瞧着他的俩人尴尬一笑说,“可能是早上吃坏了肚子。”
“去吧!”郑家豪大笑。
他真的是吃坏了肚子?杜卓文疑惑。随后,往山下望去。目光落处应该是皇姑寺山门的地方,两辆轿车就停在那儿,但他只看到一片葱绿,往上是湛蓝的天空。
哦,原来是这样。杜卓文笑了,嘴角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那天赵依嫣提出去郊外野餐时,他就感觉不对劲。当后来赵依嫣说出“你俩什么都不用准备,我让瑞祥楼的师傅准备吃食,郑家豪开车”时,他便猜到了彭亦轩是想借出城野餐之际给城外的共党送东西。
送什么呢?应该是药品或通讯器材。否则,他们没必要带上郑家豪,带上郑家豪就是要在他的车上藏东西。可据他所知,郑家豪和彭亦轩不是一伙的,那彭亦轩怎么把东西藏到郑家豪的车上,又如何从郑家豪的车中取走呢?当然,彭亦轩可以让赵依嫣在头天晚上从郑家豪那儿骗到福特车,并配好车钥匙。这点赵依嫣能办到,郑家豪迷恋她,她也会开车。今天早上,在碎玉桥旁他看到赵依嫣开着福特车过来,便证实了这个猜测。但彭亦轩什么时候?在哪儿?以怎样的方式把车上的东西交给共党?他还是很好奇。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彭亦轩是想借上厕所的理由进到皇姑寺,然后把车钥匙交给躲藏在寺庙里的共党,让他们自己去车上取东西。不,彭亦轩也可能是虚晃一枪,然后由赵依嫣和景玉瑶借上厕所的机会送车钥匙。嗨,不管他了,我又不想坏他们的事。野餐,就好好地野餐!
想到此,杜卓文吸了口烟,微仰起下颏,优然地吐出一串烟泡。随后,扭过头去看郑家豪,发现郑家豪也在看他,便笑了笑,说:“走吧,去享受野餐。”
“哦,”郑家豪应道,“走,走。”
这边,赵依嫣和景玉瑶已经忙完,刚刚坐了下来。赵依嫣见二人走到近前,娇嗔道:“哟,你们还知道过来呀?我还以为不请不来呢。”
“抱歉,抱歉!俺立马赎罪。”郑家豪嬉笑着去拿照相机。
杜卓文睨了郑家豪一眼,故意嘀咕出一句:“我怎么觉得像在看戏。”然后走到景玉瑶身边坐下,拿起刀叉吃了起来。
“要不说你是杜家大少爷呢。”赵依嫣给自己倒了杯红酒,晃了晃,呷了一口说,“在这荒山野岭的地儿也能看得上戏。”
“哟,”杜卓文把叉子上的火腿片放进嘴里,“你是嫉妒我了?”
“我是嫉妒玉瑶。”赵依嫣笑道。
“哦。”杜卓文侧头看景玉瑶,景玉瑶像没听到似的捏着一块桂花酥慢慢吃着。
郑家豪正端着照相机对着这边,见俩人的样子喊道:“好!别动。”接着“咔嚓”一声,快门按了下来。然后,端着相机换了个角度,给赵依嫣拍了两张单照,彭亦轩便回来了。
杜卓文在心里掐算了一下:彭亦轩连来带去用了二十分钟。应该很顺利。因为他发现彭亦轩和那两个女人眼神交流完后,她俩的眸子闪着光亮。
彭亦轩回来后,坐到赵依嫣右面,端起赵依嫣给他倒的酒,冲杜卓文举了举,呷了一口放下,拿起刀叉吃东西。样子随意而自然。正端着照相机对着赵依嫣的郑家豪现出不悦,他嘴角牵动,笑了笑,坐到了杜卓文和彭亦轩中间的空位上。
把一切都看到眼里的杜卓文脸上露出一抹嘲笑:彭亦轩还是年轻,事情办的顺利,便有些忘形!他端起面前的那杯红酒慢慢地品了起来。
像回击他似的,彭亦轩拿过酒瓶给郑家豪倒了杯酒,又拿起自己的酒杯对郑家豪举了举说:“家豪,我敬你。”
厉害!杜卓文抿了一口酒。时间还早,他要继续看戏。
可景玉瑶不让他安心看戏,景玉瑶拿了绘画用的东西,在不远处支了画架,凝神静气地画起画来。于是,他喝完杯子里的红酒也跟了过去。
他是第一次看景玉瑶画画,几乎是屏心静气地看。
景玉瑶笔下的画渐渐清晰起来。隐约可见的高山,漫天飞舞的花瓣,开了一地的金黄色小花,在那些成片的,分不出彼此的黄色小花中有几朵淡紫色的花朵。他发现她用了过多的时间和精力画那些花朵。因此,他觉得她一定很喜欢那些紫色小花。
景玉瑶告诉他那些小花叫二月兰。
“二月兰。”他记在了心里。
五个人是在太阳快要落山时回到青城的。分手后,杜卓文把景玉瑶送到景宅大门口,看着她走进大门,才开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