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景玉瑶从书房出来直接去了后院。
这几天,姚妈的病急剧恶化,街口仁济医院的宋大夫说,姚妈也就这两天了。姚妈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让她毫无顾忌的面对和倾诉的人,姚妈对她来说即是奶妈又像母亲,她在姚妈面前可以哭泣,可以任性,可以娇蛮,可以谩骂,可以卸掉那巨高傲冷漠的外壳,袒露出在别人面前不能袒露的一切。可,可如今,姚妈要走了!
昏睡中的姚妈似乎感觉到了景玉瑶的到来,她的嘴唇动了一下,然后睁开了眼睛。景玉瑶见状叫了声姚妈。姚妈的嘴角往上扯了扯,又用手拍了拍炕沿,玉瑶便坐了上去,伸手握住姚妈那只蜡黄干枯的手。
“我要走了。”姚妈说,“可我不放心你。”
“姚妈!”景玉瑶的眼泪流了出来。
“我走了,你怎么办呢?”姚妈的眼角滚出几颗泪珠,“你太像你妈了,你妈喜欢二月兰,你也喜欢二月兰,可你妈……”
“二月兰?”玉瑶想起了庭院东墙下那片耀眼的蓝色。
“那是你妈留下的。”姚妈的脸转向窗口,喃喃道,“刚开始只是几颗,除草时,她不让拔,那野花就越长越多,越长越疯,后来就连成了片。唉,我好后悔啊,我不该教你那么多恨。”
“姚妈!”玉瑶抓紧了姚妈的手。
姚妈转过头,瞧着景玉瑶说:“你不要总是恨,恨让你不快乐。唉,”姚妈又叹了口气,别过头,盯着房顶说,“也是我害的你,其实你妈在绿袖和闻婉婷嫁给你爸之前就疯了。”
“姚妈,你?”景玉瑶惊愕地看向姚妈。
“是真的。”姚妈仍旧盯着房顶,“我现在很清醒,我以前有私心,总想着拢住你,所以才那么说。可,可我要走了,我不能……”
“我妈是怎么疯的?”
“也……也是为女人,”姚妈喘了喘气,继续说,“你爸在外面有女人,那女人还给他生了儿子。”
“女人,”景玉瑶追问,“那女人是谁?”
“叫,叫……”姚妈的声音越来越小。
“叫什么?”景玉瑶的耳朵贴了过去,可她什么也听不到,她突然感觉不好,回脸看姚妈,姚妈已经闭上了眼睛。
“姚妈,姚妈!”玉瑶哭叫着。
姚妈死了,姚妈死后的第二天,景玉瑶把她葬在了北山的一个土坡上,那个土坡朝阳,周围长了很多黄色的小花。这是姚妈的遗愿,姚妈说:“玉瑶,我走后,你就一张席把我卷了,埋在我常带你去的那个朝西的土坡上哈,那里能看到我老家。逢年过节,你再给我烧两张纸,省着我在那边没钱花。”
埋葬姚妈后,景玉瑶在那个坟堆前站了很久,她在心里说:“您放心吧,我不会像我妈,我的生命里不只有男人。我还有我的理想,我……”
那天是杜卓文把她从姚妈的坟前拽走的,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拽着她的手,她就那么任由他拽着。心里却说:怎么是他?应该是彭亦轩才对。可……
赵依嫣对景玉瑶借加入宣抚班之机打进敌人内部的决定存有疑虑,可彭亦轩宣布时说是上级的决定,她便没说出来。没说出来憋在心里对她来说可是件难挨的事,她寝食难安地挨过了两天,终于挨不住了,于是在第三天中午风风火火地走进了瑞祥楼后院彭亦轩住的那间东厢房,对正在吃饭的彭亦轩说:“我不同意景玉瑶打进敌人内部,她没经过特殊训练,很容易暴露,如果暴露,面对敌人的酷刑,很难说她不背叛。“
“她不会的。”彭亦轩说。
“不会?你怎么这么肯定?”
“我了解她,她受过磨难,意志坚强。”
“意志坚强?”赵嫣笑了,“我听一个警察讲过,没人能受的了那种酷刑。”
“那你呢?”彭亦轩不悦,放下筷子,盯着赵依嫣问。
“我?”赵依嫣从身上掏出手枪,拍在桌子上说,“我会给自己留一颗子弹。”
“那要是万一呢?”彭亦轩问。
“不会有万一。”赵依嫣回答。
“依嫣,事情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彭亦轩伸手倒了杯茶递给赵依嫣说,“我一直想跟你谈这个问题,假如你真的被捕了,你怎么办?你能否忍受住敌人的酷刑以及别人的误解和猜疑。是的,从理论上来讲,没人能受得住那种酷刑,但信仰、忠诚和意志会使人产生无法估量的力量。这点我和景玉瑶也讨论过,她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她具有隐忍、坚韧的性格。这和她的成长环境有关,她从小失去母亲,父亲又重男轻女,家里的两个姨娘成天……”
“你的意思是,我娇生惯养,脆弱、冲动了?”赵依嫣打断了彭亦轩的话。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我……”彭亦轩本想好好跟她谈谈,可没谈两句就僵住了,他只好摇摇头说:“算了,我们先不说这个了。关于景玉瑶打进敌人内部的事,是上级的决定,我们必须配合。假如真像你猜测的那样,景玉瑶哪天暴露了,上级会立刻启动熔断机制,我们内部大多是单线联系,景玉瑶也只认识你我俩人。”
“那……好吧。”话说到此,赵依嫣也只好作罢。
泰华饭店的活动是新民会组织的,参会的女人大多是穿着艳丽的日伪官员家的太太小姐。因为姚妈刚去世,景玉瑶去泰华饭店穿墨绿色素缎旗袍,外罩咖啡色薄泥外套,这样的穿戴让她一走进会场便凸显出来。
按说,墨绿色和咖啡色是最不吸人眼球的颜色,但景玉瑶皮肤雪白,身材高挑,气质静雅,这两种颜色穿到她的身上便显出了一种典雅与高贵。
和景玉瑶一样穿着素雅的还有宫崎绫惠。她穿的是和服。灰色底,紫灰色岩蕨叶图案,素淡、雅致。
郑文媛向景玉瑶介绍说宫崎绫惠也是学画画的,对穿戴很讲究。景玉瑶笑笑说:“哦,我正纳闷呢,她穿的和服怎么那么有味。”
其实,景玉瑶来前早做了功课。宫崎绫惠比她大七岁,毕业于多摩帝国美术学校西洋画科,宫崎绫惠有一半的中国血统,她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日本人,12岁时父亲病故,一直随母亲在东京生活,嫁给宫崎幸助后随其来到中国,因汉语流利,被安排到宣抚班负责美工工作。
宫崎绫惠见郑文缘二人看她,便朝她俩笑笑,郑文媛见状立刻拉着景玉瑶走了过去。
“宫崎夫人,这是我外甥女景玉瑶,她也是学画画的。”郑文媛向宫崎绫惠鞠了一躬后介绍到。
“哦,你好!”宫崎绫惠眼露惊喜,又扫了景玉瑶一眼问,“你也是学绘画的?”
“嗯,我在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学习油画。”景玉瑶回答。
“我知道,那是一所很有名的美术学校。我的一个同学的朋友在那里教书,他叫王?王什么来了?”宫崎绫惠思索着。
景玉瑶接话:“王文博吧?西洋画科教授。”
“嗯,对,对。”宫崎绫惠点头。
郑文媛见二人聊的融洽,朝她俩了笑了笑说:“你们聊,我到那边看看去。”说完转身离去。
2
泰华饭店活动后的第七天夜里,宫崎幸助被人暗杀了,在他的书房里,一刀致命。同时被杀的还有宫崎绫惠,她身中两刀,一刀左臂,一刀直插心脏。
第二天早上,从案发现场回来的樊永祥对郭伯瀚说,看样子,是个职业杀手,那位置,那深度,连叫一声的机会都没有。
当天中午,柳德发被藤井龙彦叫到日军司令部,让他和丁树三浦调查此事。柳德发怀疑是共党或国民党军统特务所为。但丁树三浦认为,应该是一些不满于大日本帝国统治的不法商人干的,因为宫崎幸助是冀东地区日本情报网负责人的秘密不可能泄露。藤井龙彦看了看他俩说:“我要的是真凭实据。回去!回去仔细调查,务必在十天之内抓到凶手。”
闻婉婷是那天上午从侯叔口中知道此事的。当时她刚梳洗打扮利索,正拎着手袋往门口走,侯叔从侧门进来,喊住她说:“太太,宫崎幸助死了!”
“宫崎幸助死了?”闻婉婷停下脚步问。
“嗯,”侯叔紧走了几步,站到闻婉婷跟前说,“听说是昨儿夜里被人杀的,宪兵队正满大街搜查呢。”
“昨儿夜里?”闻婉婷一愣,随后问道,“什么人干的?是男的,还是女的?”
“不知道。”侯叔摇头,眼眸疑惑地瞧着闻婉婷。
“哦,那我去杜家探探。”
“您不能去,外面乱着呢。”
“乱?哦,那我去楼上看看。”闻婉婷说着转身往楼上走。
“您!”侯叔的眼眸更疑惑了,他扭过头看着闻婉婷的背影纳闷:怎么了,这是?
闻婉婷上到二楼,直奔景玉锦房门。
昨晚,临睡前,她去看玉锦,想跟她说,明天要她陪着去杜宅。玉锦回来后还没去过杜宅,庞玉珠已经挑理了。可玉锦没在屋,唱机咿呀咿呀的响着。心想,这丫头,兴许是去厨房弄吃的了,自从她回家后,睡前总要吃点什么。于是坐在沙发上等,等了一会儿没见回来便回去睡了,半夜被噩梦惊醒,再也无法入睡,又怕影响景炳焱便起床去了露台。刚到露台站了一会儿便看到一个黑影从院墙外翻了过来。她刚想叫喊,又捂住了嘴,那身影分明是玉锦。她太熟悉了,玉锦从小就这样,像男孩子似的爬树、翻墙、玩刀、弄枪,为这个,景琰没少数叨她。于是她就捂着嘴,看着那身影蹭蹭地穿过花园,窜上东面的露台,进入房间。当时,她也疑惑,可想想,那丫头准是又和那些朋友疯去了,疯到半夜回来,怕敲门影响大家,便从院墙跳了进来。刚才下楼时她还推了推玉锦的房门,房门别着,又贴过耳朵听了听,感觉她正酣睡,便没叫她,心想,叫醒了,她也不会跟着去,还是别惹她吧。可现在,她必须叫醒她,叫醒她问问清楚。
闻婉婷奔到景玉锦门前正要敲门时房门开了,身穿孔雀蓝法兰绒大衣,手拿蓝色牛皮手包的景玉锦看着她问:“妈,你有事?”
“你,”闻婉婷看着挡在面前的女儿,怔了怔问,“你要出去?”
“嗯,我去见一个朋友。”
“你,”闻婉婷左右看了看,一偏身子挤了进去,随后反身关上门,拽住景玉锦的胳膊问,“你夜里不是刚见过吗?”
“夜里,”景玉锦嘴角抖了一下,随即装出惊讶的样子,“妈,你说胡话呢吧?我夜里怎会见朋友?”
“我?”闻婉婷狐疑地看着女儿,“难道是我看错了?”
“看错了?”景玉锦反手抓住闻婉婷的胳膊,“您说什么呢?什么看错了?”
“昨夜,我在露台上看见,一个人从东墙上翻进来,”温婉婷定眼瞧着女儿说,“那个人飞一样的穿过庭院,窜上你的露台,窜进你的屋子。”
“窜进我的屋子?”景玉锦面露惊恐,四下扫视了几眼嘟囔道,“怎么会呢?倘若真是那样,我这屋子怎么没有一点翻动过的痕迹?”然后她猛地回过头,盯视着温婉婷的眼睛问,“妈,你梦游了吧?”
“我?”温婉婷被女儿的眼眸盯迷糊了,她抬手按着太阳穴,眯缝起眼睛想了会儿说,“难道我昨夜是在梦游?可宫崎幸助昨夜被人杀了。”
“宫崎幸助被人杀了?”景玉锦瞪大了眼睛。
“是啊,”闻婉婷狐疑地瞧着女儿,“我刚听候叔说的,他说现在警察和日本人正满大街抓人呢。”
“哦,我明白了,”景玉锦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昨夜梦游,见一个人翻墙入院进入我的房间,今早又听候叔说宫崎幸助昨夜被人杀了,就连想到他是被那个人杀的。”
“嗯……对,不对,我,我觉得……”闻婉婷的眼眸迟疑不定。
“你觉得那个人就是我。”景玉锦盯视着母亲。
“嗯嗯。”闻婉婷点头。
“妈,如果昨晚真的有人翻墙入院,然后窜进我的房间,不仅你会这么想,是个人都会这么想,那后果哪?”景玉锦脸色恐怖地盯着母亲,“那我就完了,咱们全家就完了!”
“嗯,嗯……”闻婉婷浑身哆嗦起来。
“妈,”景玉锦拉起闻婉婷的手说,“昨夜你只是梦游!”
“嗯,嗯。”闻婉婷看着女儿。
“但梦游这件事你只能跟我说,而且到此为止。”景玉锦攥紧了闻婉婷的手,眼眸阴森地盯着她说,“你不能再跟任何人讲。因为,别人比你还会连想!”
“嗯,”闻婉婷郑重地点头,“我知道,我不会再跟任何人讲。”然后抽回被女儿攥着的手问,“那,那你还出去会朋友?”
“当然。”景玉锦嫣然一笑,“我和朋友约好了怎能不去?”说完起身,走到穿衣镜前照了照又坐回到闻婉婷身边说,“倒是您,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今天可千万不要出去了。”
“我……”闻婉婷迟疑着。
“不就是去杜宅吗?”景玉锦眼眸斜睨,“明天我陪您去。”
“那,”闻婉婷笑了,“那说定了。”
“说定了。”景玉锦拍了拍闻婉婷的手。
景玉锦走后闻婉婷去客厅陪汝睿玩了会儿又到庭院水池旁喂了会儿鱼便想回屋躺着,可头真地落到枕头上心反而更慌了。昨夜我是真的梦游吗?还是真有其事?可要说是真有其事?那玉锦的反应又不对啊?可我怎么会梦游呢?等等疑问像踩着鼓点似地往她脑子里钻。那鼓点“砰砰砰”就在她耳边,越来越急,越来越响,让她不得不仔细追忆起昨晚的一切,于是她起身走到露台,在露台沉思着做着昨晚做过的举动后又走回床上像昨晚一样躺下,然后又起身走到露台,又回到床上躺下……
就那样,闻婉婷一遍遍地重复着,当她第四次从露台往回走时,她没有再回床上而是去了书房。
景炳焱正在书案前画一幅山水。他小时候学过国画,后来喜欢上了书法便不再画了,最近又捡了起来。见闻婉婷走了进来他笔锋一提问道:“有事?”
“宫崎幸助被人杀了。”闻婉婷说。
“嗯,我听侯叔说了。”景炳焱继续作画。
“我,”闻婉婷说,“我心慌的要命。”
“你心慌什么?”景炳焱觉得好笑,“你又不是汉奸。”
“可,”闻婉婷往前赶了两步,“可我怕,怕他们怀疑是咱们干的。”
“咱们干的?”景炳焱的笔停了,他抬头逼视着闻婉婷问,“你怎么又胡说了?我不是叫你忘了那件事吗?”
“忘了!”闻婉婷躲闪着景炳焱的目光,“我彻底忘了。可,可这次不是玉瑶。”
“不是玉瑶?”景炳焱冷冽的眸子中现出疑问。
“是,是……”闻婉婷突然想起了玉锦的叮嘱,转身坐到沙发上,怔了会儿说,“是玉锦那丫头,这时候还出去会朋友。”
“那个没心没肺的疯丫头。”景炳焱变轻松了,提笔在画上点抹了两下说,“你不必为她紧张。”说完昵了闻婉婷一眼,“出去吧,你别总一惊一乍的。”
闻婉婷出去了,景炳焱却无法再静下来绘画。他拿着画笔想了一会儿便扔下笔去找侯叔。他要叮嘱侯叔,让人盯着玉锦那丫头。
此刻,景玉锦正坐在广济源茶庄的一间密室里和郁兴沅讲着刺杀宫崎幸助的经过。
3
昨晚十点五十分景玉锦从密道进入宫崎幸助书房。
密道入口在院外不远处的一个下水道里,杜卓文在给她的那份建筑图上做了标注。密道是小楼初建时赵昀泽为防万一建造的,只有赵和设计师俩人知道,两周前杜卓文找到了那个设计师。
刺杀行动原本很顺利。景玉锦进入书房时发现书房没人,便躲藏在门后,待宫崎幸助进门时,一刀刺入心脏。可就在她拔刀时,脖子被宫崎绫惠掐住了,就在她快要窒息的时候,一个男人闪了出来,随即宫崎绫惠的手松了,于是她转身就给了宫崎绫惠一刀。那刀直插心脏,宫崎绫惠当即毙命。这时她才发现宫崎绫惠左臂也中一刀,是那个男人刺的。
“那个人是谁?”郁兴元问。
“不知道,他的脸蒙着,只露出两只眼睛。但……”景玉锦琢磨着说,“但我觉得他不是去杀宫崎幸助的,他应该是去偷一件东西。他比我早进入书房,得手后,正要离开,见我进去便藏了起来。”
“哦,那会是什么东西哪?”
“不知道。”
“好,不管他了。”郁兴元直了直身子说,“我立马向上峰汇报,你等待命令。”
“我想留下来。”景玉锦说。
“好。”郁兴元看了景玉锦一眼说,“我向上峰请示。”
为什么要留下来?出了广济源茶庄,坐在黄包车上的景玉锦在心里问自己。是为了曾经的爱?还是为了心中又泛起的那片涟漪?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其实她昨晚认出了那个救她的男人。那清瘦的身材,那深邃而坚毅的眼眸分明就是两年前她深深迷恋着的男人。为了那个男人她不顾女孩儿的脸面直接向他表白,可他……
景玉锦又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个下午她从彭亦轩的办公室走出来后表面上风平浪静内心却波涛翻滚,她没想到彭亦轩会拒绝她,而且还有了女朋友。那女孩时髦高傲,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样子。这让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挫伤。从学校出来她去了旁边的悦心居酒馆,她在那里要了一瓶酒三碟凉菜。当她喝得醉眼迷离时,阚玉泉走到了她身边。阚玉泉比她大三岁,一个暗恋了她两年的高中生。阚玉泉对她说,你是一个特殊的女孩,彭亦轩根本配不上你。我……玉瑶……要不我们去上海吧!上海可比青城大多了,我舅舅在上海教书。于是她就跟着阚玉泉去了上海,后来又进了戴笠办的青浦特训班。
景玉锦至今都不后悔跟着阚玉泉去了上海,更不后悔进青浦特训班。
就像阚玉泉的舅舅说的那样,青浦特训班会让她身上的特质得到最大的挖掘。她入特训班才一个星期便脱颖而出。这让她不仅得到了教官们的赏识,还得到了男学员们狼一样的眼神。那种赏识和眼神不仅满足了她的表现欲,更平复了她对彭亦轩的迷恋及因那迷恋而遭受的伤痛。可昨夜,在他用他那双深邃而坚毅的眼眸示意她快走的时候她的心又动了。
昨夜,彭亦轩也认出了景玉锦。
正像景玉锦猜测的那样,彭亦轩早她进入了宫崎幸助的书房,那时候宫崎幸助刚刚离去。彭亦轩在书柜里找到了那份《冀东日伪情报人员名单》正要离去时感到壁炉后面动了一下便迅速地躲到了书柜侧面。随后他便看到一个女人闪了出来。但他并没有认出那个女人就是景玉锦,直到那个女人的脖子又被后面走进来的宫崎绫惠掐住,他冲上去刺了宫崎绫惠左臂一刀时也没认出来。他是在和那女个人四目相对,用眼神示意她快走时认出景玉锦的。
认出景玉锦那刻彭亦轩一惊,但他来不及多想。可当他与墙外的秋生会合后便不得不想了。景玉锦怎么会有那样的伸手?她在他示意快走后,一闪便不见了,显然她是通过一条密道进入书房的,而这条密道连赵依嫣都不知道。这么看她应该是国民党特务才对。那?景玉瑶可就危险了。
彭亦轩经过反复地思考后决定尽快把景玉锦是国民党特务的事告诉景玉瑶。
景玉瑶也是要出门时从侯叔那儿听到宫崎幸助被杀的消息的,听完她心里一紧,随后便冲侯叔笑了笑说:“哦,那您今天就费点心,提醒家里人少出门。”说完去了花园。她不能让侯叔看出她的失态,她要找个地方冷静一下。
这次行动她并不知道什么时间开始,她只知道她和赵依嫣负责前期工作,后面的行动由其他同志完成,可自从前天晚上她把从宫崎绫惠那儿弄到的钥匙模印交给秋生后,她便感到行动就在这两天。
宫崎幸助死了?这次行动没有刺杀宫崎幸助的计划呀?这么看行动遇到麻烦了,那名单拿到了吗?同志们安全吗?彭亦轩怎样了?此刻她恨不得马上奔向瑞祥楼,可她不能,她必须耐心等待。
景玉瑶在花园里溜达了一会儿便回了卧室。将近一天,除了吃饭下过一次楼,其余的时间她都待在卧室里。吃中饭前,她特意当着父亲的面和用人王妈说,她今天要完成一幅画,不要打扰她。画架支在向街的露台上,她时不时地往街上瞟一眼。
太阳快落山时,对面街上终于出现了一个买切糕的老头,那老头左胳膊上的套袖上缝了一块蓝色补丁,嘴里连喊了三句:切糕,红枣粘米切糕!这是彭亦轩要她到瑞祥楼见面的暗号,暗号中还隐含了“一切安全”的信息。于是她穿上外套拿起手袋就往屋外走。
景玉瑶在走到楼梯口时放慢了脚步。心想,不能急,正是快吃晚饭的时间,闻婉婷和绿袖肯定都坐在楼下。果不其然她刚走到楼下便被温婉婷叫住了。温婉婷说:“玉瑶,该吃晚饭了!”
景玉瑶朝她笑了笑说,我不吃了,我约了宣抚班的朋友。
“哦。”温婉婷露出羡慕的表情。
坐在小圆桌旁嗑瓜子的绿袖见闻婉婷的表情撇了撇嘴,待景玉瑶出门后,端起那只盛瓜子的青花瓷彩碟走到闻婉婷面前说:“玉瑶那丫头可真能耐,不声不响地就入了宣抚班。”
“哼!”闻婉婷现出不屑的表情,“那有什么,还不是我表嫂介绍的。”
“是吗?”绿袖昵眼看向闻婉婷,“可她怎么没介绍你?
讨厌!闻婉婷懒得搭理绿袖,转过头冲着侧门喊彩凤。“彩凤,彩凤,你让银翠给汝睿做碗小酥肉。”她嘴里这么喊着,心中却盘算着一个新的主意,她要去找郑文媛,求她介绍她入宣抚班。
四十分钟后景玉瑶走进了瑞祥楼后院的东厢房。天已黄昏,晚霞映照下的小屋,一切照旧,一切又是那么的新鲜。
景玉瑶听说景玉锦是国民党特务后并没显出惊讶。她看了彭亦轩一眼把头转向窗外说:“玉锦走上那条路并不奇怪,她太喜欢冒险和刺激了。”
彭亦轩瞧着她静了半晌说:“她和杜卓文不一样,你要保护好自己。”
“我会的。”景玉瑶回过头冲彭亦轩笑了笑。
“宣抚班那边你也要留心。”彭亦轩攥住她的手,“宫崎绫惠被杀,我怕敌人怀疑到你?”
“应该不会。”景玉瑶抽出手,端起茶盅喝了一口道,“我和宫崎绫惠只接触过两次,从这两天的情况看,他们并没有怀疑我。”
“那就好。”彭亦轩说,“不过你不要大意,如有危险,立即隐蔽。”
“嗯。”景玉瑶点头,随后想了想说,“还有一个情况。我听郑文媛说下周他们要在泰华饭店举办一个“庆祝青城新民会成立”的大会,据说届时还会有一名伪省政府的官员前去祝贺。”
“哦,下周几?”彭亦轩问。
“她没说,我也没敢多问。”景玉瑶往前凑了凑说,“她还说,接下来他们还要开新民茶馆,办新民报社。”
“好,你继续打听。但千万不要暴露自己。”彭亦轩的眼眸现出忧虑,声音湿润而急切,像淋着雨,“你知道吗,我是多么的替你担心。”
说完,起身走到景玉瑶身边坐下。见她的身子颤了一下,便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搬过她的脸,喃喃道:“玉瑶,我……”
“不……亦轩,我……”景玉瑶躲闪着。
走出瑞祥楼后院,走在朦胧夜色中的景玉瑶很后悔今天晚上在和彭亦轩亲热之前没和他说出那些事情。
为什么没说?为什么这次还没说?我是准备这次要说的啊!景玉瑶没有想到的,不久的将来她会更后悔。
4
宫崎幸助被杀后的第三天傍晚闻婉婷提着礼物去了郑文媛家。
郑文媛见闻婉婷来心里高兴,表面上却板起脸说:“呦,你怎么来了,你家炳焱不是说我们是汉奸,他不屑和我们来往吗?”
“表嫂,”闻婉婷拉起郑文媛的手笑道,“那是别人瞎说的,我家炳焱可没说那话。他要是说了,他怎会没反对玉瑶加入宣抚班呢?”
“这倒是。”郑文媛缓了脸,指了指沙发示意闻婉婷坐下说,“我原以为他见我劝玉瑶加入宣抚班会暴跳如雷呢,可他却没。”
“不仅没,他还默许了玉瑶。”闻婉婷坐下后,堆着笑说。
“我就说吗,你家炳焱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怎会不识时务呢。”郑文媛说着翘起脸,上下扫了闻婉婷一眼说,“识时务是什么?识时务就是到什么时候干什么事。”
“是是,”闻婉婷笑着点头,“要不,我干嘛也想加入宣抚班呢。”
“你也要加入宣抚班?”郑文媛又上下扫了闻婉婷一眼,“不行,人家都是一些年轻漂亮的女人。”
“我……”闻婉婷的脸挂不住了。
“要不这样,”郑文媛也感到话说的有些过分,“你加入妇女会吧,妇女会我说了算,我是那儿的会长。”
“妇女会?”闻婉婷眼眸疑惑。
“妇女会隶属于新民会。”郑文媛挺直了身子,抬起右手把鬓角的短发勾到耳后说,“新民会和宣抚班差不多,青城有头脸的人全参加了。下周三我们还要在泰华饭店举行一个大会,你要是参加了妇女会,到时候你也可以去。”
“好,”闻婉婷往前挪了挪,“那我参加。”
“你再叫上玉珠。”郑文媛说,“叫她也参加。”
“她,”闻婉婷瞧着郑文媛说,“她那么有主意,她能听我的?”
“你就劝劝,”郑文媛白了闻婉婷一眼,“参不参加再说。”
“那好。”闻婉婷点头,随后往楼上望了望问,“表哥在书房呢?”
“没有,”郑文媛也望了望楼上,“快吃晚饭时被柳德发找走了。”
“柳德发?”闻婉婷一愣。
“啊,”郑文媛看了闻婉婷一眼,“就是那个警察局长,说是为了宫崎幸助被杀的事。”
“宫崎幸助被杀,他们找表哥干吗?”闻婉婷的脸色煞白。
郑文媛正要接话,门外传来响声,她侧耳听了听说:“他回来了。”于是起身往大门处走。闻婉婷随着起身跟在后面。
门开了,庞熠东和管家周福走了进来。闻婉婷朝庞熠东笑了笑叫了声,表哥!庞熠东瞧了她一眼,便转向郑文媛,他把公文包交给郑文媛后又开始脱大衣、围巾、帽子。待他把这一切都脱完交给身边的周福后,才转向闻婉婷说:“你怎么来了?”
“我……”闻婉婷有些尴尬。
郑文媛见状笑道:“她给我们送茶叶来了,刚下来的新茶,西湖龙井,你最爱喝的。”
说着,郑文媛朝左右看了看,见丫鬟紫萱正从敞廊走过,便喊住她说:“紫萱,你去把表小姐刚送来的龙井打开,给老爷沏壶茶让老爷尝尝。”
周福和紫萱离去,郑文媛朝婉婷使了个眼色后便拽着庞熠东往大沙发处走,走到大沙发前坐下后,郑文媛才问:“熠东,柳德发让你不高兴了?”
“嗯。”庞熠东拿过烟盒,抽出一支点着,吸了一口说,“丁树三浦怀疑宫崎幸助是让商界的人杀的。”
“商界的人?”郑文媛纳闷,“怎么会呢?”
“他说,宫崎幸助是华北开发会社副会长,来青城后都是和商界的一些人来往,有些商人会因为家族企业被吞并而怀恨在心。”庞熠东说着斜了闻婉婷一眼,“比如她家炳焱那号的。”
“我……”闻婉婷浑身一震。
“我知道,”庞熠东翘起二郎腿,“你家炳焱不会。可他不会,不见的小的不会。特别是你那个玉锦,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
“不,不,”闻婉婷连忙摆手,“玉锦不会!”
庞熠东白了闻婉婷一眼,往烟灰碟里弹了弹烟灰后说:“回去跟炳焱说一声,让他看好景家的人,这个时候,谨言慎行才是正道。”
“是!”闻婉婷点头。
郑文媛见庞熠东脸色变暖,往前坐了坐问:“熠东,柳德发也怀疑是商界人干的?”
“柳德发倒没有,”庞熠东瞧了郑文媛一眼说,“他怀疑是共产党所为。”
“共产党?”郑文媛眼珠转了转问,“他怎么那么肯定?”
庞熠东说:“他认为宫崎幸助的住所防范严密,守护那里的人又都是一些身怀绝技的浪人,可宫崎幸助就那么让人杀了,杀他的人一定是熟悉那里环境的人。于是他就让手下人去找熟悉那所宅子的人。”
说着,庞熠东像听到了什么,扭头朝右侧看去,见右侧旁门处紫萱正端着托盘往这边走来便住了嘴,待紫萱走到近旁,给三人斟了茶离去,端起茶盅呷了一口才说:“那宅子以前是赵家的,赵家人在青城沦陷前全去了上海,他手下人只抓到了赵家的管家。据那管家讲,赵家的丫头赵依嫣没去上海,而是去了解放区。”
赵依嫣?去年秋天来家找玉瑶的那个姑娘。闻婉婷突然想起了去年秋天的那个下午她在客厅里见到赵依嫣的情景,那天赵依嫣穿了一套玫红色洋装,活泼、爽快,很像玉锦。不由得脱口而出:“那要是抓住赵依嫣就好了。”
“是啊!”刚呷了口茶的郑文媛往前蹭了蹭,把茶盅放到茶几上说,“要是能抓住赵依嫣就好了。”